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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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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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照天烧也来了,除了校领导们,还有韦荷马、白个白、小程老师、罗梦卜老师等等。

  贾校长说开会了,江远澜丢了,江远澜失踪了,江远澜去向不明地没了,省教委都惊动了,说他是人才,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来。现在请诸位谈谈情况,提供提供线索。

  方向明站起来说:“此人性格孤癖,为人冷淡,行为怪异,单说只吃大米,不吃其它任何粮食一事就相当说明问题。他用二斤白面,三斤小米去换一斤大米,全校哪个老师没换给过他?别人一个月吃三十斤粮食都不够,他一个月只吃十来斤,我就不相信他拥有蚂蚁的肚皮。”

  会场上人们哄地笑了,数学教研室刘主任接着说:“江远澜无疑地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尤其在数学上表现出了过人的禀赋,大家叫他阿尔巴尼亚也好,莫名其妙也好,足以说明他的离经叛道。既然他摆脱了那种希望显得与众不同的虚荣形式,他就不可避免地同他的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譬如他每天中午都练篮球,可以说他的技术不逊色体育教研室搞专业的陈丹倦老师,可谁见他打过一场球赛?上次全县联赛,体育张老师爹刚死,求他帮助上一场,你们猜猜他说什么?他说上帝并不在世界之内显露自己,因此,我倒认为他丢了既合情又合理。”

  白个白瞟了贾校长一眼,高深莫测地说:“我们天天看见太阳升起。整个自然科学都无力帮助我们戒掉‘太阳升起来’这种说法。更糟的是,我们确实看见太阳升起,但是,我们却认为,事实并非如此,它只是显得如此。现实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喜城中学究竟是育人之地,还是死人之地,死去的老师何时能够饱和,我忧心如焚。又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老师失踪了,而且是大名鼎鼎的江远澜,我希望死亡不要在校园成为一种流行、一种趋势、一种时髦。”

  白个白的话引来照天烧的不悦,“难道我是圪筒(指两手缩在袖筒里,方言。)着手,来看大戏吗?难道爷成了腊月的蔓菁,受罪的疙瘩啦?公安的人,吃的是公安的饭,学校报警在先,爷接案在后,指不定那小子干了甚哩。要不咱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照天烧话音未落,张菊花就附和道:“就是,就是,赵科长讲得对,身为人民教师的江远澜太无组织纪律性了嘛,太没规矩了嘛。招呼不打,拍拍屁股走人啦,太不像话!”“错矣,江老师瘦得没屁股,”韦荷马很认真地插话。

  “韦荷马,你说点正经的!”贾校长用手指着说。

  “啥正经?古人言笾不问豆,豆不问笾;瓦不问石,石不问瓦。江兄一不是我的脚印,二不是我的影子,我岂能左右他,退一万步说娜拉都出走了,何况江远澜之流乎?当然,如果江兄的确是出走。”

  韦老师的发言态度我相当欣赏,啪啪啪地拍起掌来,可就我一人鼓掌,颜面遭到了尴尬,就让方向明一伙注意到了,“小侉子,你是红卫兵大队长,说说你的看法。”“大快人心!”我脱口而出,继而一怔,发现所有人都用讶异的目光看着我,“我就纳闷那些阿拉伯数字为甚来咱中国,见到它们,我就害头疼,与阿拉伯数字为伍的江老师一丢,我的课也不用补了。韦老师几天前只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没说不做题不能活么!我的看法是,数学下课!因为不做数学题应该不会害死任何人,所以我为什么要做第一个屈服的人呢?至于江老师丢不丢得了,丢不丢得成,他家里的鸡仔饼,荔枝蜜和椰子糖还有好些些,南方人贼馋,广东人贼馋双倍,他能撇下他的‘黄金细软’?不可能,我倒认为他是找大米去了。他再不找大米就像臭虫一样瘪了。”

  半夜三更,一股股寒气扑面而来,贾校长就让大家想一想有没有异常现象发生在江远澜身上。张菊花说有一次,县里的羊得了口蹄疫,通知各单位派人去疫病区救助,她去找江远澜,当时她穿了一件格呢外套,她一进江远澜的家,就发现江远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脯,她慌得语无伦次,但江远澜仔细地审视了一会儿,就以一种强制的语调说:等一等!于是拿来一把剪刀,也不征得她的同意,就剪掉了前面的几颗白色的大扣子。他还说濒死的羊最怕见女人的白扣子!张菊花一头雾水最后说道:那羊的心思他怎么知道?

  “自从批林批孔以来,大会小会天天开,谁见过江远澜发言?”

  “还有,出早操,校办通知各班班主任必须参加,可江远澜参加过吗?一次都没有,问他原因,他说笛卡尔早晨从来不起床,笛卡尔有晨思的习惯。笛卡尔晨不晨思和他有啥关系,莫名其妙嘛!”

