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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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上-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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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朝他望了望,揉了一下眼, 



  “有啥怕的,我也是临了死界的人了,没啥儿怕的。” 



  他迷迷惑惑地盯着她。 



  “你要不怕,我就不回家了,今夜就住到你那儿。” 



  她怔了一阵,把手里的一把麦子丢在麦铺上,“你走吧,这么大的事,哪能草草匆匆,我也不一定就是为了和你成家过日子才去九都的。” 



  他一脸疑惑,默了许久。 



  “不为了成家你为啥?” 



  四十说: 



  “你走吧,竹翠和她哥在家里等你哩。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男人了,连见都不想见男人。谁跟我说到男人女人我心里就恶心,胃就往外翻东西,就像吃了屎一样。” 



  他怔怔地呆住了,脸上铁青下的那层活泛的浅红没有了,苍茫白色爬到了脸上去,一抽一抽的嘴角开始向上弯起来。她说她再也不消看见男人了,看见男人真的就像是吞了一口屎,说着时,手持着的镰刀也跟着抖起来,刀刃上麦棵汁在日光中泛着蓝盈盈的光。司马蓝不知该说啥好了,这一切不消说都是为了他。他朝后退了半步,木木地看了她半晌,轻轻说怕是你在九都接的客人太多了,你心烦我就先回家,从今儿出院开始,我司马蓝就是你的男人了,你让我和竹翠今儿分铺我今儿就分铺,让我明儿分铺我就明儿分。她要不分我就一步不踏进那个宅院里。横竖天高皇帝远,不行了我就到你家我们过。他如表明心迹一样,说着时双手在胸前舞起来,比比划划,仿佛要把心从胸膛里挖出来,且越说声音越大,到后来竟有些结巴了,最后说了句:“我司马蓝要有半句假话,半点不真我就是你四十生养的人。”这样赌下一咒,打住话儿,把目光盯在她脸上,以为她总该有些心动,可她却依然是一言不发,且不久前脸上的激动也风息浪止了,一脸的木然,一脸的平静,像压根没有听到他说的啥话儿。于是,就那么天长地久地站一阵,到远处山梁上有人挑着一担麦子吱吱哑哑走过去,司马蓝又说了句我先回家看看,不看竹翠我得看看葛和蔓,就缓缓地挪转了身子,沿着沟边的田埂,一摇一晃慢慢地走去了,像一根风干的枯草朝远处飘过去。蓝四十盯着她那忽然间长了许多的脖子,还有脖子上那条红亮亮像蛇一样的刀疤,直到他愈走愈远,将消失时又回头望一下,唤着说:“明儿天让鹿和虎来替你收麦子,你给他们烧一壶开水送来就行了。”这时她似乎想起她还要割麦子,她在这原本就是为了割麦子。于是她就又弯下腰,一镰一镰割起来。 




  然而,她却再也没有先前的力气了,仿佛这一阵耗尽了力气样,每割一镰她都要连发梢和脚跟儿的力气用出来。 



  终于,她像晒瘫了样坐在了麦地里,一时间,泪水在脸上横七竖八地流,把整个世界都淹得无声无息了。 



  第十章 



  阎连科 



  收麦播秋,乡村的日月乱而有序地在悠晃之间就过去了半个月。天像还是依旧的爆热,夏天像耙耧山脉样无休无止地长。人们的记忆里,哪一年也都没有像这年一样热。雨倒是下了一场,把玉蜀黍苗送出地面,就再也不见滴露了。 




  在这爆热里,三姓村闲了下来。闲下来就有暇顾及许多事情了。司马蓝果然像人样活转过来了,连脖子里那条蛇疤都成正经肤色了,且身上的肉也被新麦的白面催了起来。他身上又开始有了力气。力气像急着出笼的兔子样在他的胳膊腿上不分昼夜地跳。夜饭以后,藤到她的婆家去了,葛和蔓去蓝家胡同串闲。月光溶溶,如水一样浇在司马蓝家的院落里。他坐在院里的席上纳凉,从猪圈那儿过来的偏南小风,把他女人竹翠喂猪的热食气息吹了过来。朝那儿瞅瞅,看见了竹翠那山坡野地似的一蓬头发,看见她才三十五六,就开始在夏天敞怀露胸的模样,心里就生出了一股杀意。 




