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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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春秋-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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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泄不通。有几次,我的轿帘被难民拉开了;还有的难民甚至跳起来抓住了小刘子怀里的点心盒,差一点就把它们抢走。
幸亏,有一支宪兵的马队从天安门——那时候还叫承天门——方向急驰来,举起的马刀在阴雨天泛着冷漠的光。一个长得像水桶似的老军官吼叫着:“反了反到天子脚下来了!”
马刀无情地向着难民们的头上砍下去,难民呼地一下乱开了。宪兵们口里发出猛禽一样的怪叫,夹着那些呼天抢地的哭嚎声。一个人突然撞进轿里,倒在我的脚下。一道新鲜的刀痕从他的左眼划过鼻尖切入了右边的下颚,而右眼则由于惊吓而暴凸出来,可怕地抽搐着。但是他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他的双手抱着我的双腿就像怀抱着满腹的心事。我提起脚来,用那绣着金色凤凰的红鞋,一脚把他蹬了出去。我骂了一声,“小刘子,还不快走!”
走了好久,我还能嗅到轿子里那个难民的体味和血腥。我叫停了轿,跑到路边一阵发呕,却甚么也没有吐出来。但是我不再坐轿了,就着小刘子的油纸伞,并肩走回木樨地。我打量着秋雨中的北京城,升起迷迷茫茫的陌生感。风挟着从鞑靼高原上吹来的寒意,使人想起严冬就要来了。我喜欢冬天,喜欢寒彻、凛冽、爽脆,白雪世界的单纯与干净。漫天的飞雪会使灯红酒绿的木樨地更温暖,更像一个温暖的窠巢。我想起紫禁城的砖石和空旷,寒冷的冬天只会使那儿更加寒冷的。那个坐在砖石中央像一个苦行者的父皇,显得那么小,小到如一粒暗点。由这粒小小暗点发出的所谓声威号令,难道真能支配天下的兵马粮草和生杀予夺么?我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远远地,我望见通往木樨地的最后一座石拱桥上,站着两个人。那是母亲的保镖来顺儿,和像一片柳叶般瘦削的小沅,在迎候我的回家。

第四卷 俊仆(1)
二五
在我懵懂醒事以来最早的记忆中,就已经存在着来顺儿这个人了。但我对他,一直所知甚少。只知道他的父母曾长期受雇于木樨地,他也就生于斯,长于斯。后来,他父亲死于意外,他母亲则在一个雨夜,落入河中冲得无影无踪。年仅十岁的他就成了实际上的孤儿。他父母留给他的,只有一个乳名,就是“来顺”。来顺儿先在我母亲的院中充当小厮,等到他长成了一个大块头,就自然成了保镖了。我母亲喜欢他就像喜欢他的名字,意味着绝对的服从与忠诚。
来顺儿皮肤黧黑,但跟黑妃的黑又不同,黑中还隐约泛着火炭似的赤红色。大约是职业的习惯,出门在外他总戴着一顶遮到眉头的斗笠,这反倒使他一副厚实而突出的嘴唇格外引人注目。这是一个惯走夜路的沉默男人的形象。因为他神秘的沉默和厚实的嘴唇,木樨地那些历经巫山云雨的女人,都对来顺儿怀着忧伤的怜爱。