  “他还会讲鸟语。真要是干点见不得人的勾当,自身素质没问题。”

  发言争先恐后,说的都是不好,但这不好拔不到一定的高度,如此“现行”,自然不是照天烧要的,他问谁和江远澜最熟。大伙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说他孤家寡人,从未见他与谁结伴出入。他又问谁和他接触最多,大伙们就说刚刚烧成炭人的侯大梅老师常向他请教,“论不相交的斯坦纳的三元系大集”中的究竟有多少不同的斯坦纳三元系存在的问题,侯大梅是数学发烧者,可惜她烧过头了。不知谁提起了瞿昙海伦,说海伦生前经常把大米送给江远澜,一个月才三斤大米,她都给了江,究竟是什么关系,难道她吃大米过敏?那女人生得风流,死得风流,带不走的还是风流,韦荷马向往地说道。贾校长站起来,做着双手拍皮球的动作,问:“谁最后见到过江远澜?在哪儿?”

  郝老师说:“一周前在操场见过,江拿一本书,背抄手,下雨了,操场上的人纷纷离去,惟江毫无觉察,仍在雨中漫步,故印象深刻。”韦老师说:“五天前我找他借棋谱,第二天还他时,他还在。”小程老师说:“四天前江收到一封信,我找他借火柴时,他在落泪,我问他,他说他惟一的亲人,他干姐姐死了。”“对对对,没错,”我马上插话:“我到他家时,他正捏着信纸哭。”

  “后来呢?”

  “我去大殿锁门,江老师跟着的。”

  “再后来呢?”

  “我从后殿转出来时,不见了江老师,我就赶紧锁上门,回到江老师家呗。”

  “家有人么?”

  “我摇头。”

  “快去开殿!”贾校长的声音大得吓人。

  在大殿找到江远澜时,他趴卧在摆放香炉、供品的雕花硬木条几上,正在解题,身边亮着六盏煤油灯,身上还铺盖着一堆彩旗。煤油灯燃烧不好,熏得江老师成了非洲黑人。本来他就形销骨立,如此一来,骷髅旖旎。韦荷马和小程老师上前想去搀扶他,但江老师不干,既难看又笨拙地从近两丈的条几上翻下来,布满血丝的眼睛仍盯着《堆垒素数论》。一堆人哜哜嘈嘈问他渴不渴,饥不饥,江张开臭嘴,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把条几上的演算纸收拾好,又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后,把手中的书扬扬说:“这是宝殿,有1952年以来的《数学学报》,,还有这书,这书。”

  我把江远澜关在大殿的消息不胫而走,说我比黄帅(当时一名反师道尊严的中学生。)还黄帅的人占了多半数。让江老师忍饥捱渴三四天,尽管江老师说没渴着他,他喝了广告水粉颜色瓶里沉淀的清水,但江老师拉肚子打吊针也是事实,好心的老师,敲打着我说下次锁门时留心甭把自己锁进去,黑心的老师就说孔老二和阎锡山准备请你当先生呢!

  偷了江老师的钱,关了江老师的禁闭(尽管无意),我只能自愿受刑——补课。我假模假式做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来到江老师家时,他第一句话就是你要把五天耽误的课程补回来,每晚至少四小时。那一晚,我比木桩子都老实,他出多少题,我做多少题,不会做的虚心请教。江老师在解题之余对我说:“既然我有信心做出‘黎曼猜想’,别的猜想根本不能成其为猜想。”我理解为他放我一马,脑袋一热,话脱口而出:“我一定加倍补课。”江老师像点眼药水似的在一杯热水中滴了几滴蜜给我喝,我不喝,他就说是荔枝蜜,我还是没喝。他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把我锁起来就不用补课了?”我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那你为什么要锁我呢,”我就说我锁的是门。他说:“错了就是错了。”我说:“我没说我对。”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顽劣的学生,”我说:“我也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较劲儿的先生。”

  临走,他问我额头上槟果大的包怎么来的,我说羊犄角顶的。“学校哪有羊?”江老师不信。我先说是野羊后又改口说是犀牛。

  白天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一清早五点十分起床,五点半到广播室广播,六点钟出操,六点四十分洗漱,七点吃早饭,七点半至八点练歌,八点到九点安排接待碰头会,其中还包括到各班察视黑板报、墙报、油印快报的情况,九点至十二点接待来校参观学习的师生,去校办粉笔厂、蜡烛厂、麻袋厂参观、看幻灯、看展览、看简报。十二点半吃完午饭,领着参观者到礼堂开会,先是批判会,后是文艺演出,最后是全体大合唱《国际歌》,由我指挥,等下午四点半把参观者送走,我马上到宣传队排练,此后还要和语文组的康老师学习朗诵、书法、刻蜡板,和小程老师一块打乒乓球、羽毛球及长跑,直到吃晚饭。晚上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至少要做四小时数学题,在一间不足七平方米的小屋,闻着劣质煤燃烧出的硫磺味,和一个瘦得像十字架的所谓先生糗在一起。我总算明白了那句话:日落显示了太阳的光辉——是在江老师买回那个红瓦盆的晚上,批林批孔运动再一次如火如荼,老师们晚上都要去开会,江老师明确提出要把我锁起来。我问他尿尿拉屎怎么办,他便买了个红瓦盆回来。我忿不得地告诉了韦老师、小程老师,他们俩捏鼓好了对我说,你又不是没锁过江老师,一报还一报,应该,应该。我甚至找了教导主任张菊花,张菊花说江远澜已经找过她,并说明此事了,年轻人多学习没坏处,就算他捏你这个软柿子,让他捏捏也是一种锻炼和考验。

