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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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冷燕-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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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不了,山黛便接说道:「父亲大人不必这等说了。窦大人既疑天子宠爱,大人关通,此实难辨。但求窦大人自出一题,待贱妾应教,真假便立见了。」赵公公道:「这最有理。窦先生你就出一题,看她做得来做不得来,便大家没得说了。」窦国一道:「奉旨考较,我学生怎好出题。」宋信便接说道:「既是山小姐情愿受考,老先生便出一题也无碍。若不如此,则大家之疑终不能解。」赵公公又说道:「倒是出一题的好。真假之辨,省得又要说长说短。」
  窦国一因目视宋信道:「出甚么题目好?」宋信便挨近窦国一身边,低说道:「不必别寻题目,何不就将前日对不来的对句,烦山小姐一对。」窦国一被宋信提醒,因喜道:「山小姐既要我学生出题请教,我若出长篇大论,祇道我有意难你。我学生有一个小学生的对句在此,倒正与山小姐相宜。若是山小姐对得来,我学生便信是真才子了。」赵公公道:「既是这等,快写出来。」窦国一因取纸笔写出一句与大家同看。众官一齐观看,却是将《孟子》七篇篇名编成一对道:
    梁惠王命公孙丑,请滕文在离娄上,尽心告子读万章。
  大家看了都说道:「这是个绝对了。」山显仁不胜大怒道:「窦掌科也太刻薄了。原说考诗考文,怎么出起绝对来。此对若是窦掌科自对得来,便算小女输了。」窦国一道:「老太师不必发怒。令嫒小姐既是奇才,须对人所不能对之对,方纔见得真才。若是人不能对,山小姐亦不能对,便不见奇了!」赵公公道:「二位且不必争,且送与小姐看一看,对的对不的再理论。」大家齐道:「有理!」左右随将对纸送到山小姐席上。
  山黛看了,微微一笑道:「我祇道是『烟锁池塘柳』,大圣人绝无之句。却原来是腐儒凑合小聪明,如何将来难人!」山显仁听了道:「我儿,此对莫非尚有可对吗?」山黛道:「待孩儿对与列位大人看以发一笑。」遂提起笔来对了一句。送与众人。众人争看,祇见是:
    卫灵公遣公冶长,祭泰伯於乡党中,先进里仁舞八佾。
  众官看了俱惊喜欲狂,赵公公祇喜得打跌,连窦国一亦惊讶吐舌,回看着宋信道:「真才女,真才女,这没得说了。」宋信道:「窦老先生且莫慌,山小姐既这等高才,我晚生还有一对,一发求山小姐对了何如?」窦国一道:「方纔这样绝对,她也容容易易对了,再有何对可以相难。倒不如直直受过,不消又得罪了。」宋信遂不敢开口。转是赵公公说道:「宋先生既有对要对,率性写出来与山小姐看,对得对不得,须见个明白,莫要说这些人情话儿,糊糊涂涂,到皇爷面前不好回奏。」众官齐道:「这论极是。」宋信因回席写了一对,送与众人看。众人见上写着:
    燕来燕去,途中喜遇说春秋。