  他已经对她生出杀意几天了。 



  几天来,那杀意像粪堆上雨后的野草一样疯疯狂狂地长。他总想,她怎么三十五六还活着,那么多刚过三十就喉肿死了的,怎么不是她。把目光从她那儿恹恹收回来,他把他的想法沿着日子的轨迹朝前伸了伸。他想起了他从医院回来后,这瘦女人至今没给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给他端过一次饭。他想吃啥了,他就唤“葛──”,想喝啥了,他就唤“蔓──”。睡在一张床上,从来也没有相互摸碰过。他如蓝四十说的那样,变得见到她脱衣上床就有些恶心起来。他在等着蓝四十对他说一句“分吧。”或者,对他说一句“来吧,来住到我家。”可蓝四十始终是没说。忙天是忙。然忙天过去了,蓝四十依然没说。几天前他在村口溜步,四十去井上挑水,他把她拦在了胡同口上,说四十,你不想和我在一块过了?她说我都三十七了,我不想再折腾了。我恶心男人了。说着她从他身边擦过去,脸上的心灰意冷和一块尘砖一样厚。他不知道她为啥从九都回来就成了这样儿,活脱如换了一个人。好像她去九都前压根没和司马家有过啥儿约,甚至这一生都没有和他司马蓝有啥生死恩怨过。他看着她挑着一担空桶朝井上走,叽咕叽咕,丢下他就像丢下一个很平常的人,到前边和旁人说话反倒声高笑大,半条胡同都飘着红柿叶般荡着她的话音儿。他心里有一股无可名状的火,想是长是短你说一句话,我欠你我可以拿命来还你,你用不着这样不冷不热我司马蓝,总是一副我无负于人的模样儿。他这样思忖着,回过身看见他的女人竹翠站在他身后,借了一个筛子,准备回家淘麦。竹翠看着他又看了蓝四十,在他转身要走时,她重重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说你追一辈子母猪,母猪也没有朝你哼一声。说完她就像蜻蜓一样走掉了,那当儿他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心里轰隆一下,生出一丝杀意来,那杀意便像种子样在他心里生根了。他知道四十的冷漠不是因为她还活在这世上,可他却每天脑里都闪出杀了她的念头来,仿佛只要她死了,四十就不会用那副莫名的冷脸对他了。几天了,竹翠在他眼前的一举一动,都营养着他心里要杀人的念头儿,他念头终于蓬蓬勃勃了。这一会看到他的女人在猪圈的墙上骑着,把猪食倒进圈内槽里,坦胸露怀地从圈墙上下来,他的那股杀意又在身上一条暗河样流过来,冰刺刺血淋淋的水声在他耳边撞崖落石地响。月光从桐树的那边犹豫着转过来,乳色的明亮朝着四周铺展。他身上那股热辣辣的杀气汗淋淋在他的每个毛孔上,使他的双手痒起来,汗在手心像捏了一窝滚烫的水。竹翠提着猪食盆子从墙上下来了,从他面前走进了灶房里,杂色的猪食味和污浊的猪嚼声在院里哐哐当当碰撞着。 



  “我渴了,”司马蓝冷不丁对着灶房叫,“给我端碗水。”他这样唤了就如设下一个陷阱样,想她若端了也就算了,倘若不端,就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把他淹死在水缸里。他已经看见一个人头在水里如葫芦一样漂起来,从水缸漫溢出来的冷水有如月光一样从灶房流进院子里。他等着她端来一碗水,柔柔顺顺递到他面前,可他等得心焦火燎,等得害怕女人果然不给他端水来,于是,他把嗓子压低了,声音先自柔了些,又接着唤着说:“我渴了呀,你给我端一碗水喝吧。” 




  他没有想到他的女人果然没理他,竟空手从灶房里走出来。 



  他不能不动身杀她了,这是她逼他动手的。他从席上站起来了:“我让你给我端一碗水喝,你听见还是没听见?” 



  瘦小的女人如钉样立在他面前,“让那肉王端吧,我一辈子侍奉你像侍奉我亲爹,可你一辈子心里都没我杜竹翠。你一辈子心里都装着那肉王,可她让你摸过吗?让你睡过吗?他有过的男人成百上千,排成队,堆成山,可你司马蓝拉过她的手了,还是摸过她的肚?她身子又白又嫩,全村的女人都没有她的好身子,那身子千人爬万人骑,你司马蓝除了一丁点儿时候见过摸过,长大了你摸过见过吗?”竹翠手里原是端着半盆洗锅脏水要往猪圈去倒的,说到这儿她看见司马蓝从草席上忽地一下坐起来,像一阵风样朝她旋,脚下把月光踢得如被凌乱踩着的绸。她把半盆水哗一下扔在了脚地上,猛地往地上一蹲,看着水和脸盆都朝大门那儿流过去。“藤她爹,我知道你喉病好了哩,身上又有气力了,又可以打我像鹰抓小鸡一样啦。”她说,“今夜你要打我你就把我活打死,不把我打死你就不是人。我要叫一声疼我就不是人。叫疼了我是母猪母狗我是母蛤蟆。”然后她把目光从流水和盆上移开来,盯着面前的司马蓝像盯着一棵枯木逢春的树。她果真地发现他又一如往常了,虽然还是瘦,脖子的刀疤还像一条红麻绳,可在水溶溶的月光中,他脸上的枯黄不见了,他想要骂谁打谁时,双手还是放在屁股后,脸上还是和先前一样,硬出一副不平整的石板样,只是那石板一样的脸色,青刺刺的杀气像野草一样疯茂地生。她缩了缩身子,悄悄地往后挪半步:“藤她爹,你打我呀,你站着干啥?先前你不隔一月不摔一次碗,不隔半年不让我松松皮,今夜儿你要还是我男人你就和先前一样把我朝着死里打,要不是我男人你就站这儿站到天明儿别动弹。你要还念起藤、葛、蔓是我给你生的闺女,你就还像往常一样想摔碗了就摔碗,想打人了就揪住我的头发往门上墙上撞。你要是觉得你一辈子离不开四十了你去灶房拿刀一刀杀了我。杀了我我也不会叫一声。杀我也行,打我也行,你就是不要立在我面前,不杀不打不动弹,为难得跟喝了一碗药汤样。” 




  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看见他脸上的杀气在月光中如云一样淡下来,打人前握在胯后的拳头耷拉在了胯两侧。 



  她说:“藤她爹,你不打我了?” 



