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川-吼天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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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晴川-吼天录-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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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方颤巍巍地自地上爬起来,老老实实地道:“是有些奇怪。”钱彬的脸上闪着光,道:“西门统领早就报来了消息,有个姓吕的书生要进京告我,那时候本侯还不大在意你这号人物,后来又得报,你这厮竟一路连破了几个黑道人物的拦阻,连鸡鸣、狗盗那几个狗才都丧在了你手里,本侯才觉得你好玩儿。”这一口京片子脆生而慵懒,显出跟他那英挺相貌不配的顽劣来。 
吕方依旧冷冰冰地盯着他,道:“好玩儿?” 
“你不爱玩?”钱彬很遗憾地摇了摇头,“人活着不就是图个玩图个乐么?万岁爷就好玩儿,本侯也好玩儿,这才有幸给万岁建那豹房,陪着万岁玩……多少年了,朝廷的公侯将相见了我都要全力巴结奉承,你一个穷书生居然敢来告我!嘿嘿,这岂不好玩儿?更好玩儿的是,西门钧那小子拿着鸡毛当令箭,搬出了‘东侠踏岳’来挡你,而你,居然说反了墨无极那厮!这事着实轰动了江湖!” 
“这简直是好玩儿之极!”钱彬脸上光彩越来越胜,仰头大笑一阵,“本侯才发了话,黑白两道,谁也不得拦你!不但不拦,还要好吃好喝,一路接你进京!只因本侯改了主意!” 
他说着双眉一扬,挺身站起,冷哼道:“朝里面多少人想打本侯的主意,当我不知道么?我早就盼着有个人来告我,好给那些鸟人些颜色看看,可惜那些鸟人全将满肚子花活窝在心里,嘿嘿,杨关毅多年来要整我,眼下死了。柳峻跟杨关毅勾勾搭搭,眼下也给关了,正好你又跳出来告我,好啊,本侯正好拿你立威,让天下看看,你们这些鸡零狗碎的家伙跟本侯作对的下场!” 
厅内诸多锦衣卫全陪着钱彬大笑起来。吕方却默然立着,一言不发。待那些人笑够了,他才哧哧两声冷笑,一字字地道:“你立不了威!你会伏法!” 
不知怎地,这个文弱书生淡淡的一句话竟让钱彬蓦地觉出一阵心虚,几乎是平生第一次,让他觉出一阵无从着力的虚软。 
钱彬拧起双眉,冷笑道:“法?你信王法?”吕方道:“我信王法,我更信天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那股无从着力的虚软又弥漫过来,钱彬猛地吸了口冷气,鼓气喝道:“天网恢恢?本侯就是天!官做到本侯这个份儿上,早就无敌于天下了。”他一笑,身周那些锦衣人忙跟着大笑起来,四下响应的笑声甚有气势。 
“你不是要看看天理吗?”钱彬给这些响亮的笑声增添了无尽的底气,大叫道,“好,高天你带他去见识见识咱锦衣卫的天理。”狂笑声中,钱彬站起身来,拂袖而去。转身的一刹那,他的眼角瞥见吕方依旧沉稳地戳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似乎还挂着一丝冷笑。这种沉稳让钱彬的笑声稍微虚软了一下,心底闪过一念:“这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也不知过了多久,吕方才醒了过来,慢慢地才看清,自己早被人抛在了大街上,又觉浑身湿漉漉的,原来已给冷水淋得净湿。想来是高天一伙将自己打昏之后淋了冷水,抛在了此处。 
