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就好。”杨氏细细看着她，不着痕迹地回头暼了眼屋顶处的人，脸色突然一凛，“苏十一，跪下！”
苏十一一怔，抿唇低下头，身侧的拳头松了又握，默然着，跪下。
好似一下子回到了幼时那个冬日，她在宗祠前跪了一夜，地上的积雪厚厚的，天空中还飘着鹅毛大雪。
可是，苏拾，那个给她撑伞的人不在。
“从你幼时，我和你爹便不断警告你。”杨氏冷着脸，无视身后那道几乎想要刺穿她背脊的目光，语气冰冷，“以后若是遇到姓楚的，尤其是皇族，绝不可与之接触。”
杨氏看着面前跪着的少女，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垂着眸子，看不清神色，却能很容易的猜出，她的脸色一定是极为倔强的。
真是……果然不像她。
杨氏微微叹息，语气却依旧冷冽：“先不说你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你昨晚去见的人，是摄政王楚弈吧。”
“娘亲想说什么？”苏十一缓缓抬起头，唇边若隐若现着一抹讽刺笑意，也不知是在讽刺谁，却扎眼得很。
“苏十一！”杨氏大怒，“你是想害得我苏府不得安宁不是？”
“娘，你这话就有点奇怪了。”苏十一敛了笑，脸色淡淡的，“‘我苏府’？说得好像女儿不是爹娘的女儿，十一从未冠过苏姓似的。”
杨氏语塞。
也是被她气着了，竟有些口不择言。
杨氏轻轻吸了口气，扶着桌子站起身，“你今日便跪在院子里，将《女戒》和族谱抄写三遍，不准踏出大门一步！”
苏十一无端地笑起来：“是。”
杨氏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低下头来看她一眼。她仰仰头，突然觉得眸中涌起一股温热，抑制不住的，滑落眼角。
院门嘎吱一声被关上。
苏十一以袖掩面，自嘲地笑。
“还道……她会担心。”原来，只是她自作多情罢了。
一直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的妆儿小心翼翼地靠近苏十一，伸手轻轻推了推她。
“小姐，你别难过，夫人她是很担心小姐的，她在院子里等了你一晚上，任谁劝都不回去……”
苏十一不置可否。
抹了把眼泪，她腾地站起来，“妆儿，下午叫我起来用饭。”
一夜没睡，现在稍微放松下来，困意顿时如潮水般袭来。
“啊？可……可是，小姐你不是答应了夫人要抄写《女戒》和族谱啊。”妆儿傻眼。
“你傻？”苏十一打着呵欠回头，“我娘又不会检查。再说了，那如裹脚布般又臭又长的东西，谁闲着没事去抄啊？”
妆儿：“……”
这么无懈可击的言论……让她无言可对。
“可是既然都答应了夫人……”
“我又不是君子。”苏十一理直气壮地噎住妆儿，得意地转身走进房间，反手关上屋门，绕过屏风，一头倒在床上，满足地叹了口气。
晚上还得跟着宋才出去一趟，不养好精神怎么能行。
她懒得脱下衣服，合衣躺着，阖上眸子。
等了她一晚上吗？
杨氏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翻过身抱着被子，不过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过了一会儿，屋门突然被人轻轻推开。
戴着面具的男子鬼魅般闪到床边，看着苏十一熟睡的面容，长长地舒了口气。
再看看她的睡相，男子有些忍俊不禁，摇了摇头。
他伸手将八爪鱼似的苏十一扒开，扯出被她紧紧抱着的被子，又俯身将她的鞋子脱下，才将她抱到大床内侧，给她盖上被子。
“只要你无妨便好。”
静静地看了苏十一半晌，他低声开口，侧耳听了听外面逼近的脚步声，才转身离开。
苏十一翻了个身，突地睁开了眼，眸中带着疑惑与不解。
被他抱起来时她就醒了，只是不敢睁开眼而已。
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第六十四章
天边太阳沉落，夜幕压下，天地间倏然黑暗下来。
苏十一穿戴整齐，从窗子里跳出，避开妆儿的视线，偷偷溜去苏府后门。
好在苏府地广人稀，后门也不常有人过去，苏十一顺利地溜到时，宋才已经被侍卫押来了。
“你们回去吧。”
苏十一打量了一下有些奄奄的宋才，笑着转头对着几个侍卫道。
“可是小姐，你一个人……”
侍卫们面面相觑，摇头拒绝。
“无妨，我只是跟过去看看，不会动手。”苏十一浑不在意，摸了摸别在腰间的面具，“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话毕，她踢了身旁的宋才一脚：“走吧，想保住小命，就老实点，别耍什么花样。”