  众人看完俱道:「春秋二字有双关意,更是难对。」山显仁道:「这等绝对一之已甚,岂可再乎!宋兄何相逼乃尔!」宋信道:「晚生因见令嫒小姐高才,欲闻所未闻,故以此求教。若老太师加罪晚生,安敢复请!」就要收回,赵公公止住道:「这个使不得,既已写出便关系朝廷耳目,须与山小姐一看,看是何如。岂可出乎反乎视为儿戏。」因叫人送与山小姐道:「这个对儿虽不是皇爷出的题目,却也是诗文事情。小姐看看,还是有得对没得对?」
  山黛接了一看,又笑说道:「这样对巧亦巧矣,哪有个对不得之理。待贱妾再对一句,请教列位大人。」一面说一面信笔写了一句道:
    兔走鸟飞,海外欣逢评月旦。
  山黛写完,送与赵公公与众人看了,俱手舞足蹈,讚不绝口道:「好想头,真非夷所思。」宋信惊得哑口无言。山显仁快活不过,祇是哈哈大笑。窦国一见山黛才真无疑,回奏自然有罪,因向山显仁再三请罪道:「此一举,原非我晚学生敢狂妄上疏,实系舍亲晏知府求诗,为令嫒所讥,哭诉不平。我晚学生一时不明故有此举,今知罪矣。倘面圣时,圣怒不测,尚求老太师与小姐宽庇。」山显仁笑道:「此事自在圣主,我学生但免得以假乱真,有伤国体与关通天子之罪,便是万幸了。其余焉能专主!」赵公公道:「不必说闲话,且去回奏天子,再作区处。」大家遂一哄而出。
  此时,天子正在文华殿与几个翰林赏鉴山黛的诗赋。忽赵公公领了众官来回旨,因将第五题呈上。天子看见山黛条写一人一事不差,满心欢喜。因问周公梦六人道:「你六人与山黛考较诗文,还是如何?」周公梦等齐对道:「臣等奉旨与山黛考较诗文,非不竭才。但山黛虽一少年女子,然学系天成,才由天纵,落笔疑有鬼神辅助,非臣等庸腐之才所能及。谨甘心待罪,伏乞圣明原谅。」天子大悦道:「汝等既甘心认罪,则山黛非假才,而朕之赐书、赐尺不为过矣。」此时正交新秋,天子正食瓜果而美,因命近侍撤一盘,飞马赐与山黛。近侍领旨而去。天子因问窦国一道:「尔何所见而妄奏?」窦国一奏道:「臣侍罪谏垣,因人言有疑,故敢入告。今亲见其挥洒如神,始信天生以佐文明之治。臣妄言有罪,乞圣恩宽宥。」天子闻奏,倒也释然。
  祇见山显仁奏道:「窦国一谓臣女以假为真,其事小;其论臣以才色献媚,又论臣关通天子,此事关臣一生品行,不可不究。」天子变色道:「怎么叫做关通天子?」山显仁道:「臣不敢言,祇问纠察司礼监臣即知。」天子目视赵公公,赵公公因跪奏道:「方纔众臣考较完,欲同入朝回旨。窦国一拦住道:「『事有可疑,从未见小小女子敏捷如此,必是圣上宠爱山黛,阁臣有力关通,先知了题目,夙构诗文,故能信笔抒写如此。』众臣便都疑惑起来。」天子问道:「众臣既疑,为何又同来认罪?」赵公公奏道:「因山黛说道,『圣上宠爱与阁臣关通,一时难辨,祇须窦科臣自出一题考较,真假便立见了。』窦国一尚不欲出题,是山人宋信撺掇出一个绝对与山黛对,山黛飞笔就对了。众臣无词,故同来回旨认罪。」
  天子闻奏大怒道:「窦国一说山显仁关通,已是毁谤大臣,怎么说朕宠爱,先事传题。难道朕一个穆穆天子,为此诡秘之事!蔑圣污君,当得何罪!着锦衣卫拿付法司究问。周公梦、夏之忠、卜其通、穆礼、颜贵五人,俱系窦国一荐考,原非有意,既认罪,俱姑免不究。宋信以么么山人,一诗不成,辄敢廝名绅列同考,以辱朝廷,定系窦国一播弄起衅之私人。着锦衣卫拿至午门外,打四十御棍,递解还乡,山黛赐金花表札,以旌其才。」圣旨一下,早有锦衣卫官,已将窦国一、宋信鹰拿雁捉的拖了出来。周公梦等五臣默默伏在丹下,叩头请罪。
