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雪中悍刀行- 第55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下房门槛,屋内讲读之人是一位老翰林出身的文坛名宿,瞥了眼读书人的那袍子,又看了眼那迟到的幼童,面露不悦,但这位文坛大佬再远离官场是非,毕竟还是有些忌惮那件紫袍的深厚寓意,停下了诵读,伸手从书案上握起一根竹鞭,板着脸对那孩子说道:“赵历,伸手。”
  那孩子正要走向前去认罚,不过而立之年的读书人温声说道:“韩讲读,赵历晚到非是顽劣,而是得了风寒,小小年纪便是咳血,也坚持入房就读,终究情有可原,宗人府那边的降爵不可免,可这竹罚是不是可以免?”
  那老学究冷哼一声,“免去竹罚?成何体统?!”
  读书人还是笑意淡淡,说道:“法不外乎人情。”
  老学究斜眼瞥了一下这位“后来者遥遥居上”的晚生,冷笑道:“法,情,理,三者孰大孰小,连齐大祭酒也不敢妄言,不知少保大人师出何处?”
  注定已是成为祥符年间第一位少保大人的陈望平静说道:“晚辈自学,并无师门。只是陈望窃以为,天下道理,只要是道理便不分大小,儒家张圣人说得,帝王公卿说得,贩夫走卒也说得。”
  那位韩大人则嗤笑道:“那韩某可就要多问一句了,这谁都能说出口的道理,又有谁能自证其道理?”
  陈望轻声笑道:“不外乎天地良心四字,天尚公平,地容恻隐,两不相误。人非草木,孰能无过无情,人非禽兽,岂能没了恻隐之心?”
  韩大人脸色铁青,紧握那根不知打过多少龙子龙孙手心的竹鞭,别人趋炎附势,会敬你怕你陈望陈少保几分,我韩玉生可不把你这北凉蛮子当回事!
  老学究正要动怒,猛然发现门口站着一位身穿明黄蟒袍的荣贵稀客,赶紧放下竹鞭起身作揖,在座那些入学孩子也都纷纷起身行礼,一时间“参见太子殿下”的喊声此起彼伏。
  赵篆哈哈笑道:“叨扰韩讲读授业了,罪过罪过,有一事需与韩讲读说明,赵历这小侄儿赶来勤勉房途中,是被我拉住嘘寒问暖了半天,才耽误了时辰,宗人府那边我会亲自去知会一声,至于这竹罚嘛,韩讲读若是怕坏了规矩,我来替小历儿受罚。再者,这孩子受寒不轻,我还要跟韩讲读告个假,读书是要紧,可身子骨毕竟更是头等大事,咱们读书读书,读死书无所谓,读书嘛,终归是开卷有益,多多益善的好事,可若是万一读死了人,可就不美了……”
  韩玉生赶忙笑道:“殿下言重了,言重了啊。”
  有太子殿下出马求情,韩玉生哪里还敢斤斤计较,他也没觉得自己有辱斯文,只觉得张圣人在世,也会像自己这般行事。
  嗯,陈少保先前不是说过,法不外乎人情嘛。
  赵篆让揉了揉赵历的小脑袋,笑眯眯说了句以后别忘了多去找你婶婶讨糖吃,然后再让那老太监领着赵历去找位御医。他与陈望走在幽暗小径上,沉默片刻后出声打趣道:“陈望,看上去你这个少保当得不顺心啊。”
  陈望一笑置之。
  赵篆停下脚步,看着这个家伙,很认真问道:“都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你跟咱们那位铁骨铮铮的晋三郎可都是北凉人士,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陈望犹豫了一下,摇头自嘲道:“一方水土也有一方水土的差异,想来我陈望在用柴禾在雪地里练字的时候,右祭酒大人就在琢磨怎么研制上等宣纸了。”
  赵篆无奈道:“你这性子,谁敢让你外放做个地方官。”
  这个谁,显然不会是泛指,而是专指他这个照理说甚至可以监国的太子殿下。
  陈望笑道:“若是外放,我撑死了就做个下县县令,官帽子再大一些,真会戴不稳。”
  赵篆拍了拍他的肩头,“当我傻啊,会舍得大材小用?”
  陈望没有接话。
  赵篆突然问道:“你怎么评价首辅大人和齐祭酒?”
  陈望没有半点忌讳地直截了当说道:“张巨鹿为人,严苛而可畏,如夏日炎炎。齐阳龙为人,温和而可爱,如冬日和煦。两人无论治国才干还是自身操守,都可谓几近圣人。能与他们同朝为官,是我陈望的荣幸。”
  赵篆感叹道:“可惜一山难容二虎。”
  赵篆很快就笑道:“户部尚书王雄贵有可能要去广陵道担任经略使,你对这个空出来的位置有没有想法?这座小庙殷茂春是绝对瞧不上眼的,你也不用担心跟他争什么。”
  吏部尚书赵右龄,礼部尚书白虢,户部尚书王雄贵。
  加上一个储相殷茂春,曾经都是首辅张巨鹿和坦坦翁的得意门生,细算下来,如今沦落到只剩下一个公认永徽四子中才学最次的王雄贵,还在坚持为那座张庐支撑门面。
  听上去似乎连王雄贵都要走了,还是去当那个滑天下之大稽的广陵道经略使,朝廷的言下之意,就是瞎子也该明白了。
  要杀飞虎,先斩羽翼!
