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生_余秋雨》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借我一生_余秋雨-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他被打倒后一再抗议都没有人理他,最后只能……”妈妈顿了顿,又说了下去:“是用剃刀割动脉,抢救过两次,但你叔叔是何等刚烈的人……”

    对于余家,这是山崩地裂般的一件大事。

    没有时间体味其中的强烈悲情了,只有快速采取一系列应变措施——

    表妹以女儿之孝,抱着叔叔的骨灰盒到西郊的古北公墓安葬,全家护送。那天爸爸也请假从关押地出来半天;

    爸爸立即明白自己已经完全没有自杀的权利。在叔叔的帮助也失去之后,他不能听任全家衣食无着而独自离去,更不能听任祖母在失去了最小的儿子后再失去最后一个儿子。他决心重新在关押地思考,今后怎么办;

    我和表妹决定立即向所在学校申请,争取第一批下乡劳动,自食其力;

    大弟弟已经十八岁,托人介绍到渔业公司出海捕鱼,可以补贴家用;

    妈妈操持家务,抚养着两个未成年的小弟弟。但后来知道,她背着我们悄悄地去从事无人愿意做的体力劳动:替附近一家电机小厂洗铁皮,成天赤着脚,浑身水淋淋;

    祖母双目发怔,看着云天,手上又拿起了佛珠。念的依然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们从小听熟了的……

    当一切安排停当,我便日日陷入沈思,在沈思中变了一个人。

    我的沈思,主要是想重新理解叔叔。

    他一生挚爱《红楼梦》,最终也为这本书死去。他像贾宝玉一样为逃离肮脏、寻求干净而远行,但最后却坐上了最肮脏的垃圾车。

    为此他宁肯以鲜血来洗涤,洗出一个干净的“太虚幻境”来驻足。正是在这里,出现了贾宝玉所不可能有的勇敢和刚烈。

    败长时间,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没有充分理解他。有一次,随手翻阅颜真卿的字帖,突然浑身一震,赶快回家问妈妈,那次收拾叔叔遗物,有没有见到一本字帖?

    妈妈说,那时叔叔的宿舍已被多次翻抄,我们去时连一个日记本也没有找到,哪里还会有什么字帖?

    我不知那本颜真卿的《祭侄帖》到哪儿去了,脑中又浮现出叔叔当年在福州路旧书店柜台前微微颤抖、小心轻问、隆重捧持的动作。

    当时叔叔并不知道颜真卿祭侄的史实,但我相信初次接触的神秘感应。帖子刚刚打开,一种千年难逢的气韵在向他召唤。后来,他持帖而问、伴帖而行、傍帖而眠,当然早已懂得帖里的一切。

    今天,我这个侄儿捧着《祭侄帖》反祭于他,似乎觉得其间有一种故意倒置的天意,一种悲情浩荡的预设,一种英雄人格的反馈。我也因此在游动的墨迹间找到了一种能够阐述他生死选择的精神图谱,听到他在三次割脉后对我的最后嘱咐。

    面对毁坏盛唐气象的叛臣逆贼,文化大师颜真卿全家都举起了刀戟。他亲自率兵抗逆,堂弟颜杲卿被逆贼脔割,连遗体残骸都无法完整。侄子颜季明也被杀害,留下的只是一颗头颅。但朝廷对这样的烈士却不闻不问,只得由颜真卿自己来祭。这样的祭文,怎能不大气磅礡、感天动地?

    颜真卿撰写这篇祭文时四十九岁。二十七年后,七十六岁的他还在另一个叛将前不屈不挠,壮烈捐躯。

    在一个混乱而血腥的时代,一代文宗成了一代英雄,而且还拥有一个英雄的家庭,这实在是中华文化史上最珍罕又最响亮的一页。我相信叔叔对于这篇祭文的很多词句,都会晨昏吟诵。那么,此刻也让我来复诵一段:

    …………

    土门即开,

    凶威大蹙。

    贼臣不救,

    孤城围逼。

    父陷子死,

    巢倾卵覆。

    天不悔祸,

    谁为荼毒?

    念尔遘残,

    百身何赎?

    呜呼哀哉!

    吾承天泽,

    移牧河关。

    泉明比者,

    再陷常山。

    携耳首榇,

    及兹同还。

    抚念摧切,

    震悼心颜。

    方俟远日,

    卜尔幽宅。

    标而有知,

    无嗟久客。

    呜呼哀哉,

    尚飨!