  天子又问赵公公:「山黛所作何对。」赵公公口奏,天子御笔写在案上观看,不胜大喜。因敕周公梦五臣平身,并召拟题几个翰林至龙案前观看。因道:「小小女子,有如此异才,怎教朕不爱!」众翰林奏道:「此女实系才星下降,非寻常可比。陛下爱之,正文明之所启也。」还说不了,祇见送赐瓜果的近侍回旨,附上山黛谢表一通。天子亲览,祇见上写:
    大学士礼部尚书山显仁女、臣妾山黛奏为谢恩事:
    蒙恩钦赐瓜果一器,感激圣恩。谨望阙谢恩祗受外,闻科臣窦国一蔑圣污君,拿付法司;山人宋信播弄起衅,赐打四十御棍,二臣罪固应尔。但念事由妾起,妾虽蒙恩隆重,谬谓贤才,然不过十岁一女子耳,得失何足重轻。窦国一虽过为诋毁,实朝廷耳目之臣;山人宋信虽不无起衅,然士也赏罚皆关典礼。若为臣妾一小女,而缧绁廷臣,搒挞下士,是为诗文小爱而伤国家之大体也,实非圣明朝之所宜有者也。故敢冒死谏言,望皇上展如天之度,宽赦之。国体幸甚;臣妾幸甚!仓卒干冒,不胜惶惧待命之至。
  天子见表,龙颜大悦道:「山黛不独有才,德性度量又过人矣。」因将本付与山显仁道:「卿以为何如?」山显仁见拿下窦国一与宋信,满心欢喜,还打帐嘱託法司重处,却见女儿上疏反为解救。一时没法,祇得奏道:「恩威俱听圣裁,微臣何敢仰参。」天子笑道:「论法原不该宥,朕但要全卿女之德,故屈法宥之耳。」因批本道:「准奏。窦国一免付法司,吏部议处;宋信饶打,限一月解回。该部知道。」旨意一下,天子驾起还宫,各官退出。与窦国一相好的内臣,急急传出旨意。宋信已打了十棍,方纔放起。窦国一已将到法司,赶回。二人细问饶免情由,方知亏山黛本救之力。窦国一无限没趣,躲了回寓,闭门听处不题。
  却说宋信虽然饶了,已被打了十棍。打得皮开肉绽,痛苦不禁,又有人押着要递解还乡。宋信再三央人保领,方许棒疮好后起解。心下想道:「我宋信聪明了一世,怎么一时就糊涂到这个田地。他一个相府女儿,又是真正奇才,天子所重。倒不去奉承她,反倚着一个科官,与她为雠,岂不差了主意。今日若不是山小姐讨饶,再加上三十御棍,便活活要打杀了。明日何不撺转面皮,借感谢之意,作入门之阶。倘得收留,又强似与晏知府、窦给事相处了。」宋信自家调算不题。
  却说山显仁回到府中,埋怨女儿道:「窦国一这廝十分可恶。今日若不是你有真才,将众人压倒,他还不知怎生作恶。后来已奉旨拿送法司,正中我意。你为何转上本替他解求?」山黛笑道:「古人贵宠而不骄,骄而能降。天子圣明,岂不知此。今日之事,正不骄宠降;一可结天子之心,一可免满盈之祸。此自安也,岂救人哉!」山显仁默默点首。山黛又说道:「况此事实系孩儿前日讥刺晏知府起的舋端。今一旦加之宋信,孩儿於心实有未忍。」山显仁道:「这也罢了。但是前日晏文物的绫扇,为何得能遗失?」山黛道:「皆缘侍妾辈不识字,故混杂错乱,忘记交付孩儿。不独此也,前日还有张副使的册叶,钱御史的手卷俱安放错了。若不是孩儿细心,又要差写。」山显仁道:「我想凡是着作名公,莫不皆有记室。或是代笔,或是为之查考事迹。你今独自一个,如何应酬得来!」山黛道:「男人家好寻记室代笔。孩儿一女子却是没法。」山显仁道:「这也不难,以天下之大岂无识字女子!我明日不惜千金,差人各处寻访,买他十二个,分了职事伏事你,你便不消费心了。」山黛道:「如此甚好,祇恐一时没有。」山显仁道:「若要能诗能赋,这便稀少;若祇要识几个字儿,祇怕也还容易。」父母商量,迟了数日,山显仁果然差人四处寻访。祇因肯出重价,便日日有人送女子来看。
