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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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上-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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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散着,越过青砖院墙飞到这安静下来的院落里。也直到这一刻,藤才看清,这院落的前房、后房都是两层楼,二楼的房子全都锁上了。院子不大,水泥地光滑平整,一棵桐树碗样粗细生长在砖砌的树池里,有个自来水管在树下一年四季滴滴嗒嗒响。墙根下有几盆花,根深叶茂,呈出青绿,有一蕾红色包儿隐含在枝叶间。盯着那几盆花,她没有一盆能叫出名儿的,她想这也就是城市人的院落了,水泥地,几盆叫不上名的花和一个水龙头。司马藤默默茫茫地立在院子里,她想沿着这院落想下去,以躲开屋里发生的桃红色的事,可屋里的说话声夏天的飞虫样撞着她的耳朵,硬往她的心里钻。于是,她的思路断停了,不得不屏心静气地听着那撩拨人心的说话声。 




  男人说:“这儿太脏啦。” 



  四十说:“我们刚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哩。” 



  男人说:“这么脏,叫人恶心,你得再便宜十块钱。” 



  四十说:“大哥,从五十块钱降到二十块,二十块钱也就是你们男人的两包烟钱,一杯酒钱。” 



  男人说:“我就是掏钱买苹果,搞好了价发现苹果是坏的你也该再降降。” 



  四十说:“我亲哥得了绝症,你可怜可怜他,也不该为这十块钱和我费口舌。你不信我不是专门做这营生的人我可以给你跪下来。” 



  接下来是死一样的静,水龙头的滴水声轰轰隆隆。片刻后那男人好像不情愿又无奈地问了句:“你今年多大?” 



  “刚过三十。” 



  “你脱衣裳吧,快一些。我还得赶火车。” 



  就有了肌肤润润的脱衣声,不连贯地传出来,如粉色的蝶样一只一只在藤的眼前耳旁飞。司马藤的喉咙又痒又干。她十七周岁了,男女之事已心明如镜,只是莫名的惊惧使她忽然间抖得厉害,头晕目眩,眼前日光晃晃,有一排一排的尘埃在她面前金雀样有声有色地舞动着,及至床响时候,那干裂的声音劈柴断竹样一声大过一声地掴打过来时,她浑身哆嗦不止,双腿软得似乎要倒在院落里。她小心地挪动着脚步,爬在水龙头上喝了几口冷水,借以镇静了自己热沸的女儿身心,继而朝大门外面躲过去。街上的嘈杂把她身后的猩红干裂的声音淹没了。她立在关死的门前,陌生地望着这条向阳二号街,自行车和三轮车在她眼前横七竖八地挤来挤去,几辆急不可耐的黑亮的轿车在后边大呼小叫,司机不断地探出头来吆喝得天旋地转,可并没有谁搭理司机粗啦啦的吆喝声。偶尔响起的火车站的汽笛,尖而悠长如一条青龙样从藤的头顶飞过去,使她的内心开始跟着那响声飞回到耙耧山脉去,想到爹的喉堵症上去,也就终于些微地平静下来了。 




   她想喝水。 



  她还没有洗脸。 



  时间慢如老牛拉车在昏黄的日光下,有一脚没一脚的起落走动着。她希望老牛立马能从山梁上走过去,可牛车的叽咕声却无休止地在她的耳边上响。有人吵架,就在前边。她想过去看看,可又生怕有人突然推开这九号院的大门闯进去。她就那么立在门口,看着前边为争路拥成蜂团似的人群,看着看着,她身后的大门冷丁儿炸着响开了。 




  一个震颤,她浑身都凝住不动了。多少年以后,她都不明白那一刻她为啥不敢回头望一眼。 



  那个男人提着他的黑箱走了出来,不慌不忙汇进了人群里。听到四十唤她回去洗脸的声音后,她小心翼翼地回到那间屋里,闻到了一股半奶半血的腥味儿,一股恶心的汁液涌在喉咙里,她忙又咽回了肚里去。 




  蓝四十正在收拾床铺,正在往一个塑料小盆里倒上半盆热水,又往那热水中掺和她熬制的中药崩漏剂。事情如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过去了,四十只是有些抱怨,有些哀伤地说:“我真是老了哩,要不动价钱了,这样拉一百个男人也难凑够你爹的住院费。” 




