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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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第1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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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卫早有密报上来。朱元璋也知道驸马李琪不会背叛自己,但借此机会敲打一下李琪也是应该。做皇帝的只有恩威并施,方能保证臣子不生二心。若满朝文武都像武安国那样,和自己一言不和就跑回老家休养,这皇帝还有什么干头。
  抹抹头上的冷汗,偷眼看了看朱元璋,李琪看到了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一向熟悉官场规则,处理事情八面玲珑的他知道基本上搪塞过去,接下来就是怎么把话说圆的功夫了。心放回肚子,口齿也慢慢伶俐起来:“武侯说万岁此举的确是为了百姓着想,让地方官员胡作非为时有所顾及,只是实行起来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难道还有官员敢不尊朕的旨意吗”?朱元璋的声音又带出了一些不满。
  驸马李琪不再看朱元璋的脸色,低着头说道:“民可告官,这个办法本来不错,只是有些地方距京城千里之遥,百姓受了委屈,未必有上京告官的路费;凑齐了路费,他们也未必能及时赶到京城;进了京城,刑部或吏部未必肯接状子;接了状子,大多数情况下也会发回原地重审,又落到原来的官员手中,反倒被地方官员得知的消息,消灭了罪证,弄不好反而要吃他的亏。那些官府的帮闲,整人的办法多得很,武侯爷叫这些手段为合法伤害权,包管让受害者有苦说不出……。”。这些其实都是李琪根据多年巡视地方的经验得出的结论,借着武安国的口说出来,可以免去不少麻烦。所以他一一道出,还根据巡视浙东和苏州两地的实际情况,举例说明。并在最后总结道“真正受了官府委屈的,未必有告状的能力,真正能到京城告状并直达天听的,大部分都是经过了层层筛选,掺杂了其他目的。官员们不检点自己的行为,反而趁机以此对万岁证明这条政策的失误,请废此策。转了一圈,又回到官府无节制的欺压百姓这个起点上”。
  朱元璋这次真的叹气了,力不从心的叹气。自己原以为可以维护百姓利益的好招数,被驸马李琪这么一分析,原来一文不值。自己当年起兵,就为了建立这样一个朝代吗?唐太宗反贪,宋太祖反贪,开国的皇帝知道民间疾苦,反贪不遗余力,其子孙皆肉食者,就反得越来越懈怠。志向高于云端,现实却如此无奈。这一刻,他真得觉得自己有些老,老得无力在现实中呼吸。挥挥手示意李琪坐下,颓废的说道:“朕知道了,已经有大臣告诉朕千里来告官的都是些刁民,难道真的没办法约束这些贪官吗”?
  “臣倒有一个主意,请万岁定夺”,雨过天晴,现在终于回到了他和武安国预先想做的事情上。
  “讲,如果是替贪官求情的话,却也休提”!
  “臣不敢,臣此番出巡浙江,看到这些贪官污吏前仆后继,浑不畏死,当时心中非常颓废。后来和武侯反复商议,觉得未必没有杜绝官员作弊的办法,况且皇帝一心为民除害,臣等也该为君分忧”,说完,将一份厚厚的奏折拿出来,放到朱元璋面前的书案上。
  一看上面的拙劣字迹,朱元璋就知道奏折中一大部分是出自武安国的手笔。他终于向朕屈服了,老朱心中比夏天喝了绿豆刨冰还舒服。不管这奏折上策略有没有价值,至少朕赢回了这一局。
  武安国和李琪各自完成奏折的一部分,合起来有五个金币那么厚。朱元璋慢慢的在灯下翻看,时而摇头,时而点头。
  其实这已经算不上奏折,而是一份调查报告,报告中剖析了目前暴露的贪官和白吏重灾区,浙江和苏州两地白员泛滥和官员贪污的实际情况、起因、以及对朝廷政令执行的影响。并且试探的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分散官员的权力。
  “其权也极,其贪亦极,上下交通,而民之哀声不闻”,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依赖上级官员的监督,相当于没有监督。这肯定是武小子的原话,朱元璋叹息着想。奏折经过驸马李琪的修饰,看起来已经没有那么多让人不愉快的锋芒。在报告的最后,李琪请求,充分利用起这些年朝廷册封的那些无禄爵爷们的力量,让他们为皇家服务。