  陈望只是摇头不说话。
  赵篆嗯了一声,自我反省道:“是我操之过急了,不是帮你,反而害你成为众矢之的。行百里者半九十啊!”
  赵篆像是自言自语,“父王悄然巡边,就这么拖着,耽搁朝会,好像也不是个事啊。”
  曾被马戎评点为“器识端谨”的陈望,并没有说出那两个字。
  但是赵篆看着东方泛起鱼肚白的天色,眼神已经悄然炙热。
  监国。
  赵篆收回视线后,就又是那个性情温和君子如玉的太子殿下了,微笑道:“听说元先生这趟游历大江南北,身边带了个人。”
  陈望问道:“可以说?”
  赵篆略显无奈笑道:“你我有何不可说的,那人便是被看作落难凤凰不如鸡的宋家雏凤,宋恪礼。”
  陈望疑惑道:“宋恪礼不是在广陵江北一个上县做县尉吗?此人剿匪颇有建树,这份不俗政绩,只是被上头刻意压下了。”
  赵篆深深看了眼这位陈少保,然后笑得都眯眼一线了,用手指点了点这个嘴巴堪称密不透风的谨慎家伙,“装,继续装。别人不清楚元先生的谋划,你陈望会抓不到重点?宋家顷刻间覆灭,明面上如何台面下又如何,庙堂上前五六排的老狐狸们,其实大多都看得‘一清’,但看得见‘二楚’的,真不多,首辅大人和殷茂春肯定算两个,接下来就算只剩下一个人,那也肯定有你陈望。”
  陈望没有承认什么,但也没有否认什么。
  赵篆小声感慨道:“殷茂春,白虢,宋洞明,曾经都是元先生青眼相中的隐相人选,就算后两者都出局了,但殷茂春怎么看都应该成为下任首辅才对,没料到最后给宋恪礼不声不响劫胡了去。”
  陈望犹豫了一下,说道:“元先生选中了宋恪礼,但是首辅大人也做出了选择。”
  赵篆对此事是真的雾里看花,十分好奇说道:“肯定不是王雄贵,也不会是赵右龄,那能是谁?”
  陈望平静道:“礼部尚书白虢。”
  赵篆下意识地笑出声,显然不信这个荒谬说法:“白虢?不可能不可能,虽然白虢在朝野上下口碑奇佳,尤其是京城官场对他更是人人亲近,我也相当欣赏这位放荡不羁又极富才情的礼部尚书,可你要说张巨鹿经过十多年的千挑万选,临了选了当初放弃过一次的白虢担任那座顾庐下任主人,打死我也不信!”
  陈望淡然道:“下官也不能真打死殿下。”
  赵篆愣了一下,继而捧腹大笑,陈望在他心中是个从来不会说笑的老夫子式人物,这句话真是让他长大见识了。只是笑过之后,赵篆就开始沉思。
  父王为了给自己铺路,用呕心沥血机关算尽来形容也不为过,其中让父王感到最头疼和痛苦的,无疑是辅弼鼎臣的碧眼儿。赵篆本身在承认首辅大人的功劳后,对张巨鹿这个人绝对全无好感。还不是太子殿下之前的四皇子赵篆,就极为忌惮这位哪怕权倾朝野却无半点私欲的首辅大人,张巨鹿若只是位潜心做学问的儒家圣人,大不了就是被朝廷做成塑像供上神坛搁在张圣人身侧,很简单,可张巨鹿不一样,他重事功而轻学问,是典型的权臣权相。赵篆内心深处,觉得张巨鹿就是个没有丝毫生气的活死人,恨不得敬而远之。
  如果张巨鹿果真如陈望所说选中了昔年的得意门生白虢,作为他死后的“守陵人”,那么赵篆就不得不仔细权衡利弊一番了。
  一个羽翼需要很多年去丰满的宋恪礼,将来赵篆再没有手腕,也能轻松对付。
  这不过是远虑。
  因为每一位新皇帝,从来不忌惮什么新臣子,怕的只会是那群老臣。
  显而易见,白虢可能会成为近在咫尺的心腹大患。
  这是近忧。
  陈望没有打扰太子殿下的出神,等了片刻,见他仍是没有回神,就脚步轻轻返身离去。
  过了很久,赵篆张开手臂伸了个舒服的懒腰,转头望去,没有看到陈望。
  赵篆独自离去。
  天也亮了。


第116章 离阳失其鹿(上)
  祥符元年的年末,初雪骤降,不下则已,一下便是场鹅毛大雪。只是相较往年,听说今年太安城内外几处赏雪佳地,游人少了七八成,想来会让那些零散摊子的卖酒翁妪少挣好些碎银子。
  京城内有无数座张府,可是有一座府邸无疑是独一无二的,地方官员赴京也好,外乡士子游学也罢,只要是跟京城百姓随口问起张府在哪儿,后者肯定懒得问到底是哪位张大人的宅子呀,而是直接给出答案。
  哪怕大雪纷飞,御道积雪厚得扫也扫不干净,可朝会依旧,何况还是太子殿下监国的敏感时刻,哪个官员吃了熊心豹子胆会迟到?
