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十一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抿紧嘴，手回握着他的手，随他一同潜入水底，向着下游游去。
黑甲士兵们没想到楚弈和苏十一就这样干脆利落地跳水逃遁，顿时愣住，面面相觑。水是流动着的，也看不清楚弈二人在哪儿，即使射箭，也是徒劳。
黑甲士兵的队长的犹豫了一下，沉声道：“先回去禀告祝大人。”
“不可！”其中一个黑甲士兵高声叫起来，“若是让大人知道我们看到了楚弈和苏十一，却没有杀了他们，我们肯定会被……”
他打了个冷颤，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此言一出，包括小队长在内的人，眸中都生出了恐惧之色。
“那……”小队长左右看了看，声音压低，“你们不许说漏嘴！谁敢说漏嘴了……”
他无声地做了个砍的动作，随即收起弓箭，看了看地上两具尸体，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扔到河里去。”
先前反驳的士兵点点头，主动抬起一具尸体，低下头的瞬间，原本笑意灿烂的脸沉寂下来。
他不动声色地轻轻合上这个年轻人还残存着惊愕与痛苦的眼睛，低低一叹，嘴唇动了动。
“安息吧……”
随即他毫不迟疑地将年轻人逐渐冰冷的尸体扔到河水里，回身拍拍手，若无其事地笑。
“我们回去吧。”
*
霜河一直奔腾到雲乔山，水势平缓，若是能在空中俯瞰，便能见到清澈的河流环绕在高大的雲乔山周，如轻柔的玉带，柔软地缠绕在山脚。
山脚更远处，正有一艘画舫不合时宜不合地点地飘荡在水面上，里面琴声隐隐，似乎有人在悠然抚琴。
水面突然“哗啦”一声，冒出两颗脑袋。
“游了半个时辰了，也没见有人追来，应该安全了。”苏十一毫不客气地搭住画舫，侧头看了看楚弈苍白的脸色，他的胸口被血浸透，丝丝缕缕的鲜红随着轻微的水波化为粉红，直至消失在水中。
眼睛仿佛被刺到了般，苏十一瞳孔一缩，不自然地转过头，抬头看看这画舫，再侧耳听了听琴声，猥琐地笑起来：“里面有美人，抚琴真好听。来，楚弈，我带你去劫财劫色。”
精疲力尽的楚弈凉凉地白了她一眼，看她有些勉强的笑容，知道她心里还是很不好受着，微微叹气。
苏十一还有力气，拖着楚弈就往上爬。也不知道画舫的主人是怎么想的，竟然垂下了梯子，正好方便人爬。
带着楚弈好不容易爬进了画舫，苏十一气喘如牛，踹楚弈：“你好重……”
楚弈眉头一挑，随即微笑：“你还没试过。”
苏十一愣了愣，脑中千回百转，猛然反应出这句话的深意，被噎到不能言语。
默默咬了咬牙，苏十一大步走向船舱，笑嘻嘻地推开门：“美人，劫个财色。”
抬眸看清坐在舱里抚琴的美人，苏十一的脸登时就黑了，面无表情地退后关门。
里面确实是个美人。性别，男，属性，美男。
那张脸，实在熟悉得太过分。眉目宛然，墨发流泉，沉静的眸中笑意温柔，抬起脸时，唇角也会牵出一抹笑。
苏十一转过身，靠着门，呆呆地看着蔚蓝如洗的天幕，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接连冒出。
看他那身锦衣玉冠，出来好像也没吃苦，还这么悠哉悠哉地在画舫上抚琴，真是……混蛋。
鼻子蓦地一酸，她险些掉下泪来。
身后的门被轻轻打开，苏十一的视线被泪水模糊，隐约间眼前冒出了一方锦帕，身后的人语调调笑而慵懒：“没出息，这才几日不见，就这般喜欢哭鼻子了。”
苏十一没有说话，吸吸鼻子，一把挥开那方帕子，回身扑进身后青年的怀里，肩膀有些耸动。
半晌，她又一把推开他，脸色冷冷的，转身走向楚弈。
被推开的青年低头看了看被弄湿的衣服，摇摇头，跟上去，“丫头，先来换件衣服再生气啊……”
苏十一闷头走到楚弈身旁，不理他。看看眉头微锁脸色愈加难看的楚弈，苏十一面无表情地回过头：“伤药。”
“那是我准备给你的。”
“苏拾，伤药。”
苏拾不着痕迹地瞪了楚弈一眼，走上前来扶起楚弈，指了指侧面的舱房，“去换身衣裳，我去给他上药。”
苏十一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冷静，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地走进去，完全无视朝思暮想的苏拾。
苏拾脸上的笑容微敛，急急拉着楚弈走进船舱，反手带上门，语气里带了些许讽刺：“哟，这天儿是怎么了，堂堂大衍的铁血摄政王，竟然在使苦肉计骗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女孩的关心。”
先前一副奄奄一息状态的楚弈睁开眼，眼神淡漠沉凉，面无表情：“年幼无知？小女孩？苏拾，你确定你是在说你妹妹？”
苏拾冷笑：“怎么？我妹妹才不过十六岁，你个老男人，对她生了什么心思？”
