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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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梦人-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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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电话过去的冲动,有时候我会不自觉地打开我的信箱,一心希望发现一个脏兮兮的、沾满泥巴、揉成一团的信封,上头还贴着非洲邮局的邮票。但信箱里总是空空如也。他们没办法跟我们通信。最可怕的其实不是别的,而是尘世生活。我的健康状况不断恶化,医生们想阻止我潜梦,他们说:‘您在下界待的时间太长了,马于斯先生,这对您的大脑不好。您应该限制自己在梦境中游荡的习惯,最近给您做的一次脑部扫描显示的结果可不大乐观,里面有几块阴影……’我才不在乎他们说的什么阴影呢。我的回答是:‘我一转过背就天下大乱了,看来你们不了解殖民地。有这么一个部落,部落里的土著是一帮嗜血的食人族,他们会下山抢小孩儿,因为小孩子比动物温顺。所有人都怕他们,除了我和内马约。但只要我不在,内马约什么也干不了,那些野蛮人简直是一场无法形容的劫数……’我白费了一番唇舌。他们给我开了防止做梦的药。这些玩意儿在我脑子里灌满了铅和水泥,让我跌入了一个像沙漠一样荒凉的睡梦深处,没有任何画面,不像人的睡眠,而是植物……是啊,生菜睡觉就是这样,白菜也一样,还有土豆。简直是傻瓜的睡眠。小伙子,别吃他们给你的药!不管他们跟你说你有什么病,就算他们告诉你你染上了潜梦人综合症,你也千万别吃!咱们想再次潜梦的欲望,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潜梦人综合症’。他们声称潜梦迷们事实上都渴望留在沉睡中,永远不回来。一派胡言。纯属嫉妒。”
他中途会不时地停下来,让喉咙部位的肌肉歇息一阵。你会以为他累得招架不住睡着了,可刚过一会儿,他又继续他的讲话,不停地咒骂医生和心理医生。
“那些药统统有毒。在治了一年之后,我又潜了一次,下界的情形简直把我吓坏了。我吃下去的药污染了河流,毒害了植物。野兽全都饿死了。在潘达雅河的尽头你能看见一头头鳄鱼翻着白肚,在水面上漂浮。就连秃鹫都不肯吃腐烂的河马死尸。整片丛林都让镇静剂给毒化、腐蚀掉了。内马约尤其可怜,我在一座山顶上找到了他,可当我想靠近他时,他居然冲我扔石头。他得了麻风病,都是安定药害的,由于吃了梦里变质的肉,他的身体也开始逐渐恶化。他眼泪纵横,遮住了那张满是斑痕、惨遭毁容的脸。‘最先死掉的就是白皮野兽,’他哭诉道,‘它们带病的尸骨感染了整个儿丛林,土地完全腐烂了。你一去就那么久,还是得回来,头儿。只要你不在这里,我们就越来越虚弱,身体变得比纸还单薄,对疾病不再有半点儿抵抗力。我们灰心丧气,没有丁点儿活力,成天躺在地上,盯着苍天,盼望着那里出现你的身影。男人不再和女人做爱,猛兽也没了吞食猎物的胃口,草不再有力气生长,结出的果实也无肉无味。是你给了我们生活下去的意志,只有你。为什么你还要在上界待那么长时间?人家送你的女人更美艳吗?那里有更好的地方让你打猎吗?那儿的烟草更香吗?’他是个野人,我的孩子,但我实在不忍心看他惶恐至此。我对他说:‘我会留下来的,内马约,你会好起来,土地会好起来,一切都将恢复原样。’可他还是止不住地哭,他说:‘太晚了,所有白皮野兽都死光了,如今灾难当头,连刚生下的小女婴都不是处女了。’
