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然不信,一个人哪能从一副画中看出这么多,不像画家倒像神棍。
然而此时此刻,心口一点热血急剧翻涌,只想将此身化作熔岩,打碎泥塑木身,就此毁天灭地。让人窒息的吻中,她上衣被推高,大掌紧捏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似要将其生生折断。
一寸一寸,攻城拔寨。
她似被置于利刃之上,在狂风骤雨之中瑟瑟颤抖,一只手猛然覆在她胸前,她身体跟着一个战栗……然后一切都停了。
姜词猛喘一口气,缓缓睁眼,却见梁景行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眼神如淬火的刃,只静静喘气,看着她。
姜词不明所以,而下一秒,梁景行已翻身起来,喑哑着嗓子说道:“抱歉,我太冲动了。”
姜词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口,“梁……”
梁景行迈开脚步,飞快离开了房间。
熔岩熄了。
耻辱,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姜词头痛欲裂开,已不想去分辨。她睁眼静看着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从床上爬起来,缓慢地整理好衣服。
梁景行正倚着窗户抽烟,周身烟雾缭绕,脚边一堆丢弃的烟蒂。姜词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进了洗手间。
镜子里自己嘴唇红肿,头发凌乱,狼狈如丧家之犬。她面无表情地往镜子上浇了捧水,忽觉门口光线一暗。
梁景行走进来,伸手将她一拉,不由分说地按进自己怀中。姜词挣扎了一下,梁景行便抱得更加用力。
“阿词,对不起。”
一时所有的愤怒和耻辱尽数化作无尽的委屈,姜词紧咬着牙,“你是不是觉得我哪里不好?”
“不,不是你的问题。”
“那是你的问题?”姜词一愣,缓缓抬眼,错愕道,“你……你有问题?”
“……我没有问题。”
都这时候了,她竟然笑了出来,笑完却觉眼眶一热,立即紧咬着唇,硬生生逼回去。
“你还太小了。”
“不小了。”
“太小了,”梁景行微微卸了几分力道,腾出一手轻抚着她长而柔顺的黑发,“我有罪恶感……”
“那你喜欢我吗?”姜词闷声问。
“远比你想得更深。阿词,我能给你庇护,但我恐怕同样可能给你造成不好的引导。再等一等,我们之间还要磨合……”
“你别跟我打官腔。”
“没有,我不会敷衍你。”
姜词静了数秒,“那我问你,去年四五月份的时候,你为什么开着刘原的车停在我家附近。”
梁景行一怔。
姜词仰头看他,“你敢说那不是你?”
沉默片刻,梁景行终于回答,“附近乱,我怕你回家不安全。”
“就这?”
“嗯。”
姜词盯他看了许久,从他怀里挣脱,退后一步,背靠着流理台,“那你究竟是什么时候下的决定?”
梁景行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姜词声音不由冷了,“守了两个月,结果还是在高考当天出了事,所以心怀愧疚?”
“阿词,并不是……”
“你的确不敷衍我,”姜词似是疲累不堪,闭眼叹了声气,“你只是骗我。”说罢静站了片刻,也不看他,从旁擦过,闪身出去了。
她回房间锁了门,在床上躺下,脑中一片混沌,自然毫无睡意。数分钟后,她听见梁景行敲了敲门,没应。过了片刻,又三下叩门声,她仍是没应。等了片刻,门外静悄悄的,再无任何声响。
姜词拿了个枕头盖在脸上,无声地落了几滴泪,自觉矫情,又急忙抹掉了。将所有事儿翻来覆去想了一遭,仍似面临一堆乱麻,束手无策。
年纪是道坎,毫不讲理地横亘在那儿,似是当年愁倒了愚公的王屋太行,可她纵有移山的心,那人只当她是个孩子。
上了岁数的人都是这般顽固自大,仗着早生了几年,就能冠冕堂皇地以长辈自诩,无论说起什么,统统以“我是为你好”打回去。
她有次在公园遇见有个女孩儿跟妈妈吵架,五六岁的小姑娘想吃香蕉,她妈妈却往她手里塞着苹果。僵持了几分钟,女孩儿拿着硕大的苹果,哭着走了。她在旁看着,数次差点忍不住上前:“她想吃香蕉,你给她香蕉就好了啊。”
安安静静空空荡荡,似有一只巨掌攥住了她的心脏,使那里传来虽非剧烈,却绵延不绝的隐痛。
她以为两人在一起就可以了,现在才知道不过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而她此刻深感无力,因为深知梁景行便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他不肯说,如何哀求胁迫都是徒劳。她只能尽力去相信,他的隐瞒和拒绝都是善意,他不会伤害她——就像当日人走茶凉之时,唯他一人愿意冒雨前来,为她寒伧瘠薄的岁月,送来些许温暖。
为了这一点善意,她愿意信他。
迷迷糊糊间,还是睡了过去,竟梦到从未入梦的姜明远。是一个雾天,姜明远面容清癯,似是年轻模样。她一愣,上前问他:“爸,你伤好了?”姜明远不回答,只说要去一个叫做“王谢桥”的地方,她跟着他,一趟一趟赶车,直到醒来,也没到达“王谢桥”。姜明远遥遥地对她笑:“你回去吧,你帮不上我的。”
醒来天色已暗,姜词从床上起来,抱膝坐了片刻,一时只觉惝恍。
客厅里只开了沙发旁的一盏立灯,茶几上搁着笔记本电脑。梁景行仰躺在沙发上时,右手手臂盖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姜词缓缓走过去,在沙发一侧坐下,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梁景行,去床上睡,小心感冒了。”
梁景行小腿一弹,睁开眼睛,看了姜词片刻,目光才渐渐聚焦,他揉了揉额头,“不好意思……饿了没?”
