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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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上-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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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两轮红日屈身落在了三姓村。他沿着田地埂儿往那树下转了转,看见了那树上的对联是修改过的很老的两句俗话儿: 




  引水来寿比南山不老松 



  送人去福如东海长流水 



  嚼了一阵联句,品出许多味道,司马蓝想读书多的人就是不一样,竟能把许多意思用十几二十个字写出来,想明年后年,村里该办一个小学,免得孩娃们读书都跑十里八里到别处,求到人家的房檐下,且跑着跑着,就忽然辍学了,村里的文盲就丰收的庄稼一样多起来。在那灯笼前,能看见十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坐在棺材的一角,胡乱地吹着响器手的乐器,陪着请来的响器班们在喝酒。酒瓶子就放在一盏马灯下,拖出的影儿扁担一样长。而那胡乱吹出的乐声,如一盆一碗泼出去的水,响亮而乱了节律,还不如笑声朗朗有些叮咚感,然而,乱了节律又依然该吹的吹着,该拉的拉着,该敲的敲着,一刻也没有停下,却又显得凌乱得和谐,如没畦没行的一片草地,反而自然了几分。他的女儿葛和蔓都在五叔司马鹿的棺材边,陪着司马鹿的一个女儿在摸纸牌,一递一张揭着牌,不时地要把牌伸到马灯下面看看揭起的到底是啥儿。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司马蓝在场外转了大半圈,他没有找到蓝四十。没有找到蓝四十,他却看到在人群外的一棵树下,他的六弟司马虎躺在铺开的麦秸上,头顶放了一个收音机,脚头放了一盏又亮又大的马灯。他的媳妇正在把他的左裤腿脱到大腿下,把他包着的沙布揭开来,在割过皮的肉上用棉花沾着黄水和白脓,然后用麦秸去那化脓的腿上一下一下往地上拨着啥东西。司马蓝从人群绕着场边朝六弟走过去。从司马虎头顶传出的豫剧祥符调温暖流畅如同晒热的河水一样流过来。他就踏着那祥符调走到了收音机的乐曲里,看见司马虎的右脚一弹一动,已跟着乐曲节拍着。血脓的腥气像青草气一样弥散着。弟媳妇穿了一条新的毛料裤,专心致志,一下一下,从血脓里拨掉的东西小米粒样在地上蠕动几下,粘上一层灰土就不再动弹了。司马蓝看见他拨下的东西是刚刚长成的小蛆儿。他说:“化脓了?”司马虎两口愣一下,司马虎坐起来说:“四哥,没事儿。”司马蓝说:“熬点中药洗一洗。”司马虎哎了一下问,“我当民兵营长的事不会变卦吧?”“等把水引到了村,”司马蓝说:“谁能不听我的呀,我说让你当,谁能不先你?”司马蓝站一会又朝前边走去了,祥符调在后边追着脚后跟。他又朝村里走回去,脑子里空空荡荡,又粘粘稠稠一团,像没有睡够一样。麦场上守灵的村人们把他对死人的那点哀伤弄得渺无影儿了,他开始轻脚快步,朝蓝家胡同走,惭惭地瞌睡就去了,疲累也没了,心里开始重又荡起对四十的情爱来。他开始往村头的东北角上去,路上碰见女儿藤颠着大肚往打麦场的守灵地里来。藤隆起的肚子在月光中鲜鲜明明,石磙样横在他眼前。 




  藤说:“爹,你去哪儿?” 