“一开始我半信半疑,于是带上忠实可靠的温布利双管猎枪、装得满满的子弹袋,还有足够维持一星期的食物,我一头扎进丛林深处。果然,他的话一点不假,白皮野兽全死了,它们的尸体如同腐烂的肉冻般渗入土壤中,仿佛黏糊糊的白雪,你能想象吗?是那种像松糕一样的雪,这就是那些白皮野兽的遗骨。我当时害怕极了,一下子便被噩梦惊醒,猛地开始垂直上浮,压根儿顾不上遵循减压规则。我甚至以为自己的脑袋和肺要炸掉了。我试图攀住树枝和山上的岩石,可噩梦还是施展了它的威力,逼着我浮上来。最终我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冲出了界面。”
“在医院里,他们告诉我说我的颈部有淤血,血管也爆开了。我冲他们叫道:‘那是因为我上浮得太快。’他们回答说:‘是劳累过度引起的。’没过多久我的大脑就开始硬化,而我很清楚这都是那些麻醉剂和药品害的。死去的梦晶在我的大脑中干枯萎缩。内马约和其他人的尸体使我的脑髓骨化了。我能感觉到他们在那儿。他们越来越沉,在枕头底下拉着我的颈背。这不是什么肿瘤,是一个幽冥之国,是昔日的丛林,以及在里面生活繁衍的动物和部落。下界的芸芸众生无一没有坏死,在镇静剂的作用下,连河流都变了质。绝不要接受什么治疗,千万不要。如果他们给你开了药,吐掉完事。他们口口声声说想治好我们,其实是在向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土地开战。眼下你还看不出这场可恶的战争造成了什么损害,可如果在下界有些人是你所珍惜的,那就好好保护他们吧。不要跟我干同样的蠢事。”
每当索莱尔缄默不语时,大卫总是不由自主地望着他那沉陷在枕头中的脑袋。据说,患了减压病的潜梦者大脑会逐步钙化,越来越像瓷器。他记得有一天玛利雅娜执意要向他展示一个浮在短颈大口瓶里的脑髓病理样品,为的是让他相信一味沉溺于梦幻世界会招致的种种风险。“看上去挺像汤碗的碎片。”当时他还一个劲儿傻笑,强作欢颜,可眼前那块硬梆梆的大脑不断撞击着瓶壁,发出盘碟相碰的脆响,着实把他给吓住了。
“那阵子他们真应该给我写信,”索莱尔还在嘀咕着,“告诉我下界发生的事。问题是内马约不懂白人的语言。可能他也试过借敲鼓来呼唤我?我肯定没分清那是自己的心跳,还是丛林锣鼓的隆隆声。唉!我当时要是多留心一下就好了。现今这种远居他乡的滋味儿最不好受,连最基本的交流都没法维持……”
大卫缓缓站起身。有一名护士掀开了帘子,示意他病人的治疗时间到了。他心想,对这样一个脑子变成瓷器的人,还谈得上什么无微不至的关怀呢?
于是他静悄悄地离开了,索莱尔?马于斯也没跟他说一声再见。“现在我再也不能回到下界了,”这老人有一回曾经对他说,“当我尝试潜梦的时候,只能看到一个无底的黑洞,吓得我心惊肉跳,然后便脑袋发晕,最后我待坐在跳台边缘,仍旧身处现实中。”
走出大理石仓库时,大卫的眼睛一直盯着鞋尖,免得看见那些陷在地里的石块。一回到家他便不自觉地打开信箱,确认有没有那迪娅的来信,但刚一打开又立刻关上了,觉得自己可真够白痴。
是啊,谁说不是呢,真够白痴……可他还是忍不住想瞅一眼。




5。'后几日 梦幻面粉'