宋才哆嗦着点点头。
“表情给我自然点。”苏十一皱眉，“你这脸色，摆明了告诉对方你已经被发现了。”
宋才欲哭无泪，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自然起来，像往常一样走出后门。
苏十一拍拍身边侍卫的肩膀，抬脚跟上宋才，特地放慢了速度，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出了苏府后门，是一条暗巷。
宋才熟悉这附近的地形，低着头走进上边的小路，灵活得像条鱼，转瞬就消失在苏十一的视线里。
苏十一蹙眉，面无表情地翻身跃上矮墙，四下一打量，随手捡起一块石子便扔了过去。
不远处的墙壁下传来一声痛哼。
“我说了，别想耍什么花样。”苏十一拍拍手，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声音冷冷的，“再有下一次，扔过来的就不是石子了。”
被砸到脑袋的宋才身子一僵，哭丧着脸：“小的知错了……”
“少废话，继续走。”
苏十一抱手冷笑，心里却悄悄地升起了警惕。
这种人不可信，这一路跟着，必须防备。
*
天郾的宵禁已经解除，夜市重新兴起。夜晚的喧嚣繁华比起白日更甚，忙完一天的活儿的百姓纷纷出门，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从东城步入西市，一路走过，卖首饰的，写字卖画的，挑着担子的，卖阳春面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不知谁家的石榴花攀出了院墙，粉露娇颜，艳红如霞。
苏十一悠闲地抱着手，买了个大饼边咬边走，目光一直路过前方的宋才身上。
宋才走了许久，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见苏十一就在后头吊着，心里有了计较，左右看了看，快步穿过长街，走入长街尽头的巷子。
苏十一大步跟上去，步入巷子，四周的喧嚣顿时仿若隔世般远了去。
巷子里有几家酒铺，这里偏僻，基本没什么客人，掌柜们都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或打瞌睡或翻看账本。
苏十一没有耐心，沿着巷子走进去，才发现了宋才。他正坐在一家酒铺里，没人去和他搭话，看样子广成王的人还没来。
正想走过去，脑子里忽地冒出个念头，苏十一琢磨了一下，摇摇头，转而走到宋才对面的那家酒铺坐下。
“这位客人，要点什么？”
原本趴在柜台上流着哈喇子的掌柜猛地抬起了头，见苏十一目光古怪，面不改色地擦了擦嘴，挤出一个毫不羞赧的笑容。
苏十一的眼角抽了抽，低下头检查自己的长剑，噎了一会儿，才淡淡开口。
“一壶梨花酿。”
掌柜爽快地应了，朝着铺子里扯着嗓子喊：“老婆子！有个如花似玉的郎君要壶梨花酿，快点哩！”
里头也传来一道高声应和。
女扮男装的苏十一，握着剑的手，随着小心脏猛地抖了抖。
很快便有一个中年妇人呈上来一壶酒，苏十一随意打量了她一眼，不由一怔。
这人的走路姿势……怎么有点眼熟？
还没想明白，眼角余光中的宋才突然不见了。
苏十一脸色一沉，连忙回头一看，果然，适才还好端端坐在对面的宋才，人间蒸发似的，不见了。
“该死！”
懊恼地捶了下桌子，苏十一想了想，提起酒壶，扔下一两银子，急匆匆地跑出了酒铺。
酒铺里的掌柜和中年妇人看看桌子上的银子，又对视一眼，脸上僵硬的笑容渐渐褪去。
“去报告大人！”
“是！”
*
暗巷深处悄无人声。
苏十一垂眸看了看，壶里的酒已经倾倒干净，坠到地上的酒液仍散发着莹莹的翠色。
她默然，抽出长剑，警惕地继续向前走，每一步都是脚尖落地，无声无息。
好在她提前做了准备，在宋才身上洒了追踪香，可惜匆忙之中准备不足，追踪需要的酒液并没有带足。
手里提着剑，心里稍微踏实了点，苏十一眸子里冷光闪烁，没想到宋才这厮彻底背叛了苏府。
天幕上明月皎皎，巷子里空气浊如混水。苏十一捂着口鼻，微微蹙眉，垂眸盯了会儿地面，猛地提剑回身一挡。
“乓”的一声巨响在巷子里乍起，震得人几乎双耳失聪。苏十一手臂发麻，连退几步卸了劲道，抬起眸子，看着对面一脸愕然的中年人，嘲讽一笑。
当她不会防备后背吗？
这月光落到地上，纤毫毕现，她一低下头就可以看到投在地上的影子。后头那个影子蹑手蹑脚地靠过来，动作幅度夸张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这人是不是傻？常识呢？