  他说:“不去哪儿。” 



  藤立下来,说自己去守灵,要守她婆家叔,还要守着司马鹿叔,然后就往灵场拐去了。望着藤走了很远,司马蓝又追了一嗓子,问杜流去放水回来没?藤说没回来,怕他是跟着流水一道走,新渠里的水走得慢。如此应着,藤就进了灵场去。司马蓝装出往家走的样儿,朝胡同深处走了一截,见村里静谧无人时,又折回身子去推蓝四十的大门了。原来大门虚掩着。他在门外叫一声,推一下,那门哗的一声就开了。随着大门的洞开,他身上的血慢慢胀起来。反身闩了大门,扭回头时,比半年前那一夜闻到的中药气味更红更烈的药味铺天盖地卷到了他鼻下。立住吸了一鼻子,借着朦胧月色,他看见院落中央依然放了那个大盆儿,盆里的半盆药水,水面上结了一层饭皮似的硬皮儿。 




  他立在了那大盆前。 



  “四十──” 



  无人应,又叫, 



  “四十──” 



  仍是没有反应,他把声音抬高了, 



  “我回来了四十。” 



  上房门是关着的,没有灯光,窗户在一蓬树影里黑成一张厚纸,他站到窗户下。 



  “四十。” 



  再到茅厕前。 



  “四十。” 



  又走进茅厕里, 



  “四十。” 



  终于去推了上房的屋门。屋门居然被手指一沾就开了,洞洞的厚黑如墙壁一样朝他砸过来。连叫了几声四十,不见回应,又返到灶房的锅台洞里找着火柴。点上了灯。昏黄的光亮就把灶房照亮了,扫下一眼,看见面板上落的灰和菜刀一样厚。菜刀在墙上挂着,锈得和墙壁一个色。水缸里水是满的,却有几根草在水面漂动着,还有一个死老鼠在水里又胀又白。司马蓝的心立马缩紧了,不祥的预感堵在了他的喉咙里。他用手护着灯头从灶房走出来,第一眼看到炊房门口堆了一堆牛草似的中药渣,棒的片的,深红深黄,踢一脚,如火如荼的苦烈气息开了的水闸样朝着院落轰轰隆隆流。让灯光撒到院落里,看见那大半盆中药汤上结的皮儿如一张红牛皮,看见盆子旁的两铺席大的脚地上,因为她常倒中药水,汪汪成一片赤红血血的水池子,坟子在那水面上稠密匝匝如铺了一层黑单子。他立在灶房前的一级石头台阶上木呆着,身上刚刚胀鼓的血液冷凝了。他开始抢着脚步朝着上房走,腿微微地有些软,过门槛儿时差点被绊倒。屋里的桌子、凳子,墙壁的影儿都在他的灯下踢踏踢踏转。撩开界墙门上的门帘儿,灰尘扑了他一脸。伸了灯,又进了头,将目光送到里屋床上时,他的脑里轰然一声,有样东西天塌地陷从头顶落下来,把他脑里的七七八八砸成了血浆儿。他钉死在界墙门里不动了,护灯的右手硬在半空中,颤抖出一串串白冷冷冰粒似的声音落在油灯下。空气中塞满了惊愕和血气,挤得他如钻进了灵隐渠的寒洞样闷胸胀眼珠。 