  又说:“我去给你端碗水,你解了渴再打再骂也不迟。”说着,她像一只鸡样扑楞一下从地上站起来,从从容容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土,像和邻人说闲说到该烧饭了,要回家烧饭一模样,就从他身边走掉了。到这一刻,一直立着的司马蓝仿佛遭人戏耍了一场样,却又因是一场儿戏,既不能大动肝火,杀人害命,又不能无动于衷,愚木呆痴。他看着女人竹翠从他身边擦着往灶房里走过去,就像一只鸟从他手里飞走了,热剩饭般把自己下落的怒恼从肚里往喉咙提了提,骂了句我日你祖宗杜竹翠,因为你叫我司马蓝一辈子不能和蓝四十成家过日子,然后一下就朝竹翠扑过去。他没有想到竹翠早有预防样,身子一弯就从他的胳膊弯下逃走了,麻雀一样朝大门那儿跑过去,又一下绊着地上的草席摔在席面上。他终于就箭一般飞奔上去骑在她身上,把双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在他要用力把她掐死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话。她说:“你掐死我吧,你掐死我杀人偿命,你也别想和四十在一块过一天。”之后他的双手哗啦一下就僵在了她的脖子上,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就在他僵手的这一瞬,她说我就不知道四十除了长得好她还有哪儿和女人不一样,她先前去九都,用过的男人没有五百个也有二百个。二百个男人用过的女人你喜欢,我一辈子长得如一只瘦母鸡,可如牛如马只侍奉你一个男人,你这没良心的凭啥就没有一天喜欢过我杜竹翠。没有我们杜家你能当上村长吗?没有我杜翠,你能有三棵葱样的闺女吗?她在他身下问着他,口水噼噼啦啦地向上打在他脸上。他啥也不说,猛地两个耳光掴到她脸上,把她的目光打得零零碎碎落在了树下面。这一打,她一点不动了,说:“你打吧,你几个月没有打我了,你想咋打就咋打吧。”他骑在她的肚子上,听了这话,再想打耳光时,胳膊上却短缺力气了,有些打不下去了。这当儿,院落里奇静,一片树叶丛空中旋着落下来,打着地面的月色,如一片薄木板落花流水在了水面上。从村里传来的脚步声,手拍树身一样啪啪响,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在月光下如白色的小花一样消失了。司马蓝就那么骑在女人的肚子上,原先掐她脖子的手再也无力打下了。竹翠的呼吸急促而快捷,肚子也跟着一起一伏。司马蓝在她酱红月白的呼吸起伏中,像坐在船上一样被微微摇晃着。他听见她摇晃的声音,像院墙上摆动的一棵草。他不知如何是好了。在不知如何是好中,他又看见他们夫妻的呼吸缠在一起像两团烟雾不分彼此了。他有些尴尬起来,他想他这当儿必须得做一点事。不能打她,可一身的怨恨又不能自己释放掉,于是他就重复着骂了一句:“我日你祖宗杜竹翠,这辈子你没让我过过一天快活日子哩。”然后要打她的手就从半空落下来,虎虎狼狼去撕扯她的衣扣了。她单穿了一件洋布衫,小红扣像桑椹一样挂在布衫前,本来就少掉了一颗扣,他一扯拉,那些扣就都落下了。这时候她的乳房就如饿了一冬的枯兔从草窝里跳出来,她立马用双手去她的胸前掩护着,先骂他是畜生,不要脸,吃着自家锅里又扒着别家碗里,这山看见那山高;又说你把我的扣儿弄掉了,扣儿滚到席子下面了,是一毛钱还买不到三个的扣哩;最后她问他大门是闩了还是虚掩了,别闺女们冷丁从外面走回来。他这时候啥也不说,自始至终啥儿也不说,如走进一条黑死的胡同样沉默着,怒冲冲地把她放正在席子上,如剥一只小鸡一样把她的衣服扒下来。他想她若不让他了就打了她,打她半死,他再奸了她。把他生病以来,有生以来对她的积怨和恶恨全在这奸中还给她。可是她的话水样软下来,手从自己的胸前挪开来,且还动手去解她的裤子了。这小女人和他没生病以前一样柔顺了,服帖了。他想使她哭,使她叫,使她浑身流血疼痛求他饶了她,他胸腔里塞满了黑惨惨的恶恼和仇恨,七忙八乱之后在她身上如龙卷风要拔掉一棵树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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