    我几次想把这篇祭文翻译成现代散文,但实在无法放弃这种一顿一泣、一步一哭的恸人节奏。里边有些句子,例如“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如能借来悼念叔叔,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然而,完全出乎意料,上天还为我的叔叔安排了一个更隆重的悼念仪式。

    虽然隆重,却很少有人知道。我们默默地隆重在心里。

    事情还须回到安徽。

    正当叔叔刚烈地在蚌埠三度割脉而死的时候,在同是安徽的太湖县,也有一个与我叔叔同龄的男子陷于灭顶之灾。但他不能像我叔叔那样处置自己的生命,因为他已结婚,而且有了三个孩子,一家老小都靠着他。

    他的学历比我叔叔高,是老牌大学生,整个县城学历最高的人。他遭难的时间也比我叔叔早,是“右派分子”,也就是在我家从乡下搬到上海后不久他就抬不起头来了,到文化大革命,更是变本加厉,天天挨批。

    平时,他总是向三个孩子封锁自己挨批的信息。但有一天他突然得知,一个声势浩大的“对敌斗争高潮”又要掀起,他和他的妻子,必然要在县城里不断地当街批斗。这还能瞒得住阿子们吗?

    三个年幼的孩子,看到自己的父母挂着牌子、浑身捆绑着被人殴打,会怎么样?

    对此他毫无办法。很想先找孩子们谈谈,但每次都开不了口,最后终于下决心:要尽最大的努力,把孩子们支出城去。

    他想起了自己一九五四年曾以一个抗洪干部的身份进驻过一个叫叶家湾的小村庄,便决定把三个孩子藏到那里去。这事通过一个正好上街来的农民,说妥了。三个孩子也就住到了举目无亲的叶家湾。

    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是女孩,纔五岁,有一天在村口遇到一个不懂事的农民慌张地对她说,好像看到她爸爸、妈妈在县城街上挨批斗。小女孩一听便不顾一切地一头撞向那个农民,哭着喊着说是造谣,其实她小小的心里早有疑惑:爸爸妈妈为什么把我们放到这个荒村中来呢?我们来了之后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呢?现在一听,便知真相,但她不愿承认,只能向着那个农民哭喊。

    过了很久,传来消息,爸爸妈妈可以接孩子回城了。她连续表演了几夜的歌舞,感谢乡亲们的收留。

    多少年后,这个村的乡亲凡有喜事,例如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必然要放映她主演的电影表示庆祝。

    她,就是我的妻子马兰。

    叶家湾的乡亲都说:『我家马兰。”

    当我知道这段往事之后,曾经问过岳父马子林先生:“这么小的三个孩子,要送走,为什么不送到亲戚朋友家里去?”

    “怕给亲戚朋友带来麻烦。这种麻烦,对于农民,对于村庄,就不太在乎了。”岳父回答。

    “叶家湾连一个远房亲戚也没有?”我问。

    “没有。”

    “把三个孩子送到这样的小村子里,心里有没有一点害怕?”我又问。

    “不送更害怕。”岳父说,“马兰的性格你知道,多么强硬。记得她纔一岁多一点,刚会走路,那天看到我回家满脸不高兴,她要为我点烟解闷。当时我抽长长的旱烟杆,用一根长香点燃,小马兰举着长香正要为我点,手却被长香烫痛了。她不哭不吵,只是要把那支伤害了她的长香从香堆里找出来。我们大人不知她找到后会干什么,已经把那支长香藏了起来,小马兰爬上爬下非要找到不可,最后终于被她找到了。你猜她怎么着?居然把那支长香用小脚跺得粉碎,一小截、一小截地碾,连一点儿也不留下。纔一岁多一点已经是这个样子,如果到了五岁看到爸爸妈妈受侮辱,那就可想而知。她一定不会放过,她一定拼命。”

    “那一定。”我赞成岳父的判断。

    “更重要的是,小孩子看到父母亲被斗被打,很容易产生对社会、对人类的抵触。我不希望马兰他们有这样的抵触。”

    这话使我非常感动。

    这一对在安徽太湖县城的街道上被口号声、辱骂声包围着的年轻夫妇,马子林先生和沈毓秀女士,心里所想的一切完全出乎批斗者们的意料之外。他们想的是:“批吧,我们的子女不在。他们不会来报复你们。”

    马兰多年来一直向我打听叔叔因《红楼梦》而死在她家乡安徽的种种情况。她找来叔叔的照片细看,每次都心事重重。

    她已经主演过十五集的电视连续剧《严凤英》,并把它当作一个历史悼念仪式。这部电视剧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时,全国观众投入的程度至今还记忆犹新,说“万人空巷”,并不为过。这就是说,她把这个历史悼念仪式推向了全国,从而确立了自己所在剧种的道义尊严和艺术尊严。

    她本是一个舞台剧的演员,由于这部电视剧,同时被评为电视“飞天奖”和“金鹰奖”的最佳女主角。全国观众对她所做的一切,从心底里赞赏。

    我叔叔与严凤英只有一岁之差,而且在差不多的时间自杀于同一个省份。叔叔不在文化界,却同样为艺术而死,为《红楼梦》而死。

    马兰还要为叔叔做点事。

    终于,就在叔叔去世二十五周年的祭日里,黄梅戏《红楼梦》在安徽首演,轰动全国。

    全剧最后一场,马兰跪行在台上演唱我写的那一长段唱词时,膝盖磨破,鲜血淋漓,手指拍击得节节红肿,场场如此。

    所有的观众都在流泪、鼓掌,但只有我听得懂她的潜台词:刚烈的长辈,您听到了吗? 