  蓝四十死了。 



  果真是死了。 



  她横躺在床铺上,穿了日常穿的青素的布衫儿,没有穿裤子,只穿了件薄亮的粉裤衩,两条腿搭在床下,如吊着的两个秋后青黄的长丝瓜。她的上身仰躺着,头靠近床里的墙边下,双眼直怔地睁着,死死地盯看着枕头边上的一样东西。那东西是打开来的一块旧红布,旧红布里有一块黑蓝布,蓝布里有一块褪色发脆的门联纸,纸里一清二白地躺着一根枯腐灰白的男人的头发或胡子。她似乎是为了挣着身子看那胡子或头发死了的,死了眼里的白光还和那根枯腐的白色接连着。司马蓝的目光碰着那根枯腐的白色时,他身上不静不动地一个震颤,人也如死了一样,呼吸停下了。时间声急响烈地从他四周流过去。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目光从那根枯腐上移开了。他想动手把那根枯腐包起来,可却立着没有动一下。他开始把目光地动山摇地朝着别处移,他看见她的下身,那曾是雪白如粉如今却呈出菜青的两条大腿间,粉色诱人的薄裤衩儿被她用那把寒寒的剪子从正面用力扎下了五六剪、七八剪,甚或是十几、二十剪。那裤衩的前部已经成了一团红蜂窝,从蜂窝口漫出来的肉和血浆在她的两腿间枯蔫的牡丹一样烂漫着。有一股怪异的臭味,从她的腿间生出来,几丝几股地朝着屋外流。顺着她的两腿流下的血,一半浸在床铺蓝色太平洋图案的单子上,一半流在床前地上结成了一片深红的饼。一层苍蝇、蚊子正在那饼上叮吸出嘹亮的吱吱声。司马蓝站在门帘下,有几只苍蝇、蚊子看见他,便飞将起来,落到蓝四十的腿间歇息了。这一会他也如站着死了样,只是手抖和灯光的摇晃,才使他知道他还活在四十的这间屋子里。屋子里的沉静厚得如同城墙或山脉,挤压得他身子和心都干瘪成了一张纸,使他的呼吸仿佛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停止了。他看见灯光下有一种殷红、怪异的气味在铺散,铺散开后又聚拢。那怪异、殷红的血气撕着他的嗓子到喉咙深处挤成团儿堵住不再流动了,使他喉间如又有了年初的喉咙症,又干又塞透不了一口气。在昏红的灯光里,他看见那气味半青半紫从门缝和房沿下朝着屋外的夜空挤,犹如山梁下窝的一壑风儿要朝山梁以外扑。他把目光从那气味上拽回来,生生涩涩地看着她的两腿间,看着搭在她腿上的手和松开挂在手指上的剪,慢慢朝前走过去。他的脚步声动山河,把屋里的沉静踢得一皱一折。蚊蝇被他惊飞了。屋子里飞满了苍蝇的绿亮和蚊子的白肚子,嗡嗡声褐色一片。他到床前时,那些苍蝇都落到了墙壁上,只还有那只又大又绿的仍在四十的眼珠上转。司马蓝伸了一下手,在她眼前扇一下,绿苍蝇不情愿地飞落到了床腿上。可她的眼,依旧泛着无光的白眼珠,死盯着房上的哪根椽。他知道,她压根儿死过了。她身上的寒气如风口一样吹着他。再低头望她的两腿间,把头凑到几寸近,他听见了她腿间的黑臭和赤红的中药气息经渭分明地汩汩响。他看见她腿间碎烂的血肉中,有星星点点动着的白粒儿和六弟媳妇在六弟身上用草棒拨的米粒一模样。他闻到那怪异的臭味就是来自于那些白粒儿,望见那白色的豆粒时,他不惊不异,木木然然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时间也死了,如干涸的河样流动消失了,他就那么呆一会。他就那么呆了岁岁月月之后,开始动手把她的裤衩拉开来。那裤衩是一种浅蓝色,血在蓝色上成了凝重的黑。黑色的裤衩从她身上剥离时,发出了树皮被从树身揭下的滋啦声。待那声音过后,他仔细又仔细地看清了她腿间的裤衩下,长满的白粒如同一盘开盛又揉碎的白色的花,他盯着那一盆白花朵,终于便明了──她这次卖肉的营生,得了不可治的妇女病。 




   她是每天都用半盆中药水在洗她的下身哩。 



  用力稳住自己,司马蓝从屋里退出来,到院里吸了一口清新,抬头看看薄明淡暗的夜,再扭头看炊房门口的一堆中药渣儿时,他朝自己脸上掴了一耳光,声音又响又亮,然后自己听着那薄冰样的耳光铺在秋夜间,又悠长地对着天空叹了一口气。把灯放在地上,在盆边的凳上软软坐下来,稍瞬间又猛地起身走进屋,把蓝四十的两条腿扶到床上去,将那条染红的蓝色太平洋床单拉下来扔在地上,把她用被子盖了,他又重新回到院落坐在盆边上。 




