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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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上-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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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了,五百。” 



  镇长依旧不语。 



  护士说:“四百也贵。” 



  司马蓝说:“三百五。” 



  护士说:“还贵。” 



  司马蓝说:“不贵啦,人皮呀,割着有多疼。” 



  护士说:“打麻药,麻药不让你们掏钱。” 



  司马蓝说:“那就三百吧,再少是不行了。” 



  护士看着镇长。 



  镇长把目光从棚上收网样收回,斩钉截铁样说:“二百块。” 



  司马蓝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我们不卖了。” 



  镇长说:“不卖你们走吧。” 



  司马蓝就从病房决然地走了出来。他想他不到门口,镇长一定会把他唤回去。他在镇上买东西时,从来都是这样,嫌贵不买时,人一走卖主就又把他叫回来。今天他是卖主。今天他又毅然起身走了,一步一步走出病房,每一步都等着镇长唤他回去,可镇长就是不开金口。他出来站在病房前,平南的日色在他头顶呈酱红的色泽。透过窗子往病房里看了,他见镇长又端起碗吃饭,便叹了一口气,只好又推开病房的门,对镇长说:“一寸见方二百块钱吧,来了我们也不好再回去。” 




  镇长说:“卖东西还薄利多销呢。” 



  从病房那儿走回来,到教火院门口,鹿、虎和来抬担架的人,老远看见司马蓝就蜂拥上去了。问说好价了吗?说说好了。问多少钱一寸?说二百块钱一寸。人群哗啦静了下来,就像黄昏前从天而降的死静一样,人们面面相觑,哑然无声。前面河滩的流水亮丽悦耳,教火院门前路边铁棚饭店的炒菜声和水果摊的买卖声,入心入肺,这一转眼的死静后,说话声便冰裂水溢地暴出来。 




  “他奶奶,一寸见方才二百块钱呀。 



  “我们卖的是人皮,不是猪皮哩。” 



  “十几年前蓝百岁一寸还卖过五百块,如今才二百块,那时鸡蛋二分钱一个,现在鸡蛋两毛一个呀。” 



  司马虎朝路边树上踢了一脚,往地上一蹲,说“四哥,要卖你卖吧,二百块钱我不卖。” 



  司马蓝叫道:“不卖渠还修不修?不修渠都他妈的活到三十七、八岁,一个一个死了,那皮子连一分都不值。”吼到这儿,人们也就明了了那一层道理:人死了皮子在腿上果真是一分也不值。就都说既然来了卖去吧,卖一块是一块,卖十块是十块。这当儿司马鹿在边上一言不发,司马虎腾的从地上站起来,说卖了也行,日过顶了,得让他们管我们一顿饭,大家下馆子好好吃一顿。都抬头看看天空,云白日高,黄灿灿一圆,在教火院的上空悬着,把一个教火院晒得懒懒洋洋。想想能到馆子吃上一顿,自然也是好事,就问谁去和那镇长谈呢? 




  司马虎说:“我去。” 



  便大步往病房去了,踢着地上的日光,像踢着一层光滑的黄布。不一刻工夫,司马虎便从那病房出来,脸上堆着疙疙瘩瘩的笑容,身后跟了刚才帮镇长谈价的护士。望见村里人们,司马虎唤:“四哥,把村里人领着来吧,让大伙多过一个大年初一。”这样叫的时候,司马虎脸上的笑,就如熟透的红柿子,香香甜甜从脸上坠下来,弄得一地红红烂烂。 




  二 



  司马蓝领着两个弟弟和四五个村人到了一家餐馆去。 



  这餐馆在教火院的西偏门附近,三间瓦房,一间设厨火案板,两间为食堂大厅。进了厅里,护士说镇长说了,你们想吃什么都行,卖皮的可以点两个菜,不卖皮的可以点一个菜。于是都围一张八仙桌子坐下,司马蓝点了一盘肉丝辣椒,一盘肉丝豆角。一个五十几岁的大胖掌柜问司马鹿点些啥儿,司马鹿十分凄然地说,我就想吃肉和鸡蛋,你给我一盘肉炒鸡蛋。掌柜就对三姓村不消一顾,看了看他们的穿戴,见已秋天,都还穿着白布衫儿,说是白布,又都如灰土揉成红黄,每个人的衣领,都如剃头的滗刀布样油亮,汗味比餐馆的香味还盛,也就先自几分瞧不起了他们,说从来没听说过有肉炒鸡蛋的菜,你点别的。护士倒是好人,忙打了一个圆场,说那就来一盘炒鸡蛋,一碗扣肉。于是都说,对,来一碗扣肉。叫杜狗狗的小伙问司马蓝,说村长,是白肉好吃,还是红肉好吃?司马蓝说,当然是白肉好吃,白的肥,红的素,白的香,素的寡。杜狗狗说我不卖皮,我那一盘菜要肥肉。掌柜说啥肥肉?狗狗说肥肉就是肥肉,还啥肥肉。掌柜说是水煮还是白条?是拌雪里蕻还是蒜汁冷拌?狗狗就瞪了眼,不知该要一盘什么肥肉,说咋儿香,咋儿多你们就咋儿来一盘,掌拒便在菜单上写了几个字。 




  该司马虎点菜了。 



  护士说:“荤的多了,来两盘素的吧。” 



  司马虎说:“都点肥的你叫我点素的,我还要卖皮子呢。” 



  护士说:“那你随便点。” 



  司马虎说:“一只烧鸡。” 



  掌拒写了。 



  司马虎说:“那一盘还是烧鸡。” 



  护士说:“能吃完吗?” 