他挣扎着站起,只觉身心俱痛,尤其是心底的痛,那是一种心志裂碎后的惨痛。他历经万险地远道而来,甚至别离心头爱侣,进京告状,这时却忽然发现,根本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告状,甚至那盏明灯,满心期盼能给自己和天下人作主的柳青天也给抓入了大狱。 
想到杨知府在黑沉沉夜色里向自己跪倒的身影,他心内就是阵阵的惨痛:爱女远行,生离死别,但杨知府不拜照顾爱女的谭英扬,却给我吕痴叩头,这一跪实是重逾泰山啊。 
一股怒火噌地蹿上顶门,他仰天大骂:“钱彬,你这狗贼……自古大奸,都只能逞凶一时,任你如何凶蛮残暴,也必有恶贯满盈之时……”痛骂良久,才发觉自己早已不在钱彬那阴森而广大的豪宅附近。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在无边的夜色里踉跄前行,一边走,一边口中喃喃地大骂着。 
蒙蒙眬眬地,只觉有几个人影围拢了上来,吕方裂开胸前襟袍,哈哈狂笑道:“狗贼!你们要立威么?吕某无智无勇,却有一腔热血,这便来吧!”几道黑影默不作声地飞快围拢过来,一人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吕方拼力挣扎,那人忽地在他耳边低喝一声:“吕兄莫急!咱们是都察院的。”吕方心内一亮,也停了喊叫。那人架着他如飞前行,另几人散在四周,或回顾断后,或前行打探,举动都是小心翼翼。 
在深沉的夜色里七拐八绕,众人便进了一条逼仄的胡同,跟着启开窄小的后门,进得一座深宅。这宅子甚是广大,但院内全是黑沉沉的,只一座花厅内亮着灯火。在幽深的暗夜里,那灯火也显得有气无力。 
“这位莫不就是吕先生?”屋内端坐的一个精瘦干练的文士,一见吕方入内,便即含笑而起,拱手道,“委屈先生了,形势非常,咱们也不得不如此小心。”吕方整整衣襟,默然坐下。那人命人上茶,然后才自报家门:“不才都察院左都御史虞晟,盼先生久矣!” 
吕方眼神一亮:“竟是三法司之一的都察院长官,专事举劾大臣奸邪、小人结党的朝廷大员!”吕方忙拱手还礼,道:“不知大人唤草民来何事?”虞晟慨然道:“天下皆知,吕先生为民请命,甘冒奇险入京状告钱彬,义行壮举,使人感佩。”吕方叹了口气:“大人的话实在让晚生汗颜,今日晚生刚在刑部挨了痛打。呵呵,吕某只觉空有一腔热血,却无报国之地。”
“恕我直言,”虞晟笑了笑,“先生这样贸然去告钱彬,断然告他不倒。”吕方忙道:“请大人指点。” 
虞晟沉吟道:“听说杨知府曾冒死搜罗钱贼贪赃枉法的铁证,此物现在何处?”吕方微一犹豫,仍自怀中取出了那秘录的副本递过去,低叹道:“可惜正本落入钱彬奸党的手中,此信内涉及的机密只怕也被奸党察知。” 
接过秘录,默然展读良久,虞晟才叹道:“杨知府忠肝义胆,实令我辈叹服,可惜杨知府这么做,却不能置其死地。钱彬为万岁宠信,以奇技淫巧邀宠,在万岁眼中,便有些贪贿之行,也只算小恶,不会受到重责。况且此信既已落入钱彬手中,钱贼必有对策。靠这个,只怕难以扳倒此獠了。” 
吕方想到杨知府一番心血化作泡影,心内一阵凄凉,黯然道:“虞大人莫非另有良策?” 
