《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 第2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如此叨叨了两遍,就在纸上画了两个小鸭子,我的心情比沾满稻草的脚丫子踩在泥中还要舒服,我闻到了蜡笔笔端流出一种失传的香味,我舍不得再用,紧紧攥在手心,让汗养它。

  那一瞬间,背后有个紫杉形状的暗影爬上我的画面。我转过头,发现江老师站在我的身后,他那奇高极窄的额头,黑如焦油的眼睛像在底层抽屉搜索般地看着鸭子,他一声不吭,他的下颚从这边移到那边,看了好久。他的神情让你沮丧,因为从他的脸上你根本得不到什么,包括若有所思。

  幸亏江远澜的喉结这会儿生动,让我放心他的确不是高高的绞架,我把头转回来,胳膊架在桌面上。“你是插队知青?”江远澜突然用踌躇不决的口吻问我。我点点头。“你老家也在广东?”我点点头。

  “你从哪儿来的?北京?太原?”江远澜的声音刚落,突然听到外面劈哩啪啦下起雨来,旋即,一股湿冷羼杂着浓厚土腥味的潮气被风挥扫着,穿过精薄乏韧的麻纸窗,登堂入室来。

  我说英雄不问来路。

  你父母呢?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双亲被关押的事,这事天聋地哑我结巴,“你父母呢,他们干嘛的?”我反问他。

  “早没了,解放前就过世了。”说罢,他走到桌前,指着玻璃板底下一张四的照片说:“人薄得只剩这么点了。”在盐一样颜色的照片上是两个神情呆板紧张的男女,我怏怏地看了一眼,便怏怏地摸起皴得不能再皴的手来。江老师的双亲坐在一条扬着蝙蝠般白帆的假船上,假船头还有一把撂倒的藤椅。霎那,那撂倒的藤椅不知咋地就变成了被撂倒的小江远澜,噗嗤,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想那么一幅跌了个大马趴,摔得呱叽呱,得了呱叽病,差点要小命的江远澜的光辉形象,越笑,越觉得被摔得龇牙咧嘴,一身青包红包大紫包的小江远澜可真是个活泼的小乖乖啊。

  开始,江远澜觉得我突然傻笑必有蹊跷,皱着眉头,一筹莫展,后来,他就生气了,他烦躁地将一张《光明日报》一撕为二,一半儿扔进炉膛,一半儿竖着卷成棍状,用它啪啪啪地打着桌角:“嘿,嘿,别忘了你是来补课的。”江老师还极为不悦地加了一句:“真不自觉。”

  “真不自觉!”“哼,自觉才不是真的呢!”我立即抗议并借此——让我邪恶的念头名正言顺地化为行动。

  “你没有用枪押着我,我能来你这儿,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的自觉吗?”

  “你今天考试又不及格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不害羞?”

  “害啥羞?哎,你知道羞字在古代的含意吗?一只羊长丑了就变成了羞字。‘羊’下面一个‘丑’,你想想,多美。”

  “你读了《说文解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的。”

  “胡思乱想的呗。”

  “你要能用在数学正道上有多好!”

  “我要能不补课,更好!”说完,我注意到江远澜的右耳垂的血痂疤虽然擦洗掉了,但黍子粒的针眼儿清晰可见。我指着江老师的耳朵说:“在我们村,杂种羊四级就打和你一模一样的洞,不过,给羊打等级标记的有专用刻耳钳,这么大,”边说,我边用手比划着,“我当过羊伴子,羊耳朵上下缘各打一个缺口,羊血流得哗哗的……”

  江远澜像只刚吃完秫秸秆和荚皮的老绵羊,把眼睛闭上了,再等他慢腾腾地睁开,“你很恨我,对吗?”他问的直截了当。“没错,要多恨有多恨!”我答的更直截了当。“就算你这儿有再好的白羊草、沙芦草、小糠草、碱草,老夫我得了厌食症。我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话挑明了。孰料,江远澜竟笑了,他上下打量着我:“就你老夫,胳膊、腿粗得炮弹似的,得厌食症?”

  “我的胳膊、腿什么时候露给你看了?你在哪儿看到的?告诉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江老师歪着脑袋,松松垮垮地在小屋走个来回,转身,不屑地说:“捞蛆的那天,你被同学用筐抬着,胳膊、腿挂在外面,不看也知道,一看又吓一跳!”