  司马虎说:“啊,见方一寸皮子才给二白块钱,吃不完我们兜回去。” 



  菜就点完了。最后护士自己要了一盘青菜,一份排骨。厨师在那一间屋里切肉加火,他们在外面坐等,护士给每人一根香烟,说都抽吧,外国进口的,有钱这县城也买不到。会抽和不会抽的就都接了,都看看烟上的字,果然和中国的字哪儿有些不一样,好像不是横竖撇捺直来直去,而是曲里拐弯。司马虎说,他妈的外国字和山里的路一样。又问这烟多少钱一盒?医生说病号病好后送的,四毛钱一根,便都不约而同呀了一下,又不约而同说一根烟都值两个鸡蛋啊,又都不约而同地把那一支烟小心地装进口袋,只有司马蓝觉得这样不好,和护士对火将烟点了。 




  菜就端了上来。 



  一个个吃得虎虎狼狼,一盘菜没几筷子就盘底朝天,干净得如医院的墙壁,直吃到第八盘白水煮肥肉上来,才开始缓下筷子,把医生惊得两眼发直。司马蓝说,让你见笑了大夫,我们山里人就是这个样儿。护士说没啥没啥,说他们刚从烧伤学校毕业那年分到这个医院,也在这儿陪一个卖皮的吃饭,说那人一口气吃过三碗大肥肉。 




  司马蓝说:“谁呀?” 



  大夫说:“个不大,小尖脸。” 



  村人们都笑了,说是我们村里的村长,叫蓝百岁。问他怎么没来?村人们说早就死了,死了几年啦,骨头都沤成灰了。护士便怔怔地呆住,说他没多大年纪,比我才大两岁呀。村人们说他活了三十八,算是高寿了。医生更加痴怔,可只痴怔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脑门笑着说,我都忘了你们是耙耧山的三姓村人。这时,两个烧鸡上来了。原来烧鸡不是店里做的,是出外买回切好端上来的,然这个时候村人们已经吃饱,白面馍一人最少吃了三个,看着两大盘烧鸡,一人吃了一块,极端地好吃,可惜委实肚子满了。司马虎说,这烧鸡是我要的,都不吃了我就带走了。有村人就说,司马虎这孩娃人小心不直,一开始就准备着把这烧鸡带走哩。 




  司马虎说:“你们带也行,等一回割皮割你们腿上的。” 



  村人们哑然一阵,又都笑了起来。 



  三 



  从餐馆出来,太阳已经分明偏西,黄灿灿的光亮里,也已有了淡薄浅红。护士结帐出来,司马蓝问多少钱?答说九十八块,司马虎反倒吃了一惊,说还不到一百块呀,便宜死了。护士说时世和过去不一样了,越吃肉越便宜越是野菜野味越贵。村人却无论如何不懂野菜何以会比肉贵,相互望望,并不多语。司马虎看了看手中的鸡块儿,后悔说忘了要两只野鸡了。就到了医院的偏门,正是大夫们上班时候,司马蓝说我们去哪儿洗澡?护士说不用洗了,多用酒精消消毒行了。司马蓝说不用洗了更好。 




  到了医院手术室门前,他们被安排在一条长凳上等着,待大夫们上班齐了,都换了白褂,司马家兄弟被叫去进行皮肤检查和抽血化验。这时日光从玻璃窗上渗进来,显得柔和温暖,每一个大夫、护士、病人、闲人的脸上都有浅浅的光亮。只有三姓村人脸上有些惨白。司马蓝、司马鹿、司马虎弟兄三个,从皮检室被那精瘦护士带出来时,都用拇指捏住自己的手腕,拇指下露出一团棉花。他们立在皮检室的门口,村人从走廊那头走来,说合格吗?司马蓝说等一会才能知道。司马虎说要不合格就卖你们的,这可不是我们弟兄们不想卖。村人就不语了,就听见皮检室有敲桌子的声音。那声音一响,精瘦的护士就开门进去,取出三张红红蓝蓝的单子来,首先把一张递给司马蓝。 




  司马蓝把目光在单子上僵一会,: 



  “合格吧?” 



  “合格。” 



  “合格就好。” 



  司马鹿朝前挪了一步,担心地问: 



  “我的也合格?” 



