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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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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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亏她把书签的穗子用黑丝带……”

  再等江老师给我布置完习题,韦荷马门也不敲就进来了。“江兄,地区郭局长要见你。”韦一进门就嚷开了。“不见不见,”江摆摆手。韦走了,没几分钟,韦又回来了,同样是不敲门就进来了,这次他笑嗬嗬地说:“张菊花说了,只要你见了郭局长,她送你一袋大米!外加一盒乌龙茶。”江恼了:“她以为我江远澜是什么人,你告诉她甭说什么郭局长,皇帝求见也不见!”“天才不愧是饿出来的,”韦说着,来到江的身边,揽揽江的肩膀:“江兄学力精醇,清严无滓,足以岸视时流,可人要活饭要吃,学问要做,面子也给我一点吧,他们都知道咱俩关系好。”江不再说话,他扭身坐在床尾,正色对韦老师说:“你再逼我,我们干脆绝交!”

  “小侉子,你来说句公道话嘛。”韦老师在给自己找台阶。我正欲说我不能说话,张菊花进来了,她说:“江远澜我可以给你两袋大米,交换条件是你去陪郭局长吃顿饭。”江远澜盯着张菊花两眼冒火地看了一会儿,抽身甩门走了,张菊花追着问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你去哪儿?”“买烟——”江把声音拉得老长。

  据说郭局长对素数略知一二,故对江远澜分外敬重,临走时他怅然地说孔融分梨,是数学问题,孔融让梨,是情感问题,孔融吃不吃梨,是孔融自己的问题。郭局长让把这些话捎给江远澜的同时,命令把校图书馆腾出来,办成“批林批孔教育展览会”。

  校图书馆的藏书有多少万册或万万册与数学有关,与我无关。这么多书要搬到大雄宝殿,可不比从邻居家搬回一个板凳,最后两天是我搬书还是书搬我已经搞糊涂了。总之我连上厕所时,脑袋都像龙头凝视前方,双手直垂做抱状,肩膀平端,两脚外八字,相貌苦涩。

  江远澜这两天正研究素数,心中被热情驱逼,既不洗脸也不刷牙,满嘴异味地对我说黎曼证明了函数的一些重要性质并简要的断言了其他的性质未予证明,我正尝试着证明黎曼的断言,尽管这些断言又有了新分支。江还说,他要做的这道题又叫做“黎曼猜想”这个未解决的问题即,0≤x≤1中的一切零点都位于x=2这条线上。(希尔伯特23个问题中的第8个问题)。,需要去猜想的东西当然离不开全神贯注,为了他能全神贯注地猜想,他命令我从饭堂打饭之后即去他家,这样可以节省一个小时。

  姓江的真不是吃素的!我是正宗玩心游万仞,玩神骛八极的主儿,每天晚饭后我都要到操场疯玩一阵子,骡子卸辕之后尚能滚翻几回沙澡,可我……唉,我真恨自己整治江远澜的心胸不够开阔,此前,我只偷了他两次钱,区区十元,我为什么不多偷一点呢?带着这种想法,带着一块发面丝糕,我又来到了江远澜家。

  江远澜捏着一张纸在哭,泪水平平,哭相倒还虔诚,清鼻涕比糖稀拉丝还长。头一次观赏这么一副法相,我装出蹙眉含睇、讶异满面、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底里的花朵却噌噌噌地开放。他出了什么事儿?我甚至想虚情假意问一下子,但看他悲痛仍在进行中,我就想到了溜。我刚退后一步,江就问我:“你去哪?”我说:“哪也不去,蹭蹭鞋底的泥。”我蹭了两下,心生一计,便把丝糕递给他,“老师,吃吧,”说着便往外走。“你去哪?”江警觉地再问,我说:“我再去领一块丝糕。”“第一,我虚不受补,收回你的丝糕!第二,我只吃大米,不吃面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提醒。第三,你给我老老实实坐下补课。”他说完,狠狠擤了一把清鼻涕。