小沅是扯着来顺儿的衣角长大的。金桂给她拣回了一条命,银桂教会了她哼曲子,我母亲给了她一碗饭和自由,我的父皇在偶然中(大概算闪念之间罢),给了她一块玉的扇坠儿。扇坠儿她一直挂在脖子上,它和她的自由,把她跟木樨地的女孩子都区别开来了。但对小沅来说,扇坠也就是一块饰物,自由更是摸不着的东西,两者似乎都没有实际的意义。她的世界,总是离不开来顺儿衣角的五步内,扯着来顺儿的衣角,她能感受到来顺儿的体温,他沉甸甸的体积:这是她唯一所有的。来顺儿寡言少语,走路的时候,做事的时候,都是专心致志的,好像身边没有小沅这个人。然而,小沅的发髻上,总插着好看的丝瓜花或者豆荚花,手里有蛐蛐在玩着,嘴里嚼着酸枣、水蜜桃……全是来顺儿替她弄来的。
有一天,两个扬州盐商坐着驷马大车而来,在林间道上听见小沅哼小曲,就停车把她看了又看,引得来顺儿都仔细地瞅了她一眼,好像这才看见她成了女人了。小沅极瘦弱,也极苍白,但已经从苗长为了树,大概该算弱柳罢,风一吹就弯下去,风过了,直起来还是一棵柳。她左眼睑下的滴泪痣,也成了一颗浅色的、有光泽的豆,有了女人说不出的风情和惆怅了。两个盐商下了车,一个在小沅的头上摸了一把,把豆荚花拔下来,嗅了嗅,揉成紫色的泥丸子,一个在小沅的肩上发狠地捏了捏,捏得小沅叫起来,嘴角、鼻子都歪了。两个盐商相视而笑说,“我就喜欢这种没肉的骨架子,”“多用一点力,都要当心散了架……”说罢,他们双双伸了手,就把小沅往车上推。小沅没历练过这样的阵势,木木地一笑,脚却不愿动。来顺儿就挡上去,说,“两位客人弄错了。”盐商呸了一口,骂道,“我们弄错了?你以为这是甚么地方啊!”一个劈脸打了他一拳,另一个朝他肚子猛踢了一脚,他晃了晃,都还挺住了。盐商更恼火,从车上抽下一根木棒来,车夫大喊,“轻点,老爷!”盐商冷笑,“妈的×,轻点!”木棒不要命地打在来顺儿头顶上,“啪”一声就折成了两段了。来顺儿呼出一口气,慢慢倒下去,蜷成了一个痛苦抽搐的团。
“他死了!”两个盐商跳上车,鞭梢“嗖”地一响,轰隆隆就跑远了。
小沅跪下来,抱住来顺儿,不声不响地掉眼泪。
第四卷 俊仆(2)
后来,她告诉我母亲,她心里反反复复在念着,“他死了,我还活不活?”来顺儿活了过来,但鼻梁有点轻微地斜了,因为这点斜,他盯着人看的时候,就多了些阴郁的气。木樨地的人都认为,来顺儿是要娶小沅的,就等着他向我母亲提出恳请了。小沅对母亲说过不止一次了,“只要是来顺儿愿意的事,我没有不依的。”母亲向我提到这件事情时,我只哼了声,没有甚么好说的。说到底,来顺儿只是个下人,而小沅还只是下人的心甘情愿的影子,他们俩,我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
然而,我还是一直都相信,来顺儿对主人始终是谦卑的,忠心耿耿的。我每一次从外面回到木樨地,都能像今天一样首先望见来顺儿、小沅并立石桥的身影。在我投向木樨地的第一眼中,他俩成了石桥的一个部分,也成了一个游动的标识,两根突兀的旗杆。从那次挨打后,来顺儿的手中总是耍弄着一根铁棍,就像是在耍弄着一管洞箫。
我们走近的时候,来顺儿拿铁棍在小刘子的胸前一隔,他说,“公公,请回罢。”
“不急,”我说,“请刘公公在家用过午饭,喝了茶再走不迟的。”
但是来顺儿没有收回那根铁棍。他说,“木樨地这种地方,做公公的来多了不合适。”
“甚么不合适!”我焦躁起来,“木樨地难道还是立牌坊的地方?甚么男女都来得,偏刘公公来不得。”
来顺儿却并不让步。“男女来得,就是公公来不得。”他说,“公公,不是男女。”
我的脸霎时涨得通红。我再是自以为是,也不过十五岁。我能够感觉到的,是我没有看见过的;我想认识的,是我无法明白的;被我视为常识而含混回避的事情,恰恰在闪念之间把我掷入了尴尬窘迫的维谷。我甩开五指,向着来顺儿的脸上扇过去。