得吃点儿东西才成。厨房里,冰箱已经被玛利雅娜洗劫一空,此时就像一个空荡荡的衣橱般大开着。每次潜梦,这个年轻女人前来照料他时,大卫都会把冰箱塞得满满的,而心理医师那惊人的胃口每每令他瞠目结舌。像这样一具干瘪的躯体,血管和肌腱勾画出乔木枝干一样形状,好比用盲文刻成的解剖图板,它怎么能狼吞虎咽地吃下那么多食物,而且长不了一克脂肪呢?倘若身上一丝不挂,玛利雅娜准跟苦行过头的修女毫无二致,对此大卫深信不疑。这是一副僵硬的身板,已经枯瘦到了极点,就像专为某一精密工种设计的机器。干巴巴的肌肉紧紧缠绕在一根根骨头上,所有一切都裹在一张勉强缝合的表皮里。那张皮仿佛一件太过窄小的衣服,一看便知裁缝吝惜原材料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大卫自己则对那些带死尸之色的食物一直怀有戒心,什么红肉、鱼肉、灰白的禽肉,简直让他反胃。他常吃涂黄油的面包片和牛奶咖啡,所以橱柜里全是大袋大袋的咖啡豆,有的香味清淡,有的香味浓烈,塞得满满当当,数量惊人。他在冰箱里贮存了一块旧金子般黄澄澄的黄油,喜欢用绑在两个木块中间的一小段铁丝从那上面刮下些细小的碎屑。他总是像参加仪式一般,郑重其事地在桌前坐下,端起一个又厚又沉、冰纹釉面的乡土式样大碗。他最大的乐趣就在于操一把比剃刀还锋利的刀子切面包。他顶喜欢看面包片纷纷倒下,听面包皮裂开时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先是刀刃在烤成棕色的表层硬壳费劲地来回切割,接着这层障碍物终于让步,你便能一下子刺入面包心那既紧实又松软、简直妙不可言的精华部分。在这方面他的认真劲儿丝毫不输给专家,他要求面包片得像海绵一样密实,而且能吸收大量的水分。他尤其讨厌那种千疮百孔,在酵母的作用下变得坑坑洼洼的面包心。这类面包一浸湿就会烂掉,甚至来不及送到嘴边。接下来你用牙嚼两下它就碎成了粉渣,化为乌有,而享受快乐的时刻才刚刚开始呢。大卫称得上是早餐的大祭司。他遵循一套既讲究美食,又严肃刻板的规矩,彻底摒除果酱、羊角面包或奶油圆蛋糕,因为在他看来,这类东西是骄奢淫逸、道德败坏和颓废堕落到极点的标志。他还曾一度尝试过自己制作面包,在内心一种莫名其妙的顽强信念驱使下,他竟想过一种自给自足的生活,尽量不依赖别人。但是,怎样使酵母发酵的问题实在难以解决,最后他不得不放弃了这项计划。起初这令他颇为气恼,因为他很难在面包师傅那里买到称心如意的面包。现在的人对小麦要求不高,更何况过去的面包作坊也改成了自动化的工厂,面包师一揉好面团,只需要摁一下按钮就行了。他从一个铺子逛到另一个铺子,一脸阴沉,对发现唯一可以当作食物的海绵式面包几乎不抱希望了,然而就在这时,他遇到了安东琳娜夫人。
安东琳娜脸蛋红扑扑的,体态丰腴。如果说她是猪肉贩子,人家没准儿会以为她是吃巴黎式火腿长大的。一说她是面包师,人们准会由她的皮肤联想到做蛋糕用的杏仁酱。安东琳娜掌管着一家粉刷成金、蓝双色的小店,里面弥漫着一股从烤炉喷出的、热乎乎的酵母的香味。她是个寡妇,矮个子,却有一副堪与摔跤运动员媲美的肩膀,虽然壮实,但只要一离开案板这个角斗场,肌肉便会松软下来。打从第一眼见到她,大卫立刻想象出她是如何赤手空拳把一个个黏糊糊、又生硬又倔强的面团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他很清楚揉面要求相当的体力,很快就能使你练就两只肩膀。安东琳娜完全称得上一名面包作坊的大力士,但她任凭自己一天天发胖,这样才不会吓跑顾客。