  刚刚坐到凳子上,我就对他说:“糟糕,大殿的门我忘锁了。”江的泪眼还在婆娑,声音却非常凶巴:“坐稳吧!”我说:“学校那么多书丢了谁负责?”“你为什么忘记锁门?”“又不是我家的门,忘记锁很正常嘛。”江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说:“走,我陪你一道去锁门。”

  大殿距江远澜家不足两百米,他的步子迈得大,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瞅我,便让来来往往的师生很注意地看我。听一声从城墙边传来的雁唳,再听一声从城墙边传来的雁唳,我第一次体验到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在现实中不好玩。

  奇怪的是大殿的门的确虚掩着,鹅蛋锁头挂在钌铞儿上,莫非……我立即想到了石磊磊涂着大红蔻丹的脚丫子,“我去后殿了。”我急着再去看个究竟,不料,江老汉却眼睛犯困地瞅着大殿两侧的罗汉问我:“慢!所有的书都搬到这儿来了?”我点点头。“包括数学书?”我再点点头。江盯着一尊尊面色愁苦的罗汉,似乎不明白罗汉为什么有的开心,有的不开心,他陷入回忆地对着罗汉说:“是不是我刚才……”我说:“不是不是。”我向往后殿地对江说:“我要到后殿找一本名叫《普希金全集》的书。”

  “既然是全集,怎么会是一本呢?”江纠正我。

  我说:“是全集就不能一本么,我看到的只是一本么!再说,难道我去买鸡毛菜,我能论根一根一根买么。”“诡辩!”江厌烦地摆摆手,催我去找,然后告诉那位面色愁苦的罗汉:“女人是何等的胡搅蛮缠。”

  我从后殿转出来时,不见了江远澜。“江老师!”我喊了一嗓子之后见没人应答,就赶紧锁上门,回到江远澜家。

  江远澜家的门也同样虚掩着,两只瘦得干瘪的老鼠正在彩排二人台《打樱桃》,它们见我来了就嚷嚷土地旱地坡坡地,没有耗子的立足地!它们有气无力咳咳咿呀咳哎嗨哎嗨嗨哼着万能过门离开时,扔下了江远澜当枕巾铺在枕头上的塑料布——咬了好几个大窟窿。

  我把塑料布铺平扯了扯,它竟发出红旗猎猎的美妙声音,我灵机一动,决定马上把这块塑料布缝在红卫兵袖章的里面做衬。我在翻抽屉找针线的过程中,下意识地先拉开了江远澜放钱的抽屉。我又和那个笔记本不期而遇了,邂逅真好,打开它,又见到了钱,齐是五块的,一二三地数,有八张,四十元。

  咋江远澜的钱像泉呢,我决定拿走两张五块钱,没什么好说的,拿!

  拿完了钱,一刻也不愿多呆,我粗针大线地把塑料布缝在红袖章的背面之后,仍下针线就出了门。月亮亮着,星光光着,夜空空着,我大幅度地甩动手臂时,唰唰唰红袖章竟发出喇叭声咽的声音,这声音催眠,我一头栽进寝室后就什么也记不清了。

  等我再有了意识,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放肆空鸣的肚子把我震醒时,我马上想到和魏丰燕一起去吃头脑。魏丰燕捏着一抠抠青盐在门口洗牙,我问她去不去吃头脑,魏丰燕龇着牙说吃肥了跑瘦了。我说不吃拉倒。她又问我吃完了头脑,再去城墙不?我说你报丧上瘾啦,我正想再找一个伴儿,粉粉婶带着我们村著名的交际花白马牙堵上门来了。

  粉粉婶上来就夸我:“又见到仁义的小侉子了。”

  白马牙也说:“小侉子不仁义还有谁仁义,仁义得气死观音哩。”