但是,我的手打在了另一只手上。——小刘子与我双掌对接的时候,那清脆的一响,就像两个孩子正在立下甚么秘密的约言。
小刘子匆匆离去了。来顺儿一手提着点心盒子,一手握着铁棍跟在我的身后,就像在押解一个案犯。小沅一手扯了来顺儿的衣角,一手捂了嘴吃吃笑。起初我觉得很恼怒,一路走着,倒慢慢平静下来了。木樨地还像我两天前离开时一样散发着桂花的芬芳,座座青楼恍惚的影子,就仿佛古老寺院中的烟雨楼台。我呼吸着,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在踏上母亲的小楼前,来顺儿把小沅挥退了。小沅委屈而迷惑地瞪了瞪他和我(瞪得我不舒服),然后垂下眼帘子,走开了。母亲从床上支起了身子,她的神情微微有一些惊讶。那天,我把母亲的惊讶,理解为了对我归来的惊喜。
但是在她孩子气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好奇。她没有多问关于紫禁城和父皇的事情。仿佛她从前给我反复讲述过的奇遇,只是一个别人杜撰的笑话。母亲说,“那些地方,我想也不会有木樨地好玩。”
我说,“就是吃的东西还有点意思。”说着,我叫来顺儿把点心盒子打开。
我说,“这就是全北京最有名的‘眉公饼’。”
“眉公饼,”母亲有些疑惑,她说,“眉公饼会和皇上有甚么关系呢?”
我看看来顺儿,不知如何回答。来顺儿说,“玫瑰的玫,宫殿的宫,‘玫宫饼’就是御厨专门为万岁爷做的玫瑰糕点啊。”
“真的……”母亲的脸上漾起了笑意。
第四卷 俊仆(3)
来顺儿把一块糕放在手心上,捧献给母亲。那糕紫色而又透明,厚实却又柔软,软得几乎就像流质。它在那张宽大而坚定的手掌上娇怯地颤抖着,在深秋阴雨天的暖昧光线下,糕心那凹凸起伏的部分,真的如同两瓣细腻、敏感的花唇。
然而,母亲只是漾着笑意看着来顺儿,却并不伸手接。
来顺儿犹豫了一下,把糕掰下一块,递进母亲的嘴里。母亲咀嚼着,像一个美食行家那样细细地品味。她的嘴角惬意地粘着一些糕屑,眼圈边有着密密的细纹和失眠的黑晕。但是,她那双看着来顺儿的丹凤眼却格外地湿润和清亮。
我从没有看见过母亲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来顺儿。我过去也从没有用过今天这样的眼光,来打量着来顺儿和母亲。
二六
这就是我离开木樨地两天以来发生的变化。两天,我无法丈量出它的长短和厚薄,因为时间一般被认为并不具有体积感。也就是在这两天,我弥合了我和父皇之间十五年的距离。或者说,他从那个十五年来传说中熟悉的形象竦身一变,成了一个让我惊讶的陌生人。而在这两天,母亲割裂了她与往事之间的某种神秘联系。这种联系依靠回忆、叙说、虚构、夸饰和梦寐来串结着,像一朵云那样以一滴水来无限地膨胀着、上升着,最后爆炸,烟消云散,归于虚无。换一个说法,那膨胀的云无限地下沉着、收缩着,最终凝聚为一滴雨水,从九霄坠落。我就是这一滴盲目的雨水,落在紫禁城和木樨地之间的道路、树林、河流和桥梁上,等待着再一次的蒸发。我以自己的存在,使母亲与往事的那种联系有了真实的凭据。但是当联系已经被割裂以后,十五年的凭据也就成了一页没有意义的白纸。然而,过去的两天就是这过去的十五年的一个部分,所以我不能够说这两天的变化,超过了十五年来的总和。
来顺儿就是母亲变化的支点。好像墙根的一苗小草,来顺儿一夜之间长成了一根粱柱。他的高大魁梧,黑中泛红的皮肤,他矫健的身姿和宽广的呼吸,都成为了母亲蛰居的那个院落和阁楼的重要部分。现在,母亲在一觉醒来的任何时候,都会带着惊慌地呼唤着来顺儿的名字。当来顺儿来到她的床前时,她苍白的脸上却会升起少女般的红潮,并因为羞涩而有些手足无措了。
