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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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梦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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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如果我身体状态好的话,一周内吧。”
“这么久。你不在的时候我老是不停地想,想上界会有多少危险在等着你:什么疾病、事故,还有撞翻人的汽车。那个世界看上去好可怕。”
“的确很可怕。”大卫表示赞同。突然,一阵弹雨袭来,挡风玻璃顿时碎片横飞。那迪娅用一只手打开手套盒,掏出藏在里面的手榴弹,用牙咬掉保险销,从敞开的车窗掷了出去。
“我最怕的就是生病。”她接上刚才的话头,“有种病……你怎么称呼来着?是流感吧?”
手榴弹爆炸了,警车被整个掀了起来,然后重重跌落在地,最后横在路中央,在熊熊火光中喷射出滚滚浓烟。
“流感没什么大不了。”大卫纠正道,“除非人上了年纪,你不用担心这个。”
他从她肩上望过去,只见那几个警察正费尽力气地挣扎着从烧得面目全非的车里爬出来。他们疯狂地挥舞双臂,在漆黑的夜里奔跑,活像团团烈焰,唯有嘴巴显得跟黑洞一样。
“就算待在家里你也有可能送命。”那迪娅接着说,“万一你洗澡的时候不小心踩上香皂,滑倒了,一头撞到浴缸边缘,砸坏了脑袋怎么办?答应我,洗澡不要太勤,好吗?我不在乎你身上脏。在梦里是闻不到气味的。”
没人再继续追赶他们了,那迪娅依然踏足油门向前行驶直到出城。“我们成功了。”她向大卫转过身,脸上挂着她那永恒不变的忧伤的微笑。
“不过是小菜一碟,”年轻人道,“下次必须干得更好。咱们不能老这么继续下去呀。”
“你别听信上界那些人的煽动。”红棕色头发的女人颇不以为然,“要潜到千米以下,必须保持充沛的体力,太棘手的事儿别去干。瞧,今晚要不是我在……”
汽车行驶在一片交区的荒地上,远处的地平线清晰地映衬出无数莫可名状的阴影,它们充斥于天地间,仿佛用胶合板剪裁而成的背景。那迪娅刹住车。他们总算躲过了警方的追捕。“若尔果会来接我,”她悄声说道,“就算警察发现了这辆车,也不可能查到我们。这是我今早才偷来的。”
大卫打开车门,走了下来。他觉得地面实在太松软了,简直跟凝胶差不多。那迪娅飞快地扑到他胸前,嘴凑上去紧贴在他的唇上。她的嘴唇总是滚烫的,带着一股近乎病态的热气,就像某种慢性炎症一般,稍稍有些令人畏惧。大卫把她紧搂在怀中,然而他全身的肌肉越来越瘫软,完全失去了早先有的力量。突然间,他的衣服在身上飘荡起来。他心想,此刻的自己看上去一定像个把爸爸的雨衣拿来穿的小孩,样子怪里怪气。他使劲想挺起胸膛,可他的胸肌已经彻底化为乌有。界面近在咫尺,进程已不可逆转。他明白,如果把手探入口袋找他的那把手枪(大型卡斯温格勒357,配通风子弹袋,淡蓝色的金属外壳,初速能达到……),掏出来的没准儿会是个不伦不类的玩意儿,滑稽可笑到极点:一把手枪,或是软吸盘枪,跟小孩儿的玩具一样;还可能是剥了一半的香蕉,甚至可能只剩下点沙子,或者是一头虚弱的、奄奄一息的小兽,比如一只没毛的、又瞎又聋的小猫……又瞎又聋。
“我要飞了,”他气喘吁吁地抓住那迪娅的肩膀,“拉住我!”他的手指虽然陷进了年轻女人肉体的深处,却没遇到任何阻力。他抱住的不过是个幽灵。“别忘了!”那迪娅嘶喊着,她的脸越缩越小,“车祸,还有生病……别在上界待太久啊!”