  我问出了啥拐啦?粉粉婶瞧着白马牙不说,白马牙捅捅粉粉婶的腰眼儿不言语。尽管我明确知道我是一屁股坐在苇棵里,碰上茬了,可我偏欠缺有屎不拉,肚里憋着的性格。“咋啦?白马牙让男人打啦?”白马牙摇头。“粉粉婶家窑坍啦?”粉粉婶摇头。“绝心旦和你争相好的男人啦?”白马牙摇摇头。我问是不是村里又来了坑骗钱财的打井队、勘探队、宣传队、放映队、卫生队和农机队,二人齐声说哪里闻得到生人气味,连乡邮员都三个月才来一回村里。我再问到底怎么了?她们二人竟做出小鲤鱼戏水,吞吞吐吐的娇怜样子,揪着头巾穗儿沉默起来。

  我掏出昨晚从江远澜家偷的十元钱,“我也弹尽粮绝了,只有这么多了。”粉粉婶噌地接过钱,解释道:“大队的油坊要开了,可油捻儿用的棉花钱还都没着落呢。原来听说这县城西门外有卖炕的营生,白马牙也答应卖卖炕,可咋没了呢。”粉粉婶说到这儿,白马牙说,“昨天后晌我们就来了,转悠了一晚上,不是电站就是医院,不是屠宰场就是机械厂,走得乏得呀膝盖都不会弯了。”“你觉悟够高的嘛,”我说一献起身来一马当先呀!“灰谝!”白马牙笑嗔着说:“爷家的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身子薄得像张筚篥,瞎子戴个望远镜,能解决啥问题么?再说了,支书应承我了,等油坊开了,多分二斤油给我……”

  白马牙是我们村风流成性的人物之一,另一个叫绝心旦,更是个尤物。把白马牙从大同聚乐堡娶到我们村后,她就主动、自愿地和村里的光棍打成了一片。她人胖乎,眼细眯,发黑密,奶壮实,人拾掇得利利落落的,尤其是一口雪白的牙比一种叫白马牙的玉米还要均实细密,村里人便叫她白马牙了。白马牙的故事后面肯定要讲的,白马牙声称夜夜风流并不是为了半筐山药蛋或一碗炒莜麦,实在是下坡的车难刹闸,身不由己。戏逗她的人就问:“咋也得挑肥捡瘦,拨拉拨拉吧?”白马牙斥道:“瞎子吃羊肉,块块都好,拨拉掉了肉,难道吃糠么?”

  粉粉婶把白马牙拨拉到身后,顶着我的鼻尖说:“还差六块。”“甭说六块,六毛爷也没了。”我说:“六分嘛可能还有,”我从兜里摸出一毛钱,“甭找啦!”说着交给了白马牙。粉粉婶见我双手叉抱在胸前的架势,就知道糠皮二两难榨油了,她神色马上凝重地对我说:“娃读书的这地势可是个风流地势。土坷垃和土坷垃都相好,驴粪蛋都敢和山药蛋成亲,小侉子你可要清醒着。”“就是,就是,”白马牙插话道:“戏文说青衫薄福,红粉薄命,小侉子俊得没深浅,是要考虑筹划好怎样‘保嫁为哥’。”

  保家为国被白马牙说成了保嫁为哥很正常,白马牙说不打搅我了,还想去汽车站,只要上一个就解决问题。白马牙急煞煞地催粉粉婶走,粉粉婶这才从包袱里掏出一罐糖精腌的沙棘递给我:甜甜酸酸给娃吃哇。我双手抱着罐子,犹豫着是再赔上两块还是三块。我之所以贪婪在犹犹豫豫的情景中,是这情景温润飘逸;我在村头的沱子边帮白马牙沤青麻,我在丰稔山帮粉粉婶拾地皮菜……