  “这可行吗”?朱元璋摇头,继续向下面看武安国陈述的理由。老朱不是没做过依赖民间力量的试验,贫苦出身的他天生不相信官员的清廉。洪武四年第一次反贪,除了株杀贪官外,他曾经让户部彻查天下粮田,任命拥有土地多的大户充当粮长,代替官员行使收税的权力。他曾经认为本乡大户对小民有仁爱之心,不会欺负本地人。可没过两年,他就发现了大部分粮长心肠比官吏还黑,他们非但不缴自己应上缴那份粮税,还把自己的土地分到各自的亲戚名下,欺骗官府。更有甚者,居然吊打百姓威逼别人替他们缴纳赋税。在编册的时候,则从中捣鬼,多加征派,中饱私囊,甚至发生谎报灾情,将所有赋税据为己有的事情。朱元璋盛怒之下,杀了一百六十多个粮长,分权之事由此做罢。
  “百官治世不可无权,专权者滥,极权者苛,古今不易……”,这是谁的原话,怎么不像武小子讲出来的。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易的一条经验。武安国的奏折中提出的办法就是制衡,无论权力掌握在官员手里,还是百姓手中,运用权力时必须防止滥用和腐败。朱元璋先前 “惧宰官之不修,立监牧以董之;畏监督之容曲,设司察以纠之”的举措就比较圣明,但官吏彼此制约监督的力量有限。现在因为战功和捐献获得荣誉爵位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拥有帝国赋予的荣誉,也有个人的财产,所以建议朱元璋充分利用他们作为帝国的支撑,将监察官员的权力下放下去,不是唐代以来采用的那种简单告密式下放,因为那样容易给不法之徒钻空子,历史证明其结果很有限。同时也不是采用宋代元丰年间那种“在尚书都省设置御史房,主行弹纠御史案察失职”式的权力交替。而是把地方官员的任命权力和罢免权力分开。由朝廷通过科举和推举制度选拔官员,而官员在地方公干期间,其权力要接受地方“有爵之士”的监督,升迁考核依赖地方士绅而不是上司的推荐。
  “凡贪、枉、滥权及安置冗员等,皆在弹劾之列”,当地方功勋之士,也就是拥有爵位的人一半以上对官员提出弹劾,这个省的最高长官则必须将此人革职或调任。否则地方功勋之士可以将弹劾的结果联名上奏朝廷,由朝廷一并追求这位官员罪责及其长官包庇之罪。
  自从朱元璋采纳李善长的建议建立六级别分爵和爵禄分开制度以来,大明朝拥有爵位的人明显增多。特别是去年颁发了被儒林诟病的“鬻爵”令后,拥有最低爵位“国士”已经成为富足人家追逐的一种时尚。毕竟见官不跪的权力以前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才能享受。爵位代表着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和信誉,在某种程度上也拉平了儒生集团和其他集团之间的地位差距。有爵之士本身的能力和权力,使官府轻易难以加害,让各地有爵之士代行监督之职,可行性的确非常高。
  若劣绅勾结,斥逐良吏,如何应对?带着这个问题朱元璋继续翻看奏折,武安国和李琪提出的办法是,对各地有爵之士集团也不赋予绝对的权力,有爵之士弹劾官员之后,对官员的处罚仅仅限于调任或夺职,其具体罪责有无还得交给吏部考核决定。但吏部必须在朝廷中和报纸上公布审核结果,并且不可再将被弹劾的官员派往原地。弹劾官员的权力每任只能行使两次,如果三年(朝廷规定的地方官任期)之内连续将两个官员弹劾掉,则当地有爵之士集团失去了对第三任官员的弹劾权。为放止有爵之士和官府勾结,武安国还特别强调,应该避免有爵之士在官府中任职,凡在官府中任职者则自动放弃投票弹劾官员的权力,凡有投票弹劾官员权力者不得同时在官府中担任职位。凡对地方官员监督不利而被朝廷发觉,则当地有爵之士三年之内丧失弹劾权力。地方行政长官对属下监督不利,则长官负连带责任。
  “这不是叫朕不信任任何官员和百姓么”,朱元璋花费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奏折看完,闷坐在龙椅中沉吟半晌,低声向李琪咨询。
  “若人皆圣贤,何须官府。官皆圣贤,何须督察,臣以为制衡本身既对官员的不信任,唯有不信方可大信”,驸马李琪认认真真的解释道,眼中充满渴望于坚持。
  “也有道理,朕不妨试行一下。具体怎么试行,你下去草个折子,明天一早上奏吧”。朱元璋点点头,决定采纳驸马李琪的建议。看看天色已近黎明,笑着说道:“后天吧,今天的早朝你不用上了。顺便写封信给武小子,让他省完了亲赶快回来。朕不追究他抗命之罪,他也好好给出些好主意,就像上次铸币之策那样的主意,别老推三阻四的,还怕朕有功不赏么”。
  “是,陛下,微臣告退”,驸马李琪心中一阵轻松,有了这条策略,朱元璋也许不会如此急着杀人立警了吧。
  “且慢,那个武小子还说了些什么,关于朕惩处官员的事,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认为朕胸怀天下百姓吗”?
