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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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上-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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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媳妇把担架上的被子全都掀开,果然见司马虎的两条大腿全都用纱布裹了,又粗又白,犹如两根汉白玉的柱子。纱布上有点点血红,雪地梅花样又鲜又艳。他的裤子放在脚头,裤腿的脚脖那儿,分别用两条细绳扎住,一条裤腿中,塞满了10000响、5000响和2000响的火炸雷鞭,还有一捆又一捆的拇指炸炮,半尺长的两响、三响炮。另一条裤腿里除了鞭炮,还有各类红红绿绿的小糖,而在他两脚周围,则用衣裳裹着隔着,放了十余瓶白酒,还有一块红布,一卷红纸。有种庆典年节的氛围,像蒸汽盖在笼中样盖在被子下。女人被这年节气息熏住了,脸上也跟着红红艳起来,说给我买件衣裳没?司马虎便恶了媳妇一眼,把枕着的一个纸卷打开来,取出一块灰布,又沉又滑,说这是你的裤,二十多块一米,有一半毛料哩,取出一块红底蓝花的,说这是女孩娃的,想做啥儿做啥儿。女人便在村头把布在身上比了,又拉着扯一扯,说结实哩,颜色也好看,又指着担架边上的一塑料袋儿糖: 




  “是咱的还是村里的?” 



  司马虎说:“瞧你他娘那没出息的样。” 



  女人并不生气,知道那糖是自家的,立马分给司马鹿媳妇一半。“五嫂,拿回去给侄儿侄女吃。”两个女人便欢天喜地把被子盖上,抬上担架穿街往自家走过去。 



  村人们都从田里、家里出来,围了一层一层,七零八碎地问杜流,问二豹,一下子满村落就如三、四月间的春雨样,遍地都是红白哗哗的说话声。 



  问:“渠真的快通了?” 



  说:“有道梁是青石,一炸一挖就通了。” 



  问:“啥时儿回村?” 



  说:“快了十天半个月。” 



  问:“这几日咋不见有人回村呢?” 



  说:“村长疯了哩,谁想回村他都摔锨砸钎。” 



  问:“渠通了,都活过四十、五十、六十岁,孙子、孙女一大群,家家的房子不就都不够住了吗?” 



  说:“盖呀。” 



  问:“钱哩?” 



  说:“挣呀。” 



  问:“还卖皮子?” 



  说:“还可以做生意买卖嘛。” 



  说:“渠通了,早死的人都亏了。” 



  说:“要都活六、七十岁,八、九十岁,白头发白胡子满村落飘,你说那该是啥样儿。” 



  说:“寡妇也不会因为寿短懒得再嫁了,杜柏这样的人也该随便再娶了。” 



  司马虎媳妇走在前边,忽然回过头来问男人: 



  “渠一通四哥真的要和蓝四十合铺儿?” 



  司马虎猛地拍了下担架:“走你的路,哥的事情不消我们管。” 



  就有人在人群寻找着蓝四十,不见有影儿,便把目光朝胡同那头的小瓦门楼望过去。已经有孩娃去那门前报喜了,推几下门没能推敞开,回来说四十姑家里没人哩,就又加入到人群蹦蹦跳跳了。 




  随后七八天的光阴里,三姓村的女人、孩娃都深陷在年节般的大喜中。灵隐渠立马就通了,费时16年的工程就告下一个段落了。有时正吃饭听到几声放炮声,村人们一轰放下碗,跑到梁上去,等许久看到一股烟尘在天空云样漫散着。就有孩娃迎着那炮声走去迎接喜悦和自家的父亲们,可翻山时找不到路就又折回了。折回来就在街上跳皮筋,掏麻雀。女人问没有看见你爹你叔们?答那炮声还远哪,相隔几道山。女人们就耐不住地把目光岁月长久地投到耙楼深处去。吃饭时把碗端到饭场上,翻来覆去就是说渠快修通了,修通了人命也通了,人就长寿了的话。然后议论哪一个人死早了,死亏了,哪一个寡妇会先改嫁,有可能嫁给谁。这样的话题,白天黑夜地说,墙上、树上、田野,到处搁着挂着,眼看说着说着就觉得说多了,单调了再说显得罗嗦了。于是风息了,平心静气了,该干啥儿干啥了。可在激动和喜悦开始有些麻木时,杜柏去了一趟工地,头天去,第三天回。回来时天还朦朦胧胧,月光像落日一样褪去了,村落里厚了一层昏黑,秋夜的凉气寒冬样弥漫着。杜柏到媳妇的坟上坐着歇一会,对媳妇说渠修通了哩,孩娃快当副村长啦,当了副村长就能当村长,以后三姓村能活七老八十岁,人人都得听咱杜家的话。说你先走你就先走吧,留下的好日子由我替你过了吧。歇够了,他离开坟地回到村里去,先在村头立了立,想了会,就拿手去拍第一家的大门,啪啪啪啪,均匀而又有节奏。接着他唤: 




  “喂——该杀鸡了杀鸡,该买肉了买肉──” 