他想回答,可来自界面的强大吸附力把他卷入了空中。就在这时,若尔果的摩托车那片郊区荒地上疾驰而来。他闭上眼睛,忐忑不安地等待苏醒。 





2。'界面  零点;平静的假象'
大卫全身裹在被子里,憋闷得厉害。他抽搐了一下,想摆脱这恼人的窒息。他讨厌披着张裹尸布回到现实世界,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活埋的人,一惊醒便用头狠狠地撞那钉得严严实实的棺材盖子。
他嘴唇肿胀,脖子上的肌肉痉挛,让他只能像婴儿般嘤嘤啼哭,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他在床中央舞动双臂,蹬脚踢腿,草草比划了一下蛙泳的招式,就像一个遭海难的人正不顾一切地奋力浮出水面。“快游!”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在嘶吼着,“再不游你就沉了。”此时,冷汗淋漓的他伸手将被子和枕头一把抓过来揉成一团,随时生怕自己会抽筋。不,他不想被活活淹死,他不想在床垫当中直沉海底,那里深不可测的棉絮如同海水般令他毛骨悚然。
他的眼睑粘住了,仿佛被睫毛缝在了脸颊上似的。他不得不用手指撑开眼睛,但视线依然模糊,唯有透过一层颤悠悠的雾气才能依稀辨出房间的轮廓。墙壁是清一色的蓝,家具和床单也全是蓝色,所有这些都营造出海底世界的氛围,甚至有一刹那,他以为自己依然在下界……他躺在床上,双腿垂了下来,但出于本能还在有气无力地游着。蓝色的被单散发出阵阵汗臭和异味,其他东西也沾染了这股味儿。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像电。真够白痴,可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比喻。一股电味。这气味让人联想到铜、臭氧,以及电闪雷鸣。这是个明显的信号,看来已经携带部分财富胜利凯旋了。这回他可是毫不马虎地把在梦幻世界中搞到的战利品带回了现实。他本想欠起身,结果却滚到了一边,脑袋也还晕乎乎的。那玩意儿就在这儿,搁在床尾那一头,囚禁在皱巴巴的被单里,轻轻地抽动着,看不出什么确切的形状。大卫伸手想去摸,可太远够不着。他叹了口气。他很少能看到它们。虽然是他赐给它们生命,可它们却总喜欢躲藏在床单和被子下面,活像一群胆怯的小虫子。它们怕什么呢?难道是光线吗?可是,整个房间,从地面到天花板,不是全都经过他的精心粉刷,变成深蓝色了吗?——连床头柜,甚至衣橱、地毯无一例外也全是蓝的。这里宛如深海洞穴,阳光穿过重重帘幕透进来,促使它们慢慢地进化。这份新知催人入眠,它们在那儿应该也挺自在的吧……
“你醒啦?”玛利雅娜推开门,冷冷地问道,“冰箱差不多空了。”
跟平素一样,她将一头青丝绾成那种小学女教师所特有的朴实而刻板的发髻,挺直的鼻梁上架着副厚厚的树脂眼镜。她还年轻,要不是因为嘴唇老是抿得紧紧的,跟害怕一不小心吞下什么东西似的,兴许还能算得上漂亮。她走近床边,手里捏着本大部头的小说。大卫注意到她的手指夹在书里以免忘记页数。不,这不是小说,倒更像是本技术专著,或一份临床报告。玛利雅娜从来不看小说。她冲年轻人弯下腰,把食指放在他的静脉处测脉搏。大卫推开了她。“它什么样啊?”他嘴里咕哝着,手指着在床单下挣扎的那个东西,“告诉我,它到底什么样?”
玛利雅娜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从地上提起了一个金属盒子,这铁盒像是专为运送现金而设计的。一把精巧复杂的锁挂在盒盖上。“告诉我它的样子好不好……”大卫一边恳求,一边再次使劲撑着胳膊肘坐了起来。
“拜托您,”玛利雅娜生硬地打断了他,“少跟我来年经产妇这一套。程序的第二阶段跟您毫无关系。您知道,潜梦者同他的作品之间不该有任何感情纠葛。闭上眼睛,让我完成该做的事。”她动作娴熟地掀起床单,抓起那东西,把它塞进铁盒,只听拉动枪闩似的咔嚓一声,锁扣关上了。当她松手放下床单时,大卫发现她戴着手术用的橡胶手套。他竖起耳朵,期待捕捉到从箱子里飘出的一声叫喊、一声哭泣,或是一缕游丝般微弱的哀啼,可惜什么也没听见。人家说那东西是哑巴,它既不会说也不会唱,但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玛利雅娜在枕边坐下给他听诊。“您出血了,”她草草擦试了一下他的嘴唇和胸脯,语气冷冰冰的,“看来显形是越来越困难了,其实东西倒很小。”
“它漂亮吗?”大卫扯开污迹斑斑的纱布问道。
“我没资格评判梦晶的艺术价值,”年轻女人一句话顶了回来,“我只负责工作中与医学相关的部分。您别紧张,放松一下,让我检查您的情况。您醒来的时候感到吃力吗?”
“没有,”大卫开始撒谎,“上浮不比平常更困难。”玛利雅娜厌恶地咬紧了嘴唇,她憎恨深潜员的那些行话,什么上浮啊、减压啊、深潜啊、,诸如此类的字眼只会惹她冒火。她开始以她那细小而硬朗的字迹一一记录病人的血压和脉搏,以及他的种种反应。医疗记录卡上方写道:
大卫?萨雷拉。灵媒外质成型后可持久存活。诞生日期……
为了等到他愿意下决心走出梦境,进行所谓的“上浮”,她已经在房里熬过多少天了?每次大卫一决定下潜,她便拎着行李和自己的专用雨衣从天而降,在现场安营扎寨。哦!对这个仔细上过蜡的黑色小行李箱,大卫别提有多讨厌了。这是牧师的箱子,是身着便服的修女的箱子。他很清楚玛利雅娜怕屋里的东西不干净,于是把一套床单被单都捎了过来。她带着那老旧的旅行小挂钟——多半是从某个外省的姨妈那里继承来的——以及必要的洗漱用品,还有装在绣花布袋里的一双小拖鞋来到这里,屁股尖挨着椅子坐下来,拿她专用的餐具吃饭,用刻有她姓名首写字母的银质无脚杯饮酒。大卫实在难以想象她在客房睡觉的情形:在决定上床睡觉之前,她会花上一小时绕床一圈,检查枕头褶皱里爬来爬去的细菌吗?在他这个职业潜梦者丧失知觉的那段时间里,她满可以在老房子里随心所欲地来回走动,打开抽屉,翻阅信件,端详照片。她大概已经暗地里完成了搜查,多半还颇为细心地戴着外科手术用的橡胶手套,是怕吵醒在架子上昏睡的细菌么?