  “回禀万岁,此事千真万确”,驸马李琪面不改色的撒了个小谎,“不过妹夫说,对于贪官而言,死并不是他们最怕的,他们死后一了百了,最怕的是穷,有时候受穷的滋味比死可怕”。
  朱元璋明显的愣了一下,受穷的滋味,恐怕自己比谁都清楚。示意李琪可以离开了,他自己却坐在烛火旁,年少时经历的苦楚一齐涌上心头。
  此时调武安国回京未必是好事,他既然愿意踏踏实实的干些地方实事,不妨照顾一下他本人的愿望。这小子搞国计民生是块好料子,眼前杀人的事,还是别难为他了,希望制衡之策执行后,这是死在老夫手下的最后一批贪官。
  朱元璋把目光放在地图上浙江所在,这本是富庶的天堂之地,被郭恒等人硬糟蹋成了饥馑之乡,杀戮过后,也应该派人去恢复那里的秩序,百姓还是期待者一个好官,如果新政也能在水网密集的南方取得成效,等自己解决了所有隐藏祸患之后,也应该考虑下一步推行了。
  朕的大明帝国,百姓终归有一天不会为饥寒揭竿而起。烛光下,朱元璋自言自语。
  初夏的天亮得早,驸马李琪走出宫门的时候,天边已经出现鱼肚白。清晨的凉风吹动他的衣衫,背上传来一片片清凉,那是昨夜伴君吓出的冷汗。
  没有哪个朝代的官儿比大明朝难做,俸禄低廉不说,人格还时时受到折辱,朝堂上被拖出去扒下裤子打屁股是常见的事,三天两头也有官员掉脑袋。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官员酒后如此抱怨,“为了平头百姓得罪士大夫,咱这万岁真不知道是谁和他一块治理国家”。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种体制下,大臣都是皇帝的家奴,不高兴就杀了,当然不必考虑理由”,武安国的对明朝君臣关系的评价更直接,直接到一针见血。偏偏他对朱家王朝也最忠心,忠心到简直不考虑个人得失荣辱,忠心到被弃置在处州还想着替朱元璋出主意解决千古难以破解的死局。他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
  “我上当了”,在踏上自家的马车那一瞬间,驸马李琪猛然醒悟。晨风让他疲惫了一夜的头脑清醒,一个清晰的脉络随着马车的颠簸慢慢出现在他脑海。
  作为洪武朝的臣子,被朱元璋的皇家威仪吓得狼狈不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李琪并不觉得自己昨夜的表现有多失态。况且当时即使心里不害怕,表面上也要装成害怕的样子,这样才会让岳父有成就感,武安国干了那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不却讨皇帝喜欢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不会演戏,不会装出一幅诚惶诚恐。
  然而,这个傻妹夫却把自己骗了,这个在自己指导下学习为官之道的傻小子挖了坑把老师给陷在里边,可笑的是自己在陷阱里还高高兴兴,以为进入了福地洞天。越想,驸马李琪越觉得自己的看法有道理,分权和制衡之策,应该是武安国早已想到的,和自己在处州那些热烈的讨论,不过是诱导自己得出他预先安排好的答案,以便利用自己的身份向当今皇帝提出“制衡”建议。利用民间有爵之士对官员进行监督的策略,表面上不过是一个对现在“民可随意告官”之策的一个局部变更,深层下,却掩盖了太多的权谋在里边。武小子一定在很早之前就做好了这样干的准备,至少从他当年建议父亲设立爵禄分开和六级爵位制度开始,就为今天埋下了伏笔。年前通过的“鬻爵”一策,更是为了近一步靠近这个目标而按进行的关键环节,放眼今日大明,那些有爵位之人中多少是花了银子买来的?这些买了爵位的又都是什么人?至少在北方四省,那些出得起银子买爵位的,八成都是经商或开工厂的,也就是从此新兴阶层有了名正言顺的参政议政权力,再也不用偷偷摸摸靠贿赂官员实现自己的目标。
  这局也布得太大了,大到超乎人的想象。这是我的傻妹夫吗?扪心自问,驸马李琪宁愿相信武安国依然是那个不通事故的直心肠。想起老父当年对武安国的评价,“远见卓识,大略雄才”,又觉得真有武安国幕后操纵了一切的可能。郭璞在地方上大力兴办学校,鼓励当地子弟参加今年的会试,那个文采飞扬的周无忧平时什么也不争,这次却削尖了脑袋去谋副主考的位置。而主考官的选择几经波折,最后也落到了倾向支持新政的大学士邵质身上。这些不都是争夺天下权柄的作为吗,可以料定,今年选拔的人才中间,支持新政者将占大多数。加上昨夜自己提出的有爵之士议政制度,不知不觉间,朝内朝外这新政的局面竟大占主动。这么大的局,真是武安国布的吗?
  如果顺着这条思路理下去,武安国明着退出权力中心,实际上极有可能是以退为进,避免留给官员们心黑手狠的印象。反正他也看不起那些贪官,由着万岁把朝廷上的官员清理干净,他再寻机会归来部署自己的人马,有了廉洁有效的执行者作为保证,新政还愁推广不利吗?
  “这不太可能”,驸马李琪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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