被说成老男人的楚弈，脸黑了。
苏家兄妹俩优点不多，缺点不少，综合起来就一项共同技能：嘴欠。
和一个爱妹成痴的人争论，真是头疼。
楚弈揉了揉额头，平淡道：“你该不会忘记了，你妹妹苏十一，本来就是我的妻子。”
苏拾的脸色顿时阴冷下来，眼神如刀尖一般尖锐冷漠，语调缓慢：“你妄想，楚弈，你应该知道我的底线。”
楚弈默然，随即皱眉，不再纠结苏十一的问题：“你怎么来了？现在你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应该出现在你妹妹眼前。”
“我再不出来，妹妹就要被你拐跑了。”苏拾的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走到层层纱帐后侧的桌前坐下，斟酌了一下，道：“祁渊最近不怎么太平，有大军越过坠日谷，推进了百里，再过来一些，就该开战了。”
楚弈坐到他对面，倒了杯热茶，淡淡道：“他们是在吸引视线罢了，祁渊天气寒冷，春耕刚罢，仓廪空虚，是不可能与大衍开战的。”
“莫非，真的是因为那人在大衍？”
“我已经见过他了。”楚弈轻扣桌面，沉声道，“他救过苏十一。”
苏拾默然，垂眸看了眼楚弈手上冷得差不多的茶水，趁他不备一把夺过，轻啜两口，洒然一笑，转移话题：“好茶。”
门外忽地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苏拾与楚弈默契地对视一眼，楚弈轻手轻脚躺到小榻上，苏拾飞快摸出几个大大小小的玉瓶放在桌上，一把撕开楚弈胸前的衣服。
楚弈黑了脸，冷冷瞪了苏拾一眼，耳边传来开门声，他只好阖上眼睛，调整呼吸。
不动声色地暼了眼身后，苏拾将楚弈随意包扎伤口的带子扯开，直到苏十一走到身后，才回头仔仔细细看着苏十一。
作为一个称职的哥哥，自然不会吝啬于买最好的东西给妹妹。
苏十一难得作一番正正经经的女儿装扮，此刻亭亭玉立地站在苏拾面前，还有些湿润的黑发瀑布般泄下，月白的衣衫翩然如蝶，与苏拾八分相似的脸上带着不耐烦，落在苏拾眼里却是格外的可爱。
“楚弈怎么样了？”她歪头想看看楚弈。
苏拾温雅地笑着挡住她的视线，“放心，还没死。”
苏十一：“……”
对于苏拾的噎人技能，她暂且没有破解之法……
☆、第四十四章
“我已经给摄政王上过药了，他睡一会儿就会醒了，别担心，只是皮外伤。”苏拾温雅地笑着，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上前揽住苏十一，“别打扰他休息，我们出去说说话吧。”
苏十一犹豫地看了看苏拾身后，楚弈正静静地躺在榻上，脸色比刚才好看了许多。
她松了口气，抬眸瞅瞅苏拾，想了想，点点头，跟着苏拾走出船舱。
被抛弃的楚弈脸色微黑，睁开眼来，扫了眼桌上那堆乱七八糟的小瓶子。
苏拾一时手快，什么东西都拿出来了，伤药也就罢了，那一瓶瓶的断肠散、见血封喉、丹顶鹤……也亏得苏十一没有注意到。
楚弈默然，拿起一瓶金疮药，孤独地给自己上药。
上完药，楚弈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坐回榻上。他揉揉额头，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越回想额上的青筋就跳得越欢快。
郁闷了会儿，他低声骂起来。
“这个混蛋！”
*
画舫在霜河上随波逐流，霜河水流缓慢，两岸没有人家户，尽是青山绿水，回清倒影，自然又惬意。
苏十一站在船头，眯着眼眺望远方景色，眼睛看上看下，就是一丁点儿视线也不肯给身边的苏拾。
她很生气。
苏拾悠然看着自家妹子，自然知道她在气什么，半晌，低声问：“爹和娘的身体如何？”
“健朗得随时可以来渝州揍你一顿。”
“阿盛和江陆安的关系如何了？”
“相爱相杀，至死不渝。”
苏拾被她这平淡无波的语气打击得心里拔凉拔凉，琢磨了一下，放低了姿态，弯下身子，柔声赔礼：“都是大哥的错，别生气了，不要不理大哥，大哥心里难受，原谅大哥，好不好？”
苏十一斜眼。苏拾虽然是一副赔礼道歉的姿态，脸上却还是笑意温和，诚意都被他吃掉了。
她很不想理会他。可是……这是她的大哥啊，陪她宠她疼她护她十六年的大哥啊。
心里微微一叹，苏十一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淡淡问：“为什么要离开天郾？你和楚弈是什么关系？”
苏拾长眉一扬，刚想开口，迎着苏十一清澈的目光，到嘴边的糊弄话顿时就说不出口了。
他敛起笑容，脸色有些严肃起来，移开目光，手抬起，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丫头，你只要相信我，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和爹娘。”