  十天以后,蓝四十让藤回了一趟三姓村,给她爹司马蓝送回去了两千块钱。这十天藤学会了去车站宾馆引男人。有时候藤在家里守着,四十出门寻客。有时候藤让四十在家歇身子,她就出门了。到火车站的候车室,去寻那些买了车票可离上车还有许多时间的人,寻那些三十至五十岁的客。他们拿着车票,在车站百无聊赖,东瞅瞅,西看看,这时候藤就走到他们面前了,说你几点的车?那男人疑神疑鬼地望着她,问干啥?她说你不去找个地方歇一歇?不贵哩,也很近,误不了你上车。有经验的人就灵醒过来了,说是你吗?她说比我长得好,他们就到一边商量了价,她就把他引到向阳街的九号院落里。四十听到脚步声,就出门把男人迎进屋,让藤去门外望风了。原来生意也不是太难做,像薄利多销样,降下价来还是有许多男人甘愿的。钱就这样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地攒下了,或五十,或三十,四十都用一个手巾包起来,藏在连藤也不知的一个墙角的罐头铁盒里。那一夜,送走了两位客人,至夜深人静,房东闩了大门,蓝四十说藤,你走吧,回家给你爹先送两千块钱,让他立马住院去。藤就睁着惊喜的大眼,把两千块钱缝在自己贴胸的衣兜里,回了一趟三姓村。 




  十天半月的光阴,村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多出了两个坟头,死者分别是杜姓和蓝姓的一男一女,一个三十六岁,一个才三十四岁,不消说都是喉堵症。那时季节已是仲春,小麦旺得盛势,树木也都墨绿了半个天地。到处是青湿绿潮的气息。村里人都下田施肥或到坟上挖墓去了,藤踏着寂寥的青绿回到家里。家里的一场争战刚刚发生过没几天,狼藉还未收拾起来,屋里屋外空无一人,摔破的脸盆扔在门口,打断的勾担挂在房檐下,针线筐在屋里门后躺着,碎布烂线招展在墙上。站在那一片凌乱的凄凉里,一种孤零零立在破败之中的感觉油然而生。藤想起了九都的高楼大厦,想起了车水马龙的人流,想起了那些把钱像扔树叶一样扔在床上,笑一笑穿好衣服离开四十的男人,心里的滋味一股股都五颜六色了。她有些无奈地把针线筐儿收拾起来后,两个妹妹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她叫了一声姐,便哭得涕泪横流一世界悲痛。看着两个妹妹,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岁,站在那儿虽然瘦薄,可也显胸露臀,大人样儿十足,却抱住自己哭得悲天伤地,说她和四十一走,家里就闹得天翻地覆,先是爹想喝一碗稀汤,娘偏给他拿去一个硬馍,第二天,爹想吃一块油馍时候,娘又端去一碗玉蜀黍糁儿稀汤。第三天娘给爹端去一碗细白汤面,盐又放得多了,爹便把那碗滚烫的面条攉在了娘的身上。说娘满身都是汤是面,却出奇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看了一阵爹的怒样,转身把衣裳脱下洗了,晒了,到了夜间爹正睡着时候,娘忽然从床上爬起,掐住爹的脖子,嘴里骂着说我让你和那破鞋合铺儿,我让你和那破鞋合铺儿!我让你和那破鞋合铺儿!直掐得司马蓝两手在半空中舞动不止,以为是在做梦,当醒来时,本已病倒没多少气力的身子,已经不能再奈何竹翠半点。葛说是她把娘的手从爹的脖子上掰开的。说爹缓过一口气儿,也一言不发,不恼不怒,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只是扶着墙出门去敲了六叔司马虎的大门。司马虎一来,不由分说一个耳光打活了娘的门牙,到天亮娘就回娘家哥杜柏家里去住了。葛和蔓姐妹两个边哭边说,说得满天下都是泪水凄楚,仿佛天塌地陷一样,使人感到这家境无可收拾了。司马藤说:“爹呢?爹去了哪儿?”蔓说:“爹去五叔家里了,五婶天天都给爹做好吃的。”藤说:“你们呢?”蔓说:“家里没面了,也没有玉蜀黍糁儿了。我们在六叔家里吃饭。” 




  这时候的司马藤,仿佛在转眼之间成为一家之主了。她在屋门口站站,又到院落里立下一会儿,似乎是想出门找父亲或是母亲,却到院落里改了主意,就那么站了片刻,回身把院落里的破盆断棍收拾利索,挖出一篮麦,一篮玉蜀黍,领着两个妹妹到村后的石磨上推着磨了面,碾了碎生儿,回来给妹妹们烧了一顿饭,掏出两千块钱交给葛,说让爹立马去住院,自己就踏着落日要走了。 




  藤说:“我要回九都了,这家里我一天都不愿意呆。” 



  葛说:“你不去看看爹?爹天天想你哩。” 



  藤说:“爹不想我,他想的是他活命的钱。” 



  葛说:“你不去看看娘和舅?” 



  藤说:“不看。我没有这样的娘。” 



  藤又返回九都了。 



  藤一回到九都就不再是原来的司马藤了。 



  藤回来是在第三天的黄昏里。黄昏里的九都一片明亮的色泽。这是九都人歇息礼拜的一个阳春天,晚霞红在头顶,大街小巷都血血浆浆了。走进九号院落时,她站在院中央,咳一声,屋里便响起一阵急迫的穿衣声。于是她又对着屋里唤:“是我,我是藤──我回来了。”她没有听清屋里说了一句啥,只听见那穿衣声风息浪止了,缓慢有序了。院落里依旧没有人。房东的老婆去哪儿打麻将消磨日子了。前边的安徽人出门收旧还没回。藤拧开水管洗了一把脸,生出一种奇怪温馨的亲切感,如回到自己家里一模样。瞟一眼这不见一星儿土气的院落和这都市的天空,她试着脚步走进了屋里去。屋里的男人已经穿好衣服了,五十几岁,西装革履,领带银白闪闪。藤有些眼熟这个人,好像他是一个回头客。回头客把一张五十块的钱票递给四十时,极不尽兴地盯着藤像盯着一朵还未开盛的山坡上的花,眼里不断有火光噼噼叭叭响出来。他问:“你多大?” 