  蛤蟆才跳呢!我心里骂道,气急败坏地抓起一本书,翻得哗啦啦响后又甩在一旁。“补课,补课,我补课还不行吗?”说到这儿,觉得屋外的雨水变成了冰水,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

  江老师占了上风了,屋子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我把头埋在臂弯里,冰凉的鼻尖碰到了玻璃板,已被打磨得相当光洁的玻璃板与我鼻尖触摸的同时,告诫我这世上所有透明的东西都在做垫底。一种闪烁不定的随意性、思考躲在想象的背后,就让我激灵一次够一次,激灵一次怕一次:玻璃板下有一幅照片,照片中的一男一女,衣着老式,表情呆滞。真应该让他们变活走掉,想办法把江老师嵌进去,让他成为琥珀。我是觉得我的想象无聊透顶,但你们都瞧瞧,瞧瞧,江远澜把一本十六开的书放在我面前,他默不做声,一如新侨饭店西餐厅的服务员把精美烫金菜单放在我面前——高中数学复习总纲,副标题是“唐小丫补课修习题览暨学习时数”。

  “我眼睛疼。”我说:“眉毛鼻子正准备疼。”

  “你手疼吗?”江老师问我。

  我本来想说浑身哪哪都疼,可是江老师问得那么关切,那么不怀好意,“不疼,”我说得干脆极了。

  那好,江老师拿起我画着二鸭子的那张纸说,“今天我们换一种补习的方式,看一看数学与折纸间有哪些联系。”说着,江老师先将长方形的纸裁成了正方形,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张纸,告诉我一个正方形可以变成四个全等的直角三角形,说到直角三角形时,他险恶地看了我一眼,声音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我知道我说一个三角形有三个直角的情景他记忆犹新,我就装傻,提醒江老师糖纸也能裁成正方形。接着,江老师讲了矩形、直角三角形,全等、对角线、中点、内接、面积、梯形、垂直平分线、毕达哥拉斯定理及其他一些几何和代数概念。数学确是江远澜心目中的北辰,固定在他的灵魂中央,他的手势、语言、神情都痴在其中,自然忽略了我的思绪像四处闲逛的二流子,他只看我的手和他的手都在动,跟着他折这,折那,他才思奔涌,便涛涛不绝地讲了数学与建筑学如何如何死党,他列举了埃及、墨西哥和犹加敦金字塔的计算,麦加皮克楚图案的整齐和均匀,巴特农神殿的构造,伊壁道斯的古代戏院。。。。

  雨反正下着,我反正被困着,就注意到桌子贴墙的一端摆着稿纸、计算纸、草稿纸簏、信箧、笔砚,黑红墨水瓶、浆糊瓶、烟灰缸、笔筒、座钟、钉书机和一拳头大的茶壶,与我一同枯坐陪绑,觉得这世上该嘘唏的真是太多了。江老师心气如磐,好像他一走进教学俨如走进红茑萝花、金盏花、紫牵牛花、白栀子花、黄苦瓜花、蓝蝴蝶花、粉大丽花的花园,马上就能进入实战状态,脑袋咿咿地转啊转,脉络清明,条理详晰,目光四射,取材广博,兼引文史,庄谐互出,奇思妙想泛滥成灾……他先说昨晚梦到高斯贤兄来到他老家那幢轧轧作响的小楼上,喝着苦丁茶,就着鸡仔饼,褒贬亚里士多德在批判柏拉图的理念论时,也抹杀了柏拉图的辩证法,陷入形而上学。后来又说南坳的毕号奇背了一周乘法口诀之后失心疯全愈了,请江远澜把南坳当成坎布里奇国际数学家大会会址,毕号奇非常主动地问江远澜计算机科学家为什么要懂微积分?数值分析家为什么要学数论?统计学家为什么要有关于同调群的知识?一个纯数学博士对解析函数论一窍不通很正常么?江远澜给毕号奇了一本哈代的《纯数学》,于是,在江远澜的梦中,毕号奇也走进了补课的行列……

  雨中的土腥气淡到可以忽略不计,一股槐花的臭香可以不闻却被我闻到了。刚才,给石磊磊老师送窗帘时,庄稼重在屋里煮挂面卧鸡蛋,神情凝重,眼皮都没抬起来看看我。石老师笑得也不大对头,像在镜子前练习着笑,噢,想起来了,屋子里还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好像是戴着白眼镜,个头中等偏瘦……叶老师的屋子怎么也那么怪,窗帘紧紧掩着,又在哪儿闻过味道?什么味?来苏水,不对。敌敌畏,不对。乐果农药,不对。好像是植物或草的味道,会不会是苦杏仁,抑或是小花棘豆?马钱子?附子?蟾酥?另外,叶老师的门前为什么有一堆纸灰?

  “不好了!不好了!我腾地站起,叶老师自杀了!”我说这话时,像是刚从死亡现场出来。

  “你又分心了。”

  “心瓣本来就分着的。”

  “你又要耍花招了。”

  “你难道没有第六感觉?”

  “你胡扯什么?”

  “你怎么知道?”江老师纳了闷了。“我刚才去过她家!”说罢,我飞身冲出门去……

  咣当!我破门而入,叶老师右手枕在脑后,左手软软地搭在大腿上,左腿架在右腿上,身子微微侧歪,眼睛闭着,睫毛浓密……“叶老师!”我充满悲腔地喊道:“叶老师!”