大卫开始照例以沉闷的语调陈述他梦境中的起伏波折,玛利雅娜则在她惯用的报告纸上作着记录。他心不在焉地讲着。年轻女人的工作服稍稍敞开,大卫猜想她身穿宽大丑陋的套衫,下面则是一条破旧的灰裙子。他才刚说出十来个词,她便极不痛快地咂了咂舌头,截断他的话。
“我早跟您说过不要在我面前用这套行话,”她讲话时拿铅笔尖戳着本子,像存心要刺痛它一样,“什么协调丸、现实粉,这些东西统统不存在,全是您的无意识捏造的,是些象征性的警示信号。您自个明白其实您并未吞服过任何药片。您得试着在脑子里牢牢记住:在‘下界’发生的一切毫无现实存在的可能性。根本就没有什么下界。千万不要拿这些幻象当真,不然您会得精神分裂症的。追捕您的警察不过是您心存负咎的表现。至于这个……那迪娅,恰恰相反,象征着您内心的负面冲动,她充当坏榜样,怂恿您作恶。在您的想象中,您手下有一个团伙,而她是这个团伙的头目,有时甚至能指挥您,而您并没不乐意。这是因为,在不得不听命于她的同时,您觉得自己从日常的道德义务中解脱了出来。从某种程度上讲,她在您眼皮底下为您洗刷了罪名,从此以后您就只是个无须承担责任的任务执行者了。”
“可是那迪娅她……”大卫想抗议。
“够了!”玛利雅娜嘘了一声,再次戳了下笔记本的背面,“您要再这样下去,最终会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的,在一些老深潜员身上就有这种症状。”你们自己人内部管这叫‘深潜病’,瞧,你们的行话我还是懂的。您可得当心了大卫,我再重复一遍:没有什么下界。这出持枪抢劫的戏不外乎是场仪式,为的是帮您更好地完成任务,是一道令你集中精力的魔咒。有的潜梦者想象自己加入了一场狩猎远征,途中会捕猎一头奇兽;另有一些人则在幻想中攀登一座尚无人涉足的山峰,企图在峰顶发现一种不为人知的矿石。我可以没完没了地列举下去。还有人甚至乘火箭穿越太空,降落到某个陌生的行星上。所有这些幻觉都直接源于一种幼稚的意象,切记不要看重它们。”
大卫阖上眼。这些没完没了的劝诫让他烦透了。每次回到现实他都得忍受这一套,而且每次玛利雅娜都以呵责的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像个正在冲着低能学生发话的小学女教员,一副厌倦不堪的神情。尽管如此,这套喋喋不休、一成不变的说教并没能在他的意识里削弱下界的现实性。玛利雅娜她从没潜入过那个梦幻世界,怎么能如此武断呢?大卫唇边还残留着那迪娅的味道,她双颊上的点点雀斑也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他怎么可能凭空捏造这一细节呢?她是跟他同伙的女伴,那迪娅的夹克衫在左肩的位置有一条没缝好的缝,若尔果的摩托车一直都是那辆,油箱塞子是从一辆旧劳斯莱斯车上拧下来的……普通的梦在细节上不可能保持这样的一贯性。如果仅仅是个梦,那迪娅可能忽而是金发,忽而是褐发。在历险的途中,她可能会更名变姓,改头换面,她可能同时是好几个女人,她……至于玛利雅娜,她尽可以继续恶狠狠地戳她的笔记本,她永远也不会懂得这两种梦在本质上的区别,正是梦的这层……皮肤……使得潜梦者的梦与普通人的梦有天壤之别。玛利雅娜跟其他普通人一样,稀里糊涂地做梦;而他,大卫,则神游他乡,来到一条神秘的边界线,从带蒺藜的铁丝网下钻了过去,由此进入了一个仅为极少数天赋异禀之人所知的国度。
“你根本没听我在讲话,”玛利雅娜注意到了这点,“大卫,你简直在浪费我的时间。我已经在这里足足待了五天,为的是等你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你以为这是很舒服的差事吗?”
“我们为这次行动准备了很长时间,”年轻人辩解道,“那迪娅必须先确定珠宝商的作息时间才能……”
“天哪!你是故意的还是想怎样?你这算是挑衅,是不是?你想把我逼疯吗?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行动’、‘珠宝商’。全是无稽之谈,是站不住脚的幻象。”
大卫放弃了争论。一味坚持多半无济于事,心理医师助理往往有精神分裂癖,她们满嘴都是诸如“丧失现实概念”、“强迫性梦样谵妄”之类的套话。如果你不想被关进诊室输液、忍受头部电疗的话,就不要引起她们的疑心。
“我刚才在开玩笑。”年轻人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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