  但是今天庙堂上,少了个人,少了他,让所有人都在震惊之余,俱是心不在焉,甚至连监国的太子殿下都出现了一抹明显的恍惚神色。
  这个破天荒头回缺席朝会的人,没有告假,仿佛是在跟那监国的储君以及满朝文武说一个浅显道理:我不来便是不来。
  太子殿下对此视而不见,既没有让大太监替他去嘘寒问暖,更没有大发雷霆。可以小题大作也可以大事化小的礼部尚书白虢,也是如此,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有些人倒是想借题发挥,可犹豫了半天,仍是不敢。
  毕竟连晋三郎今日都主动把嘴巴缝上了。
  这名让整座朝会不像朝会的官员,就是当今首辅张巨鹿。
  他与那位御驾巡边的皇帝陛下,并列本朝勤政第一人,只不过一个是君王里的第一人,另一个是臣子里的第一人。
  张巨鹿今日并非身体不适,而只是穿上那件正一品紫袍朝服后,突然不想参加早朝,然后他就不去了。
  这位鬓角渐霜的老人在清晨时分就坐到了屋檐下,没有换上一身更舒适保暖的衣服,府上老管家搬来了竹篾编织成套的简陋火炉,已经多次往炉子里添加炭火。
  张巨鹿此生除了少数几次被至交好友坦坦翁强拉硬拽着小酌两杯,几乎从不饮酒,他坚持喝酒误事,可今日无所事事,以后似乎更是无事可做的光景,老人还是没有半点要饮酒的念头,接近午时,潦草吃过了些府上自制的粗糙糕点,继续翻看手中那本自己编撰而成的无名诗集。张巨鹿治国才干的卓然于世,恐怕就是他发迹之初的那些犹有一战之力的强势政敌,也不会违心否认,只是张巨鹿作为翰林院黄门郎出身,除了年轻时候的那些篇制艺文章还算马马虎虎有点飞扬才气,之后不论是奏对还是折子,言语措辞就文字本身,都显得寡淡无味,这么多年下来,更无一篇名师佳作传世,也没有传出他对哪位文豪格外青睐,没有对哪篇佳作有过画龙点睛的评点。
  外人看来首辅大人好像对行文一事有着天然的抵触,而事实上唯有桓温知晓老友张巨鹿自己不惜舞文弄墨不假,却也会钟情许多读书人的佳作,尤其是诸多画龙点睛的佳句,不论是边塞诗还是闺怨诗或是感怀诗,祭文散文也都各有喜好,尽数采撷于那本自编自订的诗集中,像上阴学宫的那篇泷冈欧阳氏的祭父文,西垒壁之役中赵长陵亲自捉刀的伐楚檄文,等等,张巨鹿都会时不时拿出来翻一翻,其中就有黄龙士的“黄河直北千余里,冤气苍茫成黑云”,有那位当年曾被文坛骂成“媚徐媚凉”之人的那句“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也有不知出自前朝何人的宫怨名句,“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尤其是徐渭熊也在三百多篇中占据了颇多篇幅,甚至连徐凤年明摆着重金购买而得的几首诗词也名列其中。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宰相肚量了。
  老管事突然小跑上台阶,低声说道:“启禀老爷,小少爷登门了。”
  张巨鹿有些疑惑,但没有说什么,虽然他这个爹当得让儿子儿媳皆是敬畏如虎,可倒也不止于不近人情到让子女不许打扰的地步,只不过长子次子两个儿子性子偏软,又自小有些迂腐气,成家立业后,两个儿媳又是出身小户人家,若非托给首辅大人抱上两孙子的福,他们哪里敢来这里自找不自在。幼子张边关是三个儿子中的异类,性子最犟,不过跟这张府关系也最僵,大有一副父子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张边关主动走入这栋府邸,确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情。张巨鹿虽然面无表情,可还是下意识多忘了几眼院门方向。
  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底下当爹的,有几个是真打心眼便厌恶自己儿子的?
  张边关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德行,屁颠屁颠跑进了院子,手里拎着个在京城不常见的玩意儿,是江南那边乡野流行的竹编铜皮小火炉,内搁炭火,铺覆以灰,用以取暖,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冬日不论是出门散步还是在家闲聊,都喜欢拎着这种物件,张家祖籍在广陵江以南,张巨鹿科举发迹之前,寒窗苦读时便经常使用这个,毕竟比起大火炉要省去炭火许多,便是贫寒家庭咬咬牙也能用得上,在京城成名之后,就只有张边关那个搬来太安城定居养老的爷爷偶尔用上几次,不知今天张边关从哪里弄了这么个登不上台面的老古董出来。
  张边关跟管事讨要了些新炭火倒入火炉,又从张巨鹿脚下那竹篾大火炉铲了些灰,蹲在地上捣鼓完毕,递给了张巨鹿,后者愣了一下,接过后放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