  假如在此之前,我对江先生还有愧疚之心的话,自打他买回红瓦盆后便荡然无存。第一天,我就在红瓦盆里尿了尿,等他开了锁,进门,我挺着肚子,端着红瓦盆往外走,经过菜畦,连盆带尿都泼了出去。第二天,江先生又买回来一个红瓦盆,有沿边儿,我照旧把盆扔了出去。第三天,江先生买回一个搪瓷盆,盆底有一对俗不可耐的虎皮鹦鹉嘴对嘴,江先生前脚锁门,我后脚咣啷就把它踢到了墙旮旯,紧接着,我又拿起江先生的蘸水笔,把麻纸窗戳成罗面筛子。“虎儿瘦了雄心在,得开怀处且开怀。”再等我跷着二郎腿唱时,小程老师就捣着墙喊:“嘿,嘿,小侉子你吼什么?”“慈禧当年也打过柴,武则天尼姑庵里把金钗卖,”我就吼!“江远澜你这棵烂白菜,没人买来没人卖。”小程老师在捣墙的隆隆声中竟然对我说什么兵家要诀是出门如脱兔,闭门如处女,让我安静下来……兵家兵家,爷是被支书当壮丁抓来的,如果爷也算兵家,爷罢差走就是了,何苦要当学生这个差?想到此,激起恨来,刚才在桌子上睡着的那个簿子恰好醒了,它溜溜走到我对面,啪啦啪啦翻到白纸的那一页又去睡了,于是我刷刷刷写道:

  伤心最怕上课铃。似这等师生无情,何日方休。在人前,强干革命猛奋斗。无人时,囚在小屋实难受。朝朝暮暮,岁月如流。对补习,谁是害奴的罪魁屁眼儿漏。恨只恨,支书抓丁,要想回村不能够。

  那天江先生回来格外的晚,我是被他从床上喊醒的。我起来时喊着胃疼,江先生看着我流在他枕头上柿饼大的一摊哈喇子说:“竖子不可教也!”他气得脸色铁青,眼睛、鼻子、嘴都快从那张瘦巴巴的脸上掉下来,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我连着打了三个阿嚏后还说困是不可战胜的嘛,何况我还胃疼。江先生佝着背,斜着肩,双手和双臂不知所措地面对我,譬如捏着一只臭袜子——能把这家伙捏着扔出去,该多好!我从江先生的表情中读到了,读罢,我又打了三个阿嚏,双手捂着小腹哎哟的同时,想着为什么他笔记本里总夹着四十元钱,是什么原因让自己不肯下手了,按说一晚上下来思想斗争是很激烈的,翻了好几遍笔记本,最终作罢,难道这就叫感受威慑……“你真胃疼?”江没等我回答,着手,比划着胃到小腹的实际距离,“胃下垂?你的胃比丝瓜还要长吗?”江特意用了哀鸣的声音。

  自从我把江先生锁在大殿的事情发生之后,两人的目光总是碰在一起,他瞅我,我瞅他都够敌意的,彼此目光不躲闪的本身是恨得对方牙痒痒。他肚子里,我肚子里都是一清二楚的,他进门时两只鞋子在泥地上都能发出橐橐声,跟穿了铁铸的鞋有什么区别!其实,他开锁前我已醒了,我完全可以一个激灵坐到桌前,摆出学习状,可我要不气他,除非我当他的先生,或者说我怕了他,我偏偏要睡得死沉死沉,让他喊醒我,就是想让他发作,把我撵走、轰走,他好我也好,补课拉倒。我双手捂住小腹声称胃疼,还没老辣到公然如何如何气他的地步,惟一能够说明的是我的谎技不够高超,穿帮了。

  江有用一粒豌豆覆盖地球的本领,他别有用心地问我胃是酸的,还是碱的,病史多长,平时吃什么药,是否有柏油色的大便,胃镜探查时我翻没翻白眼,如此一来,我只好说胃不疼了,您就是我的胃药。

  ……江在丈长的小屋里走来走去,炉子发出一种声音,说它已经睡着了。江的影子也走来走去,暗示我枯坐着不是办法。我也不是不能做题,能做题就要做题吗?马戏团的小狗倒是不知害臊地做着题。生命是有限的,做题是无限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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