  拍第二家的门, 



  “该杀鸡了杀鸡,该买肉了买肉──” 



  拍第三家的门, 



  “该杀鸡了杀鸡,该买肉了买肉──” 



  拍第三十七家的门, 



  “竹翠妹子,司马蓝快要回来了,你该杀鸡了杀鸡,该买肉了买肉。千万对他好一些──” 



  举起手去拍蓝四十家大门时,猛然想起四十孑然一人,并没有男人孩娃到梁上修渠,手在门板上僵了片刻,闻到从门缝挤出一些怪异的中药气息,吸了下鼻子,也就车转身来。这一转身,看见日头从东山梁上跳了出来,村前的梁地和村口的路上,立马铺满一层金黄。就在那金黄间,一旗人隐隐约约拥着朝村里走回来。几车工具,几车杂乱,一团乱麻的人们。他回过头来,脸上嘭地胀满惊喜,立刻红光烂漫起来,忙把手嗽叭在嘴上,撕着嗓门高唤: 




  “各家各户听着——灵隐渠修到了梁那边——村人们回来到梁上啦——都起床接人啦呀啊——” 



  他如疯子一样,在这条胡同唤过,又到那条胡同唤。暗红沙哑的嗓音如日照的云样把村落盖住了。紧跟着他的唤声,三姓村的大门便接连不断地响起来,门轴的吱扭声长有十里八里,接下来女人们的脚步声,孩娃们叫爹叫哥的惊喜声,灰腾腾、白亮亮,在村胡同中轰隆轰隆地响开了。人们都系着扣子、揉着睡眼向村头跑过去。说话声风风雨雨,脚步声雷鸣电闪。重新被点燃的喜悦烈火样在门里、门外,街上、村头和半空铺天盖地。像一床大红被子热暖暖地蒙在整个天空里。孩娃们从娘的怀里挣下来,朝走近的男人跑跳着,跌倒了爬起不哭不闹继续往前跑。女人们跟在孩娃们的身后,咯咯的笑声,银朗朗地落在脚下边。她们一边讥笑着身边的某一个女人,说看你急得模样儿,听说男人回了,脸都顾不上洗。一边又被别人讥笑着,说看你自个吧,鞋都顾不上穿,趿拉着跑得比谁都欢哩。整个村子煮沸了。惊喜红艳艳在每个人的内心膨账得转眼要炸开。秋日也异常的好,金盆一圆,满世界都响着红铜轻撞的声响,空明而又脆净。秋早不热不冷的爽快,在每个人的身上抚弄着。牛在棚下站起后的哞叫声粗壮浑浊,但却使人心里温暖。 




  就这么渠就修通了。 



  男人们出去了半年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一群一股,跟着一行架子车队,一步一步朝村头靠近了。女人们说,不是说明后天才能回来吗,早知了该提前把鸡杀了炖一炖。说要活过了四十岁,外村人不歧视咱们三姓村,说死说活也要把闺女嫁到镇上去,一出门就能赶集,就能逛商店,烧好了饭,再出门买盐买醋也能赶上饭时用;说每月都能不出村看上一场戏,那日子过上一年二年人也算没白来世上走一遭。这么惊喜着,川流不息地议论着,男人们就到了村口上。女人们就发现情况有些异样了。那些拉着车子的走得并不快,最前的为了压着步子似的,不慌不忙,不时地要回头看看后边挤成一团的男人们,再看看那走在边上的司马蓝。 