  护士说你们是亲生兄弟,有一个合格就都合格。听了这话,司马鹿脸上慢慢生了黄白,汗在脸上就如米粒样悬挂一层。司马蓝说老五,你怎么了?司马鹿说我有些头晕,便扶着头倚在墙上,身子缓缓往地上一滑,竟倒在了走廊里,一时间失了知觉,不省人事,一下子把三姓村人慌得齐声唤叫,“大夫、大夫──救人呀大夫。”有两个大夫跑来,把人群拨开,将司马鹿抬至走廊的风口,手往他人中那儿一捏,豆大一点工夫,他就又醒了过来,只是汗仍然密密麻麻,云集在他脸上不散。 




  司马蓝问:“他这是什么病?” 



  大夫说:“不是病,吓的。” 



  没出息,司马蓝说,你生在三姓村,怕卖皮子你还算啥儿男儿呀。又说,老五,你就在这风口躺一会,不用进手术室了,在我和老六的腿上多割一块就行啦。司马鹿从地上挣扎起来,说我没事了,让老六在这吧,他小,要割就割我俩的皮。司马虎说,你算了吧,看你脸上的汗,不就是在腿上割一块皮,有什么好怕的。就同四哥司马蓝往走廊那头的手术室走去了。 




  教火院的手术室是四间通房,同一个大门,走进去那四间房互相串着。最东两间为烧伤病人手术房,最西两间为卖皮子人的手术房。医院的行话称东手术房为植皮房,西手术房为切皮房。镇长和他手下的两个烧伤病人已经被抬进植皮房,已经把那烧伤处的纱布全都打开,用药水洗了,清清冷冷等着从西切皮房把司马弟兄身上的皮子切下来补到身上去。司马蓝和司马虎进手术房看见镇长在手术台上躺着,脸上有一层安安详详的光亮,像等着有人去给他捶背一样。这时候有人从东植皮房出来,手里拿了四块白布,每块白布上都画地图样画着柿叶、椿叶、榆叶样一些奇怪的图案。司马蓝说这是啥儿?大夫说这是要切的皮样,从你们身上切下的大小、形状就和这图样差不多,正好一块一块补到烧伤病人的伤口上。司马蓝说折腾半天就要这么小的四块呀?医生愕然着,说这已经不小了,你还想让切多大?加到一块还没有半块手巾大,司马蓝说六弟,切我一个人的算了,你就不用跟着遭罪了。 




  大夫说:“切一个人的不行,有六个见方呢。” 



  司马蓝说:“没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 



  司马虎说:“四哥,那就都从你腿上切吧,你是村长是你不让我割的,不是我自己怕疼赚便宜。” 



  司马蓝说:“你走吧。” 



  司马虎就从切皮房里出来了。出来了他说,闹半天就他妈买巴掌样一块皮,我都躺上了手术台,四哥非让我下来不可。这样说着就同村人们一道围在切皮房的窗前。 



  切皮房光线极好。日泽从玻璃里渗进来,照在白石灰墙上,整个手术室就通明通亮了。司马蓝一进来就被安置着趴在手术台上,大夫说在哪条腿上切?他说左腿吧,留着右腿行动起来方便。医生说最好切两条腿,这样你就会觉得轻,司马蓝慌忙摆手,说你切在一条腿上,这一块和那一块挨的紧些,别切了我一小块,废了我一大块。 




  大夫说:“日后你还打算卖呀?” 



  司马蓝说:“腿皮和树皮一样,割了旧的还能长出新的呀。” 



  就开始切皮了。把他下肢捆在手术台上,在整条腿上擦了药水,又擦了药水,还擦了药水。然后把那四块布上的树叶图案依样剪下,在他大腿后侧一块一块比着用笔描下来,绕着腿上的图案打了一圈麻药针,稍后十余分钟,大夫用一根针在他腿上扎一下,说疼吗?司马蓝说像是蚂蚁夹。大夫又换了一个地方扎着,问疼吗?他说还是像蚂蚁夹。就说开始吧,他便听到寒白亮亮刀剪碰撞的金属声,冰凉凉地在屋里回响着。那个精瘦的护士坐在他面前,什么事也不干,一门心思和他谈天说地,问他家里几口人,几间房,说现在地都分了,包产到户了,粮食收成到底和以前比着咋样儿,还问他你们村里地没分,牛没分,农民没有意见吗?实在没啥说了,他就和司马蓝说笑话,说人家说你们耙耧山里男人娶不起媳妇了,就弟兄几个合着娶一个。说有一家有四个弟兄娶了一个媳妇,娶以前说好四个轮流每人和媳妇睡一夜,可结婚那天,都要争着睡第一夜。因为第一夜媳妇是处女,老大说我是老大,应该先由我;老二说送彩礼那天,我花的钱多,第一夜应该由我;老三说媳妇和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本来我俩是天生一对,第一夜当然先由我。轮到老四,老四说第一夜咋样说也该先由我,相对象是我老四相的,人家姑娘是看上了我老四才同意嫁给咱们兄弟的。说到最后,争执不下,说让爹评评理。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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