“有点。”
梁景行坐起来,“出去,还是就在家里吃?”
“随便煮碗面吧,我吃完了早点回去。”
梁景行一顿,伸手捉住她的手指,“阿词……”
“没事儿。”姜词笑了笑,抽回手,从沙发上站起来。梁景行将她手腕一捉,“想不想出去旅游?”
姜词一愣,往茶几上的电脑扫了一眼,正开着的是一个机票订购的界面,“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
姜词沉吟片刻,“想去江浙一带。”
“行,我规划路线,你今晚回去把东西收拾好——衣服多带点儿。”
“这么急?”
“说走就走的旅行嘛。”
姜词笑了,“……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心诚意讨好我的份上,我暂时原谅你了。”
“暂时?”
“留职查看,以观后效,好好表现吧。”
梁景行笑了一声,起身拉着她去楼下做晚饭。
烧烤还剩了许多食材,梁景行简单炒了几个菜,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姜词食指大动,吃饱了便也似乎不在那么多愁善感。留下来同梁景行查了几个景点,初步定好路线,便回家去了。
回程路上,梁景行给许尽欢打个电话。
“嘿,你怎么这时候给我打电话,*苦短,别浪费时间啊。”
梁景行并不惊讶,“你知道了?”
许尽欢笑起来,“你们也不知道避嫌,我一下车就看见长针眼的画面了,得亏我心理素质好,不然肯定当场叫出声。看我多好,还专门替你支走了陈觉非。”
梁景行也跟着笑了一声,“也只他这人心眼比筛子大才看不出不妥。”
“不是替你俩创造条件吗,小姑娘过生日,肯定想跟你单独相处,我们几个大灯泡得识点相。”
“你现在在哪儿,出来喝一杯。”
两人去了崇大校外的美食街,点了盘油焖大虾,边吃边喝啤酒。
许尽欢剥着虾壳,“这事儿还有谁知道?陈同勖知道吗?”
梁景行没说话,摆了摆头。
“也是……要让他知道你拐走了他的爱徒,非得剥了你的皮不可。”
梁景行神情平淡,“暂时没什么必要昭告天下。”
许尽欢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想偷偷摸摸玩过就算?”她瞥见梁景行的表情,立即住了声,顿时明了,心下愀然,“……你怎么陡然成了情圣,太让人不习惯了”顿了顿,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梁景行没说话,点了支烟。
“在帝都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什么‘修罗场’……”
梁景行摇头,嗓音一时有些哑,“更早。”
第34章 绛紫色(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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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自己说,恐怕也说不清。最初只觉得姜词一朝落难,境遇云泥,让人唏嘘,念及姜明远曾帮过忙,便也不由自主地想伸出援手。这孩子性格犀利,以往是明艳的花,如今成了一道灼烈的火,开在深渊尽头,让人难以错目……久而久之,也就越发放心不下。
回溯最初的怦然心动,恐怕是雨夜陋居那晚,她脸庞隐于雾气之中,神情怔忡,似暂时卸下了坚硬铠甲,像个普通少女一样茫然无措。不断回想这一幕,总会让他回忆起葬礼那天的姜词,身影单薄,像道浅淡墨痕,随时将消失于灰白天光之中。
此后,她借着酒劲歪在他怀里,半真半假说着“恐怕今后真要赖着你了”,心里失控似地一颤,有什么偏离轨道,再不复当初。
正好叶篱病重让他有个由头暂时远离,在帝都待了几月,渐而说服自己,当个寻常长辈,或是一棵遮风挡雨的树,一捧烛光,能给她瘠薄的年岁里带去些许慰藉。
可是能狠心铰了自己一头青丝的女孩,哪里能接受这样折中的关怀,她的性格最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生日那次争吵以后,本打算自此了结。听闻叶篱进重症监护室,他赶去帝都,恰好听说个国际知名的时尚杂志社招聘摄影师,他闲来无聊投了简历,接到面试通知时,才惊觉自己潜意识认定了她一定会考入央美,正为今后方便照顾她铺路。
在帝都的那一次会面,让他本已岌岌可危的立场再次动摇。