苏十一定定看着苏拾的侧容，抿紧唇，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流般清凌凌的。
“你呢？”
不等苏拾回答，苏十一暴躁地跳到他面前，吼起来：“谁担心你是去做什么了！你就是想当皇帝我也不管！我是担心你！你说是为了我和爹娘，那你呢？你呢？你知不知道我很害怕，害怕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哽咽起来，到最后，只剩几声破碎的呜咽，“苏拾……你个混蛋！”
她咬着唇死死抑制自己不哭出来，却又强迫苏拾和她对视。
苏拾苦笑一声，伸手遮住她的眼睛。他从小疼她，她磕着碰着他都会心疼好半天，更别说让她哭了。
“丫头……”苏拾张口，声音有些颤抖，“我能自保，别怕。”
手轻轻让开，看到面前的少女眸中闪动的泪花，苏拾无奈地笑了笑，像小时候做过的无数次，轻轻替她揩去泪花，柔声道：“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但记得量力而行，不可让自己受伤。楚弈其人，心思太重，未必会对你真心，你不可靠他太近。”
“他对我很好。”苏十一撇撇嘴，揉揉眼睛，看了眼船舱。
“傻，他对你好点你就喜欢他了？”
苏十一顿时跳脚炸毛：“你才喜欢他！”
苏拾囧：“我的的确确不会喜欢他……回归话题，丫头，此间事了，你就回府里，不要再去宫里了，更不要再与楚弈有任何牵连。”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
“我今晚就会离开。”苏拾垂眸，神情有些萧索，却微微笑了，“此次一别，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再见你一面，凡事多加小心，不要冲动，不要畏惧，记得照顾好自己……”
“比娘还啰嗦。”苏十一不耐烦地打断苏拾的话，踮脚扯扯他的脸，将他那张温文尔雅的俊雅脸庞扯得形象大失。
扯了会儿，她放开手，耳朵贴近苏拾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心里渐渐安宁起来，似乎有什么力量抚平了她心里的焦躁不安。
不论如何，此时此刻，苏拾在的，没有危险。
他要做什么，她阻止不了，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等着他某一天做成了，然后回身，重新走回来。
谁让这个混蛋……是她哥哥。
“最后陪我几个时辰吧。”苏拾摸摸她的头，阖上眸子，唇角的弧度万年如一。
这个下午的时间走得又轻又快，苏十一和苏拾坐在船板上扯着最近遇到的事，大多数时间都是苏十一在说话，苏拾温和地看着苏十一，耐心听着，偶尔插上几句。
虽然早就从楚弈那儿得知了苏十一身边发生的一切，但是这样听着她亲自说，感觉却又不同。
果然……不在她身边，很多事情都被错过了。
他们兄妹俩，已经有很久没有在一起说过话了。
直至听到几个时辰前，有两个村民因为她和楚弈而死时，苏拾才收敛了笑，脸色沉肃：“祝回手下多是心狠手辣之人，下回你单独遇上了，记得一个字。”
“什么？”苏十一好奇地看他。
苏拾脸色严肃：“逃！”
苏十一：“……”
大哥，脸要省着点丢……
苏拾捏捏她的脸，拍拍衣摆，站起身来，看了看远处，笑起来：“夕阳快要落山了。”
苏十一心里有点难受，跟着站起来，不由自主地伸手扯住苏拾的袖子，“你要离开了？”
夕阳将天幕底的云层浸染得层层血红，有霞光漏出来，缓缓扑到河面上，七分霞光，三分山色，美如名家画卷。
苏拾轻轻地“嗯”了一声。
苏十一沉默，放开他的袖子，抬眸静静看着霞光将河面铺满，一时间水色山色霞光之色，斑驳陆离，似是混在一起的胭脂。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良久没有回应，苏十一侧头，身旁空荡荡的，来得莫名其妙的苏拾，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刚才还在身边的人，一转眼就不见了，跑得真是比兔子还快。
苏十一暗骂几声，压住心里的难过和不舍，转回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夕阳，指了指最后一点余晖。
“苏拾，太阳下山了。”
我有点，想回家了。
紧闭了一下午的舱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楚弈走了出来，抬眸看了看扶着船盯着天光黯淡的天边的苏十一，静静走了过去。
“想哭？”他淡淡问。
苏十一摇摇头。
“楚弈，接下来我们去哪儿？什么时候才能回天郾？”
楚弈负手，转头看着远处的雲乔山，低声道：“半个月后，祝回会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