“良策谈不上。” 虞晟悠悠一叹,才道,“钱彬日夜陪着万岁玩乐,多年来早被万岁视为忠心不二之臣。倒是我辈这些久读圣贤之书的朝臣,非但不能变着法子讨万岁欢心,更时常扮起面孔以圣人之道劝谏万岁,早为万岁厌烦啦。在万岁心中,钱彬是处处为了皇上着想的股肱手足,我们这些朝臣,则是处处跟万岁作对的烦心冤家。”吕方听他语意萧沉,也不禁叹了口气。天下皆知,当今这位正德皇帝贪好玩儿乐。 
“是以要扳倒钱贼,第一要紧的,不是让万岁洞悉其贪敛钱财,而是让万岁知晓他并不忠心!”虞晟的眼芒闪烁,一字字地道,“最好,还要让万岁对其生疑。”吕方心中一颤,这时才觉出朝廷上的勾心斗角大有学问,决非自己一个穷书生所能测度,忙道:“愿闻其详。” 
“先生听说过宁王么?”虞晟本来很低的声音又细了数分,“宁王的护卫亲军已于近日恢复了,办这事的便是钱彬……” 
这位宁王朱宸濠乃是当今大明最著名的宗室,其出名之处便是他的勃勃野心,不但在其封地、有“塞北江南”之称的河北真定府,便是各地的消息灵便之人都知道他的野心。(作者注:史上宁王封地在南昌,本文化为真定府,纯为小说家言) 
本朝成祖皇帝曾严令各地藩王不得再有护卫亲军,以防藩王拥兵谋反,偏偏这位宁王朱宸濠胆大妄为,竟花钱贿赂了钱彬和几位朝中重臣,恢复了自己的护卫亲军。亲军恢复之后,宁王暗地里招兵买马,甚至在其封地内自称国主,更将其令旨称为“圣旨”,行多僭越。 
一支藩王护卫亲军不断扩充,此事原本难以掩藏,但众朝臣或收了宁王厚礼,或畏惧钱彬权势,全都不敢多言。天下皆知的事,便只有天子一人不知。这其中关键,听虞晟娓娓道来,吕方才略知一二。 
虞晟长叹一声:“嘿嘿,吕先生也该知道,万岁虽然方当盛年,可惜至今未添皇子,这也是我辈臣子万分忧心之事。钱彬这厮之所以纵容宁王,实则是在万岁之后,又将宝押在了宁王身上,赌这宁王能继承皇……”他说到一半便猛然顿住,只幽幽地冷笑道,“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只要将这事让万岁知晓,定会对钱彬生疑!” 
这都察院虞晟的法子比之杨知府的果然更加简捷有力,钱彬所依仗的只是皇帝对他的信赖,若是这信赖一去,那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吕方的眸子也不禁亮了起来,拱手道:“虞大人深谋远虑,只是,我这穷书生,能做什么?” 
“眼下钱彬大权在握,我们都察院还须韬光养晦,不能直接力抗这权奸。”虞晟满面愧疚之色,“此事还非老弟不可,今日之吕方,已是名动天下的奇人了。你若出面状告钱彬,揭发此事,定能震动朝野。钱彬统领锦衣卫,纵其爪牙横压在我三法司之上,朝廷中忠耿之辈莫不深盼扳倒此獠。嘿嘿,眼下,是时候了!” 
从虞晟那淡淡的笑容里,吕方嗅出了些狰狞的味道。他已隐约明白:相较杨知府铁血丹心的为民锄奸,眼下这虞晟对付钱彬,似乎更多了些朝臣倾轧、权势相争的味道。争就争吧,终究还是同仇敌忾的正义之战,吕方沉沉地点了点头,道:“既是为民请命,吕某决不畏缩。这一回,该当去哪里告状呢?” 
“刑部的柳青天已被捕入狱,顶上来的刑部侍郎乃是钱彬爪牙。大理寺卿章大人是有名的和事佬,三法司都倚仗不得啦。”虞晟紧盯着他,“眼下先生只剩下了一条路了,长安门外的登闻鼓!” 