  司马蓝的眼睛不再是离开家前绿色了,他双眼云雾蒙蒙,脸上的尘垢如一道山梁的厚土,如同三年五年,甚或是十年二十年没有洗过脸,干枯的胡茬同这季节未及翻犁的蜀黍茬儿一样深。他头微微的低着,却又要隔三差五地挣着抬起,瞟一眼站在村口的女人孩娃们。青壮的男人,全都精瘦,穿着似上百年未曾见水的破烂衣裳,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步地朝着村子靠近。随着两相距离的缩短,异样的空气旋风一样开始在中间流动起来。人们屏不住的呼吸声,被压下的寒冬风霜样冷白吱吱的响。终于就到了近前,双方的目光咣咣咚咚打起来。脚步声由重变轻,冰雹落地样又突然冻结在了村口上。男人们拉的车子全都停了下来。上百个女人、孩娃,也就终于看清,两车工具和杂七杂八后的七辆架子车上,拉了七个死人,都用棺材盛了。七口黑棺,一线儿排开,如一条黑色的堤坝。日光在那黑棺上泛着刺眼的亮光,七口棺前的“祭”字都被刻成金圆的盘儿,如头顶七颗初升的日头。男人们都立在棺材旁,像把女人们的一件衣服弄丢了一样木呆着,不知道该和女人说些啥,如何解释那东西是如何丢掉了。女人们像一片棉花样堆在路口上,一片哑然,一片苍白,眼里的惊愕石板样噼哩啪啦砸在棺材上,砸在第一副棺材前的司马蓝的脸上,砸在架子车杆上和车厢的行李上。日色愈发的黄亮,浅色的火光烧在人们的头顶。从村里到村外,从山里到山外,从人世的里边到人世之外,百里千里的寂静无声。目光落地的声音像烈火一样响。山那边野兔和蚂蚱的跑跳,清清晰晰传过来。在这漫无边际的死寂中,有个孩娃咳一下,旁边的一棵槐树,青叶哗哗啦啦被震落下一大片。空气中布满了白色的痴呆和震惊。脚下满地都是孩娃被惊吓掉的哆嗦和屏住呼吸的紧张。所有的村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目光都钝而无力,被棺材的黑色拦腰砍断再也望不到远处去。谁都在等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响,等着日头在头顶轰然的一声炸裂,碎片拖着亮光飞溅到山梁内外的四面八方去。时间黑乎乎又粘又稠,流不开,转不动,寒寒冷冷地浸泡着暖日下的三姓村。一百多双目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都缓缓地从棺材上移开去,如房梁样又粗又重,布满尘灰,小心地倒在司马蓝的脸上了。司马蓝感到了木然的污脸上,有劈劈剥剥的响动,胸膛里轰轰隆隆如二月的闷雷一样滚动不止。他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声地动山摇,站到第一口棺材前,手扶在棺材上,对着村里的百名女人孩娃说:“都看见了吧,这次修渠村里统共死了七个人,凡是三十七岁以上,喉咙有病的都死了。是我让他们死了的。最早死的是在三个月前,不让你们知道是怕你们去工地上闹,闹得灵隐渠再次修不到村里来。是我说凡回村的男人,谁回去说了有人死在水渠上,全村人日他祖宗八辈再让他家交出二亩地。最晚死的就是昨儿黄昏的最后一响炮。在后梁刘家涧的山梁打洞时,洞子深,空气少,不闷死人就别想把那洞挖开,山洞不开,灵隐渠就一辈子别想修到村落里,你们说咋办?我只能让三十七岁以上喉咙有病的人进洞里。”说到这儿,司马蓝用手拍了一下棺材,“死一个人,就在山坡上丘一个。今儿我把他们全都拉回了,一人一副泡桐木棺,棺材都是三寸厚,前档后档是柏木。每一口棺材都是二百、三百块,这钱村里还欠着镇上的棺材铺,后边各家操办丧事办大办小都由你们自家定,能大办就大办,不能大办就小办,花钱吃粮有你们各家付。喂──都愣着干啥呀,你们各家把各家的棺材拉回去。” 




  如开会讲话一般,大声说到这儿,司马蓝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开始把目光搁在女人们身上,从左向右地搜过去,最后目光搁在蓝家的一个女人身上去,那女人脸色刷一下白起来,人就瘫在地上了。 




  司马蓝拍拍第一口棺, 



  “三妮子,这是你的男人。” 



  拍拍第二口棺, 



  “长根家里的,这是你男人。” 



  拍拍第三口棺, 



  “杜大桃,这是你男人。” 



  拍拍第四口棺, 



  “司马红妹,这是你男人,你还年轻就守寡,算司马蓝我对不起你了啊。” 



  拍拍第五口棺, 



  “司马珠妹,这口你拉去。” 



  拍拍第六口棺, 



  “蓝叶儿,这口你拉去。” 



  到了第七口棺前,他立下,望望那依然呆怔不动的村人们,看见一片雪白的脸上没有泪,木呆着如出土的棺材上的尘埃一样儿,跟过来的村里的几只狗,知情悲戚地卧在人群的腿间一动不动儿,连麻雀从头顶飞过也是静默悄息着。他说都把棺材拉走吧,愣着能把死人愣活吗?然后又回头对着身后的男人们唤,都回家洗洗脸,歇一天,明儿早原班人马去挖这七个墓,谁要偷懒耍奸不去挖墓,水流到村里敢喝一口把他舌头割下来。说完,他扭回头来,钻进装了第七口棺材的架子车,车把一歪,就把棺材拉走了。然他刚走了几步,突然从女人群中跑出了司马鹿的媳妇,箭上来拉着车子说:四哥,这是鹿吧?他说是,你拉回家吧,昨儿最后一炮炸住了他。司马蓝以为他这样说了,女人就该把棺材拉走的,可女人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冷丁儿“哇”地炸出一声哭,说老四你可以活四十、五十、六十了,可你的五弟哩?他才三十七,你凭啥就让他死了呢?凭啥水通了让他喝不上水,又没有喉病就下世了呢?这样哭着问着,司马鹿媳妇,又跺脚又甩头,疯子一般把哭声撕裂成菜青色,一条一条鞭子样抽打到司马蓝的垢脸上,把司马蓝刚才点名让拉走棺材的木然和镇静抽打得哗哗啦啦碎落在地上。他的脸立马苍白了,对不住村人们的悔意鲜亮亮地挂在脸颊上。他有些不知所措了,立在那儿看着司马鹿的媳妇扑到棺材上,用手去扒那钉死的棺材盖,用头去撞那棺材盖,披头散发,惊天动地地叫,泪和鼻涕河水一样冲在她脸上,冲在棺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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