  这日,山显仁正在厅上选看女子,忽报宋信青衣小帽来请罪。山显仁因女儿宽宏大量,便也宽宏大量起来。因吩咐叫请宋相公,更了衣巾相见。宋信依命趋入拜伏在地,口称:「罪人宋信,死罪,死罪。」山显仁叫人搀扶,宋信不肯起来,连连叩头道:「宋信愚蠢,不识天地高厚。获罪如此,蒙圣人谴责,自分以死谢愆,尚犹不尽,乃复辱令嫒小姐疏救,霁天子之威,使白骨再肉,此天地父母所不能施之恩。而一旦转加之罪人,真令人顶踵尽捐,不能少报万一。今碎首阶前,已为万幸,安敢复承礼待。」山显仁道:「足下既能悔过,便见高情,何必如此,快请起。」宋信又谦逊了半晌,方爬了起来。
  山显仁逊坐留茶,因问道:「足下几时行?」宋信道:「钦限一月,不敢久迟,明日就要起身。蒙老太师与令嫒小姐大恩,不知可有日再得厕身於山斗之下?」山显仁道:「这也不难,此不过是圣天子一时之怒。且暂回几日,容有便挽回圣意,当得再见。」宋信道:「若能再趋门下,真是重生父母了。」
  正说话间,忽抬头看见这许多女子,俱穿青衣列於两旁,因问道:「这许多女子为何在此?」山显仁道:「因小女身边没有几个识字的侍妾,故致前日遗失了晏文物的绫扇,惹出许多事来。今欲买几个识字的女子服侍小女。不期偌大京师,选来选去俱是这一辈人物,总无一个稍通翰墨,可供香奁之用者。」宋信道:「原来为此。京师若无天下自有。」山显仁道:「此言有理。足下所到之处,当为留意。倘获佳者,自当重报。」又叙些闲话,宋信方辞起身,山显仁送至厅门口便不送了。宋信又立住说道:「宋信还有一事,禀上老太师。」山显仁道:「何事?」宋信道:「宋信蒙令嫒小姐再生之恩,不敢求见。祇求至玉尺楼下望楼一拜,以表犬马感激之心。」山显仁道:「这也不消了。」宋信执定要拜。山显仁祇得叫老家人领至楼下,宋信果然望着楼上端端正正,恭恭敬敬拜了四拜,方纔辞出。山显仁发放了许多不用的女子,因入内与山黛说知宋信拜谢之事,父女耍笑不题。
  却说宋信辞了出来,押解催促起来,欲要来见窦国一讨些盘缠。窦国一正在议处之时,不肯见人。祇得来见晏文物,诉说解回之苦。晏文物见事为他起,没奈何,送他二十金盘缠,又约他道:「兄京中既不容住,我小弟祇候领了凭便行。兄若不弃嫌,云间也是名胜之地,可来一游,小弟当为地主。」宋信谢了,又捱得一两日,押解催促,祇得僱了一匹蹇驴,携了一个老仆,萧然回山东而去。正是:
  一个贫人,冒作山人。
  随着诗人,交结贵人。
  做了谗人,谤了正人。
  恼了圣人,罚做罪人。
  押做归人,原是穷人。
  宋信虽是山东人,却无家无室,故一身流落京师,在缙绅门下游荡过日。今被押解还乡,到了故乡,竟无家可归,祇得借一客店住下。押解见如此光景,没有想头,祇得到府县讨了回文,竟自回去不题。
  宋信虽然无亲无眷,却喜身边还积有几两银子,一身游客的行头还在。见押解去了,便依旧阔起来,到乡绅人家走动。争奈府县有人传说解回之事,往往为人轻薄,心下不畅。过了些时,一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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