而就在几天以前,在这儿每一个角落充斥的,都是我急促的脚步,咯咯的娇笑,夸张的责骂和甩向仆人的响亮的耳光。现在,我黯然退去了。但是我的退去,并不是退入幕后,而是从前台退到了台下,我从一个主演,变为了观众。母亲不会对我的变化有所察觉,因为她正处于炫目的光亮中,这光之外的任何事物,对她来说都是黑暗和未知。来顺儿就是照亮她生命的光源,她发现自己被桂香薰蒸了几十年的*像芽一样地在萌动着,就如同那块在来顺儿掌心中娇怯颤抖的紫色糕点。
与此同时,我学会了耐心地观察和长时间地思索。白天我漫步在木樨地深秋日见萧索的小径上,隔着云烟氤氲的桂树林,眺望着那些数不清的*院落和青楼。也许,有人会以为我是在用脚步丈量木樨地的面积罢。然而就像时间没有体积一样,木樨地也没有确定的边界,因而它是无法测定的。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家路边酒馆吃饭时,听到一个明代的遗民用枯哑的嗓子吟诵:
第四卷 俊仆(4)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
我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我们的木樨地。
计六奇……喔,让我叫你小六子,小六子,请不要问我这是为甚么。自我从紫禁城归来后,我学会了观察、思索,也学会了在关键的问题上缄口不语。我的故事,将只向你描述事物的状态,局部,细节,而略去那些复杂而枯燥的推理。
是的,我最重要的观察对象,就是我的母亲。她还像从前一样,不分白天黑夜地靠在床头,眺望着窗外的风景。但是,窗外的风景仅仅只作为某种背景而存在:伸手可触的来顺儿才是这风景唯一的主体。
噢,是的,来顺儿是依靠触摸来存在的。来顺儿可以在母亲呼唤他的任何时刻,出现在她的床前。更多的时候,他就呆在那间阁楼里,擦拭地板、窗台、桌面、床头,擦拭那些高高低低的陶罐,为我的母亲喂食点心、莲羹和茶水。然后,他拿一条滚烫的湿毛巾,按在母亲的脚掌心上反复地旋转。母亲小而又小的双脚被并排一起,就像一只破开的玉兰瓜。或者说,就像两只早已破开的瓜,又被粘连在了一块。灼热的痛感就从那玉兰瓜般的裂缝之间倒流至母亲的全身,她长年就像浸泡在凉水中的骨头,关节,皮肤,皮肤上的每一道皱折,身体上的每一处旮旯,于是都有了生气和激情。“来,”她说,“来,来顺儿……”母亲心急的时侯,语调就更慢,声音就更轻,而这时,还更加的含混和嗫嚅。红潮再次袭上她瘦削的双颊,她布满黑晕的丹凤眼闪亮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潮湿。
来顺儿就在我母亲的床前温顺地跪下来。他伸出蒲扇大的左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和额发。自从我与母亲疏远以后,她的头发一直都是乱蓬蓬的。过去,只有我用纤细、灵巧的五指插入她的头发,才能把它们梳理得清爽而光洁。但来顺儿没有这么做,可能是他对女人的事情还知之甚浅罢。不过,也许是恰恰相反,对女人暴露在空气和光线中的脸、眼睛和一头乱发都没有更多的兴趣,他关心的是置身于隐秘、荫蔽、掩盖、伪装之下的那一部分。他同时伸出了蒲扇大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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