“阁下不请我去喝杯茶？”
见对方不说话，苏十一似笑非笑。
“哼！”
中年人脸色一沉，再次举起长刀冲上前来。
他的长刀宽厚，刃却薄如蝉翼，看起来极为诡异。挥动起来时，风声尖锐，劲气如割。
苏十一刚才已经领教过这长刀上的劲道，不敢轻视分毫，度量了一瞬，果断地后退避开。
“敢不敢接我一招！”
看苏十一灵活地躲过一刀又一刀，中年人的脸色顿时黑了，爆吼起来。
苏十一微笑：“抱歉，不敢。”
她不动声色地将袖中的毒针准备好，正待中年人再次冲上来时给他一点惊喜，右臂上忽地传出一股撕裂般的剧痛。
仿佛整条手臂被人生生扯了下去，痛得她一瞬间便失去了全身力气，长剑“哐当”一声落地。她的身子一颤，靠着身后的墙壁滑坐到地上。
冷汗滚落到微睁的眸子里，一阵涩痛。苏十一欲哭无泪，几乎想掐死罪魁祸首墨公子。
来到天郾后，手臂上的这毒就没蹦哒过了，她也喜闻乐见，渐渐将它忘了。偏生在她快要忘记这茬时，它又蹦哒出来寻找存在感了！
它大爷的……这时候出来蹦哒是要命的好吗！
见苏十一突然就一脸苍白地滑坐到了地上，中年人惊疑不定，反而却步不前了。他狐疑地看着苏十一，缓慢地退了几步，以为苏十一准备耍什么阴招。
苏十一心里微喜，眸子一转。
红线每次爆发，时间都不会超过一刻钟。换言之，她若是吓住了这中年人，熬过一刻钟，就能保住小命。
想到这里，苏十一微微吸气，露出一个略带可惜的表情，又很快将这个表情收敛，继而是刚才痛苦的神色。
这一瞬间的变脸自然没有逃过中年人的眼睛，他冷笑一声，倚到墙上，自以为看破了苏十一的奸计，打定了主意绝不过去，准备看苏十一怎么演。
苏十一忍住剧痛，抬眸“偷偷”看了中年人一眼，又极快地收回目光，毫不掩饰地露出痛苦的神色。
中年人换了个姿势，漠然地盯着她。
苏十一低下头，露出一个苦笑。
好在人都有惧怕未知的心理……今日倒是靠此捡得一条命。
巷子深处忽地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优雅从容如闲庭信步，刚刚放松的苏十一心里一紧，抬脸看过去。
有人提着灯笼缓步走了过来。
暖黄的光芒在地上铺了一条道，那人踩着光走来，衣如月华，步态从容，白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
苏十一一凛。
这双眼睛……似曾相识。
“怎么回事？”提着灯笼的男子淡淡开口。
中年人紧张起来的神色略缓，似乎看不惯这人，冷哼一声不语。
白衣男子也不生气，目光落到苏十一身上，目光一顿，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染上了几分喜色。
他细细看了苏十一一会儿，冷嗤：“老罗，没想到你也会被虚张声势吓住。”
中年人粗眉一竖：“这小子滑溜得很！”
“小子？”白衣男子哧哧笑起来，“小女子还差不多。你看她脸色虚弱，明显后劲不足，虚汗直冒，明显有疾在身。此时她定没有丝毫反抗之力，亏得你还现在一旁，呆呆地等她恢复体力？”
苏十一心里一沉。
糟糕，这是打哪儿杀出来的程咬金？
略微动了动手，力气恢复了点，剧痛也在减弱，她扶着墙勉强站起，看着阴沉着脸走过来的中年人，歪歪扭扭地提起剑，准备拼死一搏。
虽然在这种情形下，不知道拼死有没有用处。
☆、第六十五章
“慢着。”
白衣男子突然发话，制止住那中年人老罗。他看着苏十一，细长的眸子里满是笑意，眼角蓦地一挑，生出些狐狸般的狡猾。
“小心点，别给弄死了。这小姑娘可是能钓出大鱼的鱼饵。”
苏十一听得悚然，不自觉地捏紧了袖子。指尖传来一阵微微的刺痛，她一怔，垂下眸子掩住喜色，心思一转，有了主意。
不动声色地将袖中藏着的毒针滑到掌中，苏十一一脸警惕地盯着老罗，又将剑勉强地横在了身前。
老罗不屑地暼了她一眼，扭头对着白衣男子不满冷哼：“不能杀？”
“钓出大鱼后，随你处置。”
苏十一忍不住扭头去看白衣男子。这人一定是她见过的。
他说的大鱼……恐怕是指楚弈。毕竟她身边，除了楚弈，也没有谁，能让这两个疑似是祝回手下的人如此垂涎看重。
而知道她和楚弈关系较为密切的，也只有楚弈那边的人。
苏十一盯着那白衣男子，迎上他狐狸似的双眸，脑子里突然映出些模糊的映像。
是很久之前了……
这个人是……
老罗突然扑向苏十一。他的动作快如猎豹，黑衣猎猎，席卷起一地尘灰，带来刮脸的劲风。
“吃我一把催心断肠针！”
苏十一凛然不惧，迎上去扬手一抖便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