  藤把行李放在地下:“十八。” 



  那男人又坐回到床上去:“侍奉过男人没?” 



  藤说:“没。” 



  男人眼睛明亮了:“跟我去吧,一夜二百块。” 



  藤扭头望着正系扣儿的四十姑,身上热暖四溢把整个屋子淹湿了。 



  男人说:“真是黄花,五百也可以。” 



  藤的眼睛慢慢亮起来,桃红杏白地有光有色了。她望着蓝四十,就像孩娃儿要做一件不知道该还是不该的事情时望着母亲样。 



  蓝四十把收来的钱装起来,没有抬头,不加思索,用手梳了一下额前的乱头发,说:“她有病,肝炎哩,你没看见她脸色干黄吗?”男人听了这话,盯了一阵藤的脸,然后没有二话便提着一个皮箱出门了。四十送走客人,转回身便听藤说一夜五百块,你就让我去吧姑。蓝四十便愣在门口的方框里,像听到天外的声音样,盯着司马藤。她发现藤的目光里,有种生冷的光,像两粒化不开的白冰块。她说藤,你是想男人,想破了自己的身子哩,还是想挣那五百块?藤说,五百,你得几天才能挣回来?四十就说,几天就几天,能留你一个囫囵身子也值哩。然后问她村里的事,她说杜家又死了一个人,司马家的司马洪叔喉咙肿大了,怕活不过今年夏天啦。 




  她又问:“你爹呢?” 



  藤说:“姑,你真的要和我爹合铺儿?”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藤。 



  “不是出门都已经说好了,你舅还写有字据在我包袱里。”她说你看字据吗,看藤只是坐着,一脸木然,不言不语,蓝四十便端着她的塑料盆儿出门到茅厕用中药止血崩漏水洗她的下身了。从茅厕洗回来,见藤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了头睡,她也不便再说啥,想也许是她累了。她没有想到这时候的司马藤,已经长大成人,已经见了世面,已经要当家做主,正在酝酿一件惊人之举。蓝四十没有想到她的灾难这时候已经开始,就像黑夜已经来到一样,她就那么让藤睡着,还给她盖了被子,只是自己觉得下身有些轻痒,总有虫在爬动一样。去洗了下身之后,又接了一个客人,天便黑将下来,她忽然不想做饭,也懒得再到车站或宾馆门口去引夜客。已经是了仲春,晚风习习,黄昏之后已经有许多人在车站的广场上闲散,照理这当儿该是生意最好时候,然而却是没有一点兴致。藤在被里没有睡着,她说四十姑,你和我爹不合铺儿不行?她说行啊,我快死的人了,三十七了,能活几天光阴?可不为了合铺儿,我就懒得作践自己,我不是破鞋,我也不是贱货,男人爬到我身上,我感不到一星半点快活,每次那脏东西流到我身上,我都感到恶心,每次洗下身时,我都想用指甲掐我的下身。这样的事,快活的是男人,女人只是觉得自己能让自己喜欢的男人快活时,才会有些兴致。四十说,藤,你只要说一声你爹的病不再治了,死就死了,我连夜就回三姓村去,就是来个客人,再年轻,再漂亮,一次给我一万块钱,我再也不侍奉了。 




  这一夜她们没有吃饭就睡了。没有开灯也没有脱衣服。藤也没有再说一句余话。往后的日子,也都一如往常,该如何营生就如何营生。期间四十又让藤回去送了几百上千块钱。一次回来她说,我爹住上院了。另一次回来她说,我叔、我舅把你的地给锄了,施了追肥,是村里最好的庄稼。另外一些村里事情,藤也说得平淡如水。以后四十忆起这些日子的平常,明白了风雨也正藏在藤酝酿的平常之中。这种平常,这是风雨之前的一段平静,直到忽然有天早晨,蓝四十在床上醒来,藤破例地无影无踪。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红彤彤如码在蓝单子上的一坯刚出窑的砖。主家的院落依旧空无他人,房东到街道哪儿打牌去了,前房的淮河人家骑着三轮车串街走巷收旧了。蓝四十出门洗了脸,破例买了两根油条,吃过之后,又洗了自己昨儿脏污了的内衣,仍还不见藤的影儿。近夏的日光已经爬墙越院,温热使人开始懒懒洋洋。这个时候,依着惯儿,藤是不会去车站或宾馆候引客人的。男人们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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