  叶老师噔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天呀!睡得正迷瞪的春天女神霎时变成了秋天疯女,我和她傻傻互望;我怕你……!我委屈地说不下去了,我注意到叶老师的枕边有一帕子,帕子上有字,头两行是:泉水欢快地从草地上流过,无需辘轳或水桶……与此同时,江老师也赶来了:“叶老师,小侉子说你自杀了!”江老师脱口而出。

  “你才自杀了呢!”叶老师撩起散落在额头前的一绺头发,没好气地瞪着江老师。

  “你都冒失成这个样了,你的学生能不冒失吗?”叶老师没骂我,却把江远澜训了一顿。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离开叶老师家,我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再加上全身上下都淋湿了,头发一条条地贴在脸上,自杀未遂的反倒是我了似的。江老师拿着雨伞,但慌乱中没有打开,一直像摇着个拨浪鼓举着,浑身湿得更透彻,他的头发也编成了绺绺,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教导我:“神探是博学造就的。”

  “没错,一个人的学问越薄,这个人越神。”我不懂装懂地附会道。江远澜问“你指的是博学的博吗?”我说“我指的是浅薄的薄。”江老师说:“你真敢说啊。”我说:“我有什么不敢说的,薄学也好,厚学也好,我都不觉得好,我觉得不学才好呢!”江老师说:“你哪来的这么多歪理邪说。”我脱口说:“被你逼的。”江老师一怔:“什么?我逼你?”是个人都在逼我!我心中感叹,嘴上却说:“一个老师是不能计较学生的,尤其是女生,尤其还是小老乡。”江老师说:“你把农村妇女撒泼的一套全学到手了。你想让我网开一面,我告诉你,没门!”“没门可以跳窗户!”我向江老师建议道。

  接着,我笑嘻嘻地提出回去换衣服时,双脚还在水洼中踩踩跺跺,用脚尖一下一下地拨着弧圈。江老师认定我蓄谋已久,并发现了我自鸣得意的行为。他煞费苦心刚找出刁难我的理由:只要你把桌子上的那两道题做完,当然可以。我正想抗议,迎面走来了合打一把油纸伞的小程老师和韦老师。韦老师天生的大嗓门:“嘿,江老弟,泪下无尺寸,纷纷天雨丝,你可真给老天爷捧场啊!”

  “嘿,那不是小侉子吗?”小程老师紧接着兴奋地说。江老师眉心皱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打发我走。我装着没听见,气得江老师一把一把地抹着脸上的雨水,质问道:“叫你走,你怎么还不走?”

  “你耳朵的洞用什么打的?”我的声音大过了雨声。

  “锥子。”江老师用手比划着长短,平静地告诉我。

  方向明被江远澜戏弄后有三天闷闷不乐,到第四天,他眉开眼笑地向贾校长呈送了一份《关于全体教师体育锻炼计划实施方案》的报告。贾校长在报告上签字:请方向明副校长负责具体落实。

  方向明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江远澜。今天的他一身运动衣、球鞋也用山药粉浆得白白的,且用白粉笔又涂了一遍。方向明到江远澜家扑了空之后,就来到了数学教研室,把江远澜给逮住了。那一刻,江远澜正质问我做五道题为什么错五道。

  方向明上来就说:“江兄啊江兄”,我真为你细精精的胳膊担心,人家牲口卸了套还不忘溜溜道呢,你真该调剂调剂,写啊算啊无止境,要锻炼,要锻炼。我觉得你练哑铃很合适,哑铃能让你的胳膊粗胳膊壮胳膊硬得铁一样,你先到大殿领个哑铃,明天早上全体教师集中训练时我要检查的!你如果阳奉阴违,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翌日晨,全校七八十位老师都被一遍遍紧急通知的大喇叭叫到了操场。江老师身穿麻袋宽,麻袋色,麻袋样式的怪衣服,事后听懂行的石老师说那布料是上好的桑麻丝。江老师双手抄在衣内,像有一隐形车把他推来,神情笃定,面目庄严。方向明一身热气腾腾地跑到江老师面前指着匿在衣中的秘密问:“哑铃带来了吗?”江老师挺胸昂头,端出皇帝上朝的架势,方向明就不问啦,他吹着嘟嘟嘟的白哨子,站在临时被锯掉四条腿的桌面上当做指挥台,先是领着全校教师背诵毛主席语录: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然后宣布喜城中学教师体育锻炼暨驳斥东亚病夫工程正式开始启动。

  江老师左右手各握一根金灿灿、香喷喷的油条从麻袋装里伸了出来,他认认真真地做着扩胸运动,胳膊伸得又直又平,只是他手中攥着的哑铃香飘四溢,“尝尝,尝尝嘛!”他紧着招呼韦老师、郝老师和刘主任。

  且不说江老师选择的运动器械是多么的别致,且不说韦老师吃油条的姿式与牛犊吃奶无二。江老师把油条当哑铃的创意逗得全体老师前仰后合,笑成了一锅粥。

  方向明青白脸,青白眼哭笑不得,命令小程老师没收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