    这儿在演《红楼梦》!



 冬天的斯坦尼

    一九六八年的秋、冬之间。

    进驻学院的工宣队,分批找即将毕业的学生谈话。

    我们班里的工宣队小队长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工人,姓尹,听他自己介绍,文化程度是初级小学,一口常州方言,听起来很吃力。我们的毕业谈话,由他亲自逐个进行,谈话地点,在红楼门前的草地上。

    找来谈话的学生席地而坐,他的身下垫着一方印着工厂厂名的旧毛巾。

    几个老年女工站在一边,看到一个快谈完了,就急匆匆地到学生宿舍叫下一个。

    已经谈了两天,今天终于轮到我了。

    尹师傅开头一段话,一定是一个通用的开场白。

    尹:“你们马上要下乡了,先要做一个毕业鉴定。下乡不要怕,青菜萝卜便宜,一斤要差好几分,一个月下来好几角,我算过。现在最头痛的是要做毕业鉴定。毕业鉴定,这种东西你从前听到过吗?”

    余:“我知道毕业鉴定。”

    尹:“知道就好。中队里前几天讨论过了,这鉴定要分四个等级。第一等,跟着毛主席革命造反,现在又服从工宣队领导;第二等,也算不错,但是曾经沾到过一个麻烦问题,譬如,有的是运动初期抵制过造反,现在转变态度了,有的是家庭出身不好,现在有点认识了;第三等,沾到的问题不止一个,态度转变也不明显;第四等,思想顽固的反动学生。你猜猜看,你是第几等?”

    余:“第三等。”

    尹:“嗨,看来上下一致,你也没有抵触情绪,这很好。鉴定要做两个月,在这两个月期间,四个等级的学生有分工,第一等级的参加鉴定组;第二等级的参加校内大批判;第三等级的参加社会大批判;第四等级的继续审查、关押。”

    余:“什么叫社会大批判?”

    尹:“校内大批判针对大家都认识的那些领导、教师,指名道姓,一针见血,你们立场没有转变,做不了。社会大批判就方便了,大家在说什么不好你也去说两句,什么修正主义、经济主义、山头主义,图个热闹,也没人看。”

    余:“社会大批判要到校外去吗?”

    尹:“那倒不一定。听我们队里的小王师傅说,报社要批判几个毛主席不喜欢的外国人,要我们学校也弄几个人过去帮忙。我听说报社的伙食最便宜,八分钱就能买一个荤菜……”

    余:“毛主席不喜欢的外国人?哪些人?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

    尹:“我不知道,听说是死了很多年的。”接着他放低声音嘀咕开了:“毛主席也真会记恨,其实死了也就算了嘛,路又那么远,他老人家又那么忙……”

    任他说下去,按当时的标准,真不知会蹦出多少“反动言论”来。我礼貌地打断他,请他告诉我怎么找小王师傅。

    胖胖的小王师傅好像有点文化,大概是哪家工厂里的文书或宣传干事。他说:“工宣队一进驻文化单位,全线安静,上海报刊上也就做不出文化题材了,几家报纸编辑想找一些空闲的专业人员,去写几篇评论旧俄理论家别什么、车什么、斯什么的文章。听说表演系有个叫徐企平的老师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反正也没事,跟着一起去吧。”

    对这位小王师傅我必须另眼相看,因为他的语言方式比较接近正常逻辑,而且,他居然把那几个旧俄理论家名字的第一个字,都记住了。

    他还在说:“现在谁也不会有心思去碰学术,但你们很快就要下乡,一辈子的事,今后再也没有机会碰这些东西了。”

    他的这几句话,与当时的通行思路南辕北辙,却让我非常感动。很想重重地握一下他的手,却又觉得自己是第三等级,身份不妥。

    我说,我忙于下乡准备,又要鉴定,可能抽不出时间。他说:“没事,有空去晃一下就行。”

    离开他之后我独自走了很长时间的路,心想对啊,两个月之后我就会变成一个最地道的农民,直至终身,青年时代短暂的文墨缘分,就此结束了。

    我本来想到文汇报社随便晃一下就走,像小王师傅说得那样,但一到那里,脚被粘住了。

    我的脚被粘在报社六楼的阳台上,眼下,正是百年外滩。

    外滩当然来过,但居高临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