但她那丰满圆润的体型完全是一副和善的伪装,谁能猜到她一出拳就能打垮一只凶蛮的大狗呢?店里的伙计们对她都心存忌惮,据说她会毫不犹豫地动手狠揍她手下的糕点师傅。如果有人胆敢对她的权威提出异议,她就会怒气冲冲地跳上面粉桶,抓起一个硬梆梆、黏糊糊的面团球朝你脸正中扔过去,弄得你出不了气,险些窒息而死。安东琳娜浑身散发出一股面粉味,这一点大卫在头一遭跟她上床时就感觉到了。她的身体从头到脚都像敷过滑石粉一般柔滑细嫩,从他手掌下一溜而过。她尽可以用她那角斗士似的双臂把大卫紧紧箍在怀里,把他挤碎,然而此时的她却任人摆布,听凭大卫捏揉她的身子。“我要你给我按摩,”她说道,“来吧。就用你的手指。”大卫欣然听命,无比兴奋地一把抓住她那对硕大的雪白的乳房和肥厚的肚腩。他尽情地揉搓着,乐此不疲,仿佛这次欢爱结束后她就会改变身形,以别的样貌重生,不再是那个长着金色头发、乳白肌肤的安东琳娜。
跟她的爱侣一样,她对早餐情有独钟;而且她也鄙夷蛋糕、奶油、肉冻、蜜饯这类东西。跟他一样,她偏好高贵而朴素的普通面包以及放海盐的黄油。在俯瞰店铺的那套小房子里,她用母亲教给她的传统作法烹制咖啡。这是一种经“布质滤袋过滤”的咖啡,特别香浓,两碗下肚你就会瘫倒在床上,只觉得心脏在胸脯里怦怦直跳。“你真是我的艺术家,”她一边在他耳畔满脸娇憨地喁喁私语,一边从她专为大卫特制的面包上切下厚厚的切片。面包新出炉时,烘出的热气使酵母的香味更加浓郁,她肉体的芬芳也整合其中,大卫最喜欢在这种时刻,在热气蒸腾的店铺楼上痛快地占有她。“只有我才做得出你喜欢的面包,”她喃喃地说,“没了我,你不饿死才怪。”
她的话多少有些道理,因为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早餐,大卫只喝得下一点粥。“在乡下,早餐是要喝粥的。”安东琳娜很肯定地告诉他,努力向他证明,即使接受这一食物,也绝不有违他那套古怪的规矩。她喜欢把食物给他端到床上,轻轻拍拍他的枕头,将原木做的大托盘搁在他的膝盖上。紧接着,她在床脚坐下来,无比虔诚地在面包片上涂抹黄油,举止惊人地优雅,活像个发福的日本艺妓。大卫将松软多孔的面包心浸在牛奶咖啡里大快朵颐,接下来,他们会在一堆面包屑中间再次开始疯狂做爱,安东琳娜发出如痴如醉、但又柔和细弱的呻吟。别看她生得膀大腰圆,但在表露快感时却是意想不到的羞涩腼腆。她轻声尖叫着,鼻子沉陷在大卫的肩窝里,粗短的手指不断揉搓着床垫上的羊毛。最后,大卫搁浅在情人的肚子上浅浅地睡去,从烤炉中迸发的热浪穿透地板,几乎要把他俩蒸熟。
安东琳娜在卖面包之余热衷于收藏梦晶。大卫初次走进她家时便发现了她的这一嗜好。在狭窄的客厅里,他一眼就注意到壁炉上摆放着他的一件近作。这件作品中等大小,在拍卖时受到了行家的好评,公众反映却相当冷淡。安东琳娜是个入了迷的收藏者,只要展览的消息一公布,她立马就去订购拍卖品样册,拿到手后便一连几个小时全神贯注地凝视册子里推介的作品。因为醉心艺术,她花掉了自己的积蓄,不过对此却从无半句怨言。记得头一天晚上,她挽着大卫的手逛遍了所有房间,向他展示堆在搁物架和五斗橱上作小摆设的梦晶。按照法律规定,这些梦晶统统装在刻有编号的底座上,在满屋的花边、小布巾和带绒球的灯罩中间显得有些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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