  星稀光疏。院落里朦朦胧胧。从东边过来的夜风里有晚秋的寒意。村头灵场上的人群不知散了还是聚着。依然没有哭声,却也没了说笑。寂静中突然响起了响器班的音乐。他们吃了,也歇了,到了夜深时候,该他们吹打起来,帮着村人驱走瞌睡守灵了,奏起来的乐声,由缓到急,由轻到重,由悲到喜,就仿佛河水从上游的沙地流到了下游的溪石涧缝,苦哀干涩的流淌之后,越发显出欢快的节奏,叮叮咚咚,潺潺缓缓,一点一滴,一河一世都是了舒畅的美。最后一连几曲都是婚嫁时才吹的《百鸟朝凤》、《鹊桥相会》和《儿女约》、《步步高》、《赶集去》啥儿的民间闹调,听起来宛若整个耙耧山脉的村村户户,男人都在迎娶,女人都在嫁去,山野上,天空里、林间、草地和墙角门缝,砖后瓦下,无处不是民间乐声的美欢。树叶在乐声中晃晃悠悠睡着去了,花草在这乐声中除了它鼻息的响声,在大地上得如没了自己的生命;夜莺和虫鸣,在乐声中也都如静在戏台下观看一样静在枝间檐下,一道山脉,整个人世,都浸透了这悠然潮湿的葬乐。三姓村的上空,叮当流动着这有史以来从未如此流动过的欢闹中,突然夹杂的几声锣鼓,像流动着被女人孩娃撩泼的水。这当儿,村街上又响起了朝灵场赶去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如静夜中一叶一叶盛开的白色的花瓣。司马蓝听着那脚音,听着那欢庆的乐音,心里慢慢的平静而又空荡起来,宛若满沟满壑的碎石沙土,柴草杂乱,都被那河水似的葬乐冲洗去了,留下的是干净的河床和河两岸崖上的荆树风景,一切都显得自自然然,又结结实实,随随便便,又恰到好处,只是一个人独自处在河边或崖下的时候,会感到有些空旷和寂寞,单调和虚空。司马蓝把身子朝后微微地斜了一下,凳子在他身下和他私语了一阵啥儿,仿佛听懂了一样,仰头望着天空,望着一群星星中的一粒,他想到了明天就是他四十岁的生日,由此及彼,想到他活在世上后半辈子就要死死活活同竹翠过在一起时,忽然觉得心里又有些枯草败枝的烦乱,如那刚刚清静的内心由竹翠堆进去了一蓬又一蓬的枝丫草棒,且因为竹翠的来来去去,进进出出,愈来愈杂,愈来愈大,终于就从他的心里挤拥到了喉间,使喉咙上下,有些微的刺痒,随后那刺痒就变成了干裂,和土地在日光下酷晒一样。他闻到了喉咙里青黑的烟味,先是烧燎,后是灼痛,再到后来就仿佛那儿燃烧起来。他想喝水。他咽了一口唾沫,那唾沫未到喉底就干在了路途。把身子朝前倾了一下,把舌头压在了下牙上,用了几下力,还是没能从舌尖和牙缝中挤出一丝湿润,他就把头扭向四十上房的门口,死死盯着门框里的一团漆黑。 



  他说,四十,快给我端一碗水喝。 



  院内静如墓地,只有欢快的铜色的唢呐声,越墙过来在院子里响来响去。 



  他是果真看见了四十,一如往日的穿着,一如往日的步态,在屋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转身朝里间屋里走了。他想起他小的时候,经常在坟地能看见那些死过的人依然活着在坟地里晒暖,在麦地里看见死的男人割麦擦汗,在村头看见死过的女人纳鞋说笑。后来随着年龄增大,这些看见都烟消云散。可是眼下,这一切都又来到了眼前。他没有一丝惊怕,只是有一层淡淡的惊奇,仿佛丢了几十年的一样东西忽然又再现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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