  刚把粉粉婶、白马牙送走,小程老师扛着一杆汽枪来找我,说他要到大同县的聚乐山打石鸡,问坐汽车在哪儿下近便。“操心狼劫了你!”我说这话时带着明显的情绪,自从我说我跳的远有八米之后,小程老师就像避瘟疫一样避着我,这会儿他来找我,按福儿奶奶的话说是羊粪蛋里掉进个花生,是个好仁。我说:“坐一站火车,在王官屯下,斜插过朱官屯寨,就上聚乐山了,哪还用坐汽车,费事费时哩。”小程老师说:“去!说得轻巧,路认识我,我认识路么?”我说:“我带您去,闭着眼睛走,我都可以另外赶灵性。”小程老师连忙说:“当然当然,能跳八米远的人艺不压身,更有绝技在后面。”“你到底是希望我去还是不希望我去?”我把话挑明了问时,小程老师的菱角嘴笑得无根无据,我认定他是赞同,就和他约好八点半在喜城火车站集合,不见不散。

  别的事我都可以撂下不管,领烟的事却不能交给别人管,急着去总务处吴处长那儿领烟,心一贼,就要了二十条烟。吴处长怀疑地问:“能来两千人?”“超!不信你站在门口数,准超!”吴处长看我说得斩钉截铁,顺手又给了我两条。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没说的!我点头谢着说,吴处长却说发几条烟用谢么,金条发发嘛还差不多,吴处长说话的神气像拿金条码多米诺骨牌,牛得昏天黑地。

  才出校门口,便碰到了庄稼重老师、石磊磊老师,庄稼重怀里抱着两匹黑布,而石磊磊怀里抱着两匹白布,二人共同斜睨了我一眼,嘻嘻冷笑了一声并与我擦肩而过。

  石老师的手腕上鼓着一道胖乎乎的肉褶,就像孩子的手,都走到车站了,我还想着上海人咋那精致呢。

  小程老师比我早到车站,一上来却问我买票了没有。知青不买票,我说得相当干脆。小程老师笑了,说操心罚票。我再说舟车万里,风雪关河,哪个文人骚客出门买票?小程老师再再说江洋大盗绿林好汉加兵痞是不买票的,这点你完全混淆了。我心里说混淆就混淆了,眼睛却盯着东方。汽笛与火车同时出现在我面前,我觉得眼前的火车比三层楼还高,车门一开,我双手撑着扶手,玩双杠似的把身体悠进车厢,一头扎进一帮矿工模样的人群中。小程老师不住地叫着小侉子,小侉子,等找到我时,车已经开了。他问我干嘛钻到这儿来。去大同矿的这些男人高矮不一,胖瘦不等,鼻孔、指甲缝却一律精黑,长年在坑道里作业,背都驼着,表情相当冷漠。窗外盐碱滩上的杨柳,棵棵怪异、株株诡谲,口外的风始作俑者又算是园艺大师,将稀稀落落的它们出落成盆景的别致。

  喜城站到王官屯站不过半堂课的时间,打几个哈欠的工夫就到了。这期间,有一位给娃吃奶的妇女被小程老师好奇上了。那妇女掀开暗红翠花的棉袄,里面穿一件湖蓝红花的棉腰,三个盘扣缀在左肩上,棉腰的双乳前开了两个柿子大的窟窿,两个质朴宽大的奶子交相辉映在胸前。一个半岁大的娃娃,吃着一颗奶,拽着一颗奶玩,那女人的奶头比桃花骨朵儿还漂亮,就把小程老师给看傻了。

  在我们雁北,尤其是山区,奶娃的母亲们都穿着胸前有两窟窿的腰腰,或单或棉呢,为的是娃叼吮方便,小程老师连这都没见过,只能说他活得惶。我哎哎了好几声,小程老师置若罔闻,眼睛干脆埋在了那女人的怀里。那女人摆出了“一个饕餮的冬天,我把怀敞开了”的诗意,只顾着逗弄娃娃的小脚丫,笑意盈盈却不抬头,姿态自然沁人心脾,如果不是到站了,我硬把小程老师拽下火车,小程老师坐到集仁、包头完全有可能。

  一下车,我就大声地和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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