回到崇城,有段时间,他常会不自觉开车去霞王洞路——也不敢开自己的车,找刘原换了他那辆大众。刘原每天开着他的卡宴上下班,简直诚惶诚恐,有次哭丧着脸找他诉苦:“梁哥,我今天听见有几个女编辑议论,说我被你潜规则了……你赶紧把车还给我吧,你这车太贵了,我怕给你擦着碰着。”
车就停在那家沃尔玛的对面,姜词回家必会经过此处。一则保障她的安全,二则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这事儿仔细捋一捋。
他一边看,一边想,想了整一个月,再也说服不了自己,便换了个思路,考虑要真往这条道上走,到底是否具备可能性。
世俗的压力自不必说,他父亲是那样老派的人,要听说他找了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肯定气得血压升高;陈同勖那关自然也难过,姜词父母双亡,他是老师,凡事都有话语权。
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压力来源于自身。
姜词太年轻了,还未曾领略这世界真正的精彩,未刻骨铭心去爱过一个人……她的生命泰半还是空白,而这份空白意味着未知,意味着不稳定,意味着……如果哪一天她见过更为年轻鲜活有力的生命,意识到自己以往视野的局限,也许会毫不犹豫抛弃自己最初的选择。
——如果真的出现了这样的结局,他能坦然接受吗?能够眼睁睁看着到手的稀世珍宝,悄然落入他人之手,而毫无怨怼,真诚祝福吗?
而最可怕在于,他不知道这事儿会在多久之后发生,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许尽欢抬头盯着他,“……所以,你是抱着随时可能被她抛弃的心情在跟她谈恋爱?”
梁景行喝了口啤酒,没吭声。
许尽欢哑口无言,“……你这觉悟和境界,我等俗人简直难以望其项背。”
高考失利那晚,最终被姜词激发得忍无可忍,自然也有冲动的原因,可在这之前,他已将所有的问题,像翻面口袋一样,彻彻底底想了个透彻。
爱情这事儿本就像是博。彩,多少人输红了眼一无所获,好歹他还能看见一线曙光,赌一把,兴许也就赌对了。如果不幸输了,自然只好愿赌服输。可他唯独不能看着姜词在自己视野范围内再受到丁点伤——她不能去理想的学校,已是一桩莫大的遗憾。
许尽欢叹了口气,“你可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跟十七八的毛头小子一样冲动。”
“我不是冲动。”
许尽欢点头,“对对,你不是冲动,可你这深思熟虑比冲动还他妈恐怖,简直是铁了心为他人作嫁……这些事儿你没跟小姑娘她本人讲过吧?”
“没,”梁景行一支烟抽完,掐了烟蒂,“怕她有心理负担。”
“……”许尽欢简直五体投地,“我说梁景行,你图什么啊?要过个三五年,小姑娘心野了,跟别的男人跑了,你年逾四十人老珠黄,简直赔得底裤都不剩。”
梁景行只说:“你也别到她跟前多嘴。”
“……我才懒得管你这档子事儿,你简直是个疯子。”
梁景行沉沉地笑一声,这话,他也对姜词说过。挺好,两个疯子,不疯魔不成活。
“我算是看出来了,从你大学炒股敢赌上所有身家这事儿就知道,你平日里看似四平八稳持重可靠,实际上就是个不要命的赌徒。”
梁景行煞有介事地纠正:“命还是要的。”
许尽欢又气又笑,“……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就这么办,没经验,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算一步。”
“可你这心理包袱也太重了,跟戴着镣铐跳广场舞似的。”
梁景行不以为意,“还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你就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我说你早年也不是这幅让人窝火的德性啊。”
梁景行笑了笑,不置可否。
许尽欢让老板将桌上的虾壳清理了一下,换了双手套,“你该不是怕姜词走上叶篱这条道吧?”
“跟叶篱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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