“原来大人让晚生去击登闻鼓,告御状!”吕方长吸了一口冷气。登闻鼓的规矩起自魏晋时代,本朝太祖对此愈加重视,特立登闻鼓楼,允许百姓及官吏击鼓沉冤。只要是击鼓所奏之事,十有八九都能上达天听。但朝廷为防有人诬告,对击鼓者又另有诸多限制,若击鼓中诉不实者,更会杖责一百,事重者从重论处。 
虞晟道:“此事颇有凶险,先生敢不敢?”吕方昂然道:“吕某此来京师,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三、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登闻鼓是由锦衣卫和六科给事中轮流职守,这两日间恰好都是锦衣卫轮值,虞晟便安排吕方在府内安歇养伤。第三日正是六科给事中职守的日子。临行之际,虞晟亲自给吕方敬酒三杯,以壮声威。三杯烈酒滚入腹中,吕方只觉肺腑发热,长长一揖,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登闻鼓楼设在皇城大明门以北,便在那条著名的丁字形长廊尽头的长安右门外。过了长安门没有多远,便是进出紫禁城的承天门了,是以这登闻鼓一敲,往往震动紫禁城。因此朝廷明令不是重大冤屈及机密重情,不得击鼓。 
晌午时分,大明门外的棋盘天街正热闹,士民工贾熙来攘往,各种叫卖喧嚣织出一派繁华气象。吕方缓步而来,本也没人留意他,直到他一步不停地直向长安右门走去,才引得众人侧目,对着他指指点点。 
身边一侧是绛红色的皇城南墙,一侧是起建于宣德年间的官署高墙,都肃穆得让吕方气紧。他的腿上杖伤未愈,步履缓慢却又沉稳,一步步地向长安右门外的那座登闻鼓楼逼去。 
“快看,那人要去登闻鼓楼啦!”不知哪个百姓喊了一声,许多人立时围拢过来,远远观望。吕方才要上登闻鼓楼,忽听有人大喊道:“慢着,慢着……”一个小吏气喘吁吁地跑来。 
要知这登闻鼓早在大明成祖迁都北京后便已建在此地,但因规矩颇多,所奏所闻甚至会惊动皇帝,便有蒙冤的百姓、官吏也不敢妄击登闻鼓。有时几年间也不会有人击鼓,这奉命守登闻鼓的六科给事中和锦衣卫实则都是摆设一般的闲差。不料这大晌午头的,却有人要公然登楼击鼓。那小吏惊慌中更有几分好奇,一迭声地喝道:“何人登楼,有何冤屈,可知我大明登闻鼓的规矩?” 
“青州秀才吕方登楼,”吕方整整衣衫,朗声道,“状告锦衣卫统领钱彬及其义子钱伯仁!” 
那小吏的眼珠子险些自眼眶中掉下来,颤声道:“你胆敢状告钱大人……告他什么?”吕方朗声道:“钱彬纵容藩王,复其护卫亲军,坏成祖立下的规矩,居心叵测,大逆不道,现有奏折在此!”那折子在虞晟的指点下早已写好,取出来稳稳递了过去。那小吏接折子时双手都微微发颤,叫道:“好,这折子自会依规矩上奏,这登闻鼓你且不要敲了,免得惊动圣驾。” 
吕方蹙眉道:“若不击鼓,怎能上达天听?”那小吏还未言语,忽见街角有几个锦衣卫疾奔出来,领头那人大喝道:“什么人?胆敢诬告钱大人!”那小吏满脸赔笑:“李三哥,按规矩这登闻鼓今日可不该您当值啊,怎地……”那李三哥一把将他拨开,冷笑道:“没你的事儿!这刁民早该整治,咱们奉钱大人之命要拿他下镇抚司大狱,好好审问。” 
锦衣卫跋扈惯了,那给事中小吏如何敢拦。四五个锦衣卫上前揪起吕方便走,吕方愤声叱骂,却哪里拗得过这几人。棋盘天街上正聚着大群百姓指点围观,给那李三哥一声大喝,骇得全散了。众锦衣卫气势汹汹地押着吕方前行,所经之处,街上百姓慌忙躲闪。 
忽听一阵乱喊,一匹惊马竟从街角蹿出,如飞般直向那群锦衣卫撞去。众锦衣卫齐声呼喝躲闪。正惊慌间,不提防那匹马下忽地翻上一人,探掌抓起吕方,横放马上,拨转马头,纵蹄便奔。李三哥惊怒交集,嘶声怒喊:“要造反么,来人,给我……哎哟!”话未说完,也不知哪里飞来一件暗器,正射入口中。李三哥满口咸酸,吐出来时,才见是一块烧饼,还带着自己两颗血淋淋的门牙。
吕方心下惊奇,但见那骑马的汉子脸蒙黑巾,一时也难以过话。棋盘街上买卖行人极多,这汉子却骑术甚精,纵马奔腾,或绕或跃,竟没撞翻一道摊铺。那些锦衣卫这时才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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