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生_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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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一生_余秋雨-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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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岁老人也不够成熟吗?”我问。

    他们一愣,随即苦笑了。

    我随即正色说了一段话 :“中国名人确实不够成熟,但肯定要比中国法律成熟。因为在名人受难的时代,法律没有出现。法律重新下地走路,还是改革开放之后的事。当然,比名人和法律都成熟的,是那帮人。”

    有人说,不管是为巴金老人还是为了我们自己,都不必反驳那帮人。

    美籍华人陈栎之先生送来一副漂亮的对联:

    清雅之口,何必驳难无稽之谈;

    超世之笔,岂可描画驱鬼之符。

    我回答说:“他们当然不是我们的文化对手,却是我们的生活空间。”

    江汝祺教授在旁听了一笑:“生活空间?你没听说大家都在进入虚空间吗?假酒、假药、假文凭、假记者层出不穷,盗版者敢于公开批判反盗版,造谣者敢于以造谣者的身份上电视,全都侃侃而谈、笑容可掬。民众已经适应他们,我们已经斗不过他们。他们中有的人,已经升任一座城市的文艺主管。说不定,他们不久以后还会发表文章,说你的叔叔并没有屈死在「文革」之中,至今还活着,住在格陵兰岛你的又一套豪华别墅里……”

    “更麻烦的是巴金老人,”我接着他的口气说,“过不了几年,很可能有人把他算作文化大革命的领导者,否则他为什么提出要建「文革」博物馆?”

    我们边说边摇头,是啊,到那时,真实的历史都已埋进墓地,默然无声。他们现在已经是法庭上的“惟一证人”,传媒间真正的“公众人物”,城市里的“文艺主管”,到那时,更是一言九鼎。

    倒是几天之后的一个电话,稍稍唤回了我的一丝乐观。

    电话里传来年轻的声音 :“余老师,您完全赢了!”

    一问,原来是一群大学生在某省卫星电视里看到我的两个被告在信口放言。学生们在电话里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说 :“他们太掉份了。从衣着、口气、手势、站相、坐相,都没法看,没法听。”

    下一代心中的输赢,在生命形态上。

    这些孩子早就热衷于虚空间里的网络游戏,但虚空间并不接受一切虚拟,反而能在高速变换的节奏中轻易地唾弃一切恶劣虚拟、低智虚拟、破陋虚拟,直接敏感生命的本体信号。

    “你们听清楚他们说什么了吗?”我问。

    “闻到一股不好的气味就应该立即掉头,哪有心思去品味?”他们说。

    他们竟然觉得,一个人的“气味”比什么都重要。也许,事情就这么简单。

    下一代的这种态度,反倒有可能绕过历史迷魂阵,直问天性、良知和审美直觉,从而留下人类最珍贵的一点东西。或许,这也可以算作历史墓地边的新世纪法庭?

    我们不能对下一代有太高的期许,但可以肯定,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不会有兴趣跟着去做历史的盗墓贼、中国的新纳粹。

    这是我经历多年考察后对中华文明整体路向建立的某种信心,广大读者都知道。

    就在这种一直缥缈而摇曳的“信心”中,我爸爸去世了。

    自从上次摔跤后,他很少外出走动。这天他想走走了,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捧着保温茶杯,自己悄悄地下了楼。看到墙边黑板报上有通知,居民委员会办公室里在开一个老年人的会,他想去听听,便朝那里走去。纔几步,又摔跤了。

    这次摔跤是致命的,他再也没有起来。

    对我而言,爸爸走的真不是时候。

    我早就想过,我们做子女的无法决定父母亲走的时间,却可以努力让他们走得放心。这些年见到爸爸身体日渐衰弱,我总把我和妻子的真实处境瞒着他,骗得他放心。现在他一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回头一看,全都知道了,心情一定很坏。

    他终于知道,我这些年是在骂声中度过每一天的,年年都成为中国文化界被骂得最多的人。

    那三个字,由祖母构建、由他裁定的我的名字,成了这片土地上什么样的闲夫走卒都能来咬一口、啄几嘴,又都能以此度日的三字诀。

    爸爸一定会在冥冥中焦急地问:“他们究竟是谁?”

    我会告诉他:“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确确实实养育了一个比较有「人缘」的儿子,竟有那么多人甘愿抹黑了脸为他的生命行为作注解。因此,顺带又养活了那么多人。”

    这是普济众生。那就放心走吧,爸爸!我为你诵经。

    经曰:“菩提萨cuiy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 gui碍,无盘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这就是祖母念了一辈子的《心经》。

    我把这一段的意译为——

    大菩萨,

    大智妙,

    引渡彼岸,

    无所不了:

    了却牵挂滞碍,

    了却恐惧烦恼,

    远离颠倒假想,

    走向清净寂寥。

    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我的意译是——

    去吧,去,

    到彼岸去;

    一起超度,

    大觉大悟!

    好了爸爸,去吧。



 那一迭纸条

    同济医院的太平间离抢救室还有一些距离。放弃抢救的最后努力后,医院的工人要来推爸爸。我们说不,我们来推。

    太平间其实是一个冷库,排列着很多整齐的大抽屉。爸爸被推进了一个抽屉,孤单单的,冷飕飕的,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小空间,而且这个小空间立即就要关闭。

    爸爸最怕冷。一阵秋风就要穿棉袄、戴帽子。他是这座城市里每年最早发布寒冬警报的人之一。被子天天要晒,而且必须自己动手。他不太信任空调、火炉之类,只相信太阳,要亲眼看着太阳的光和热确确实实地经由被子,抵达他的身体。从今天起,他不再有太阳了。我敢于肯定,爸爸并不怎么害怕死亡,却会非常惧怕这个冰库抽屉里的狭小空间。

    嘭的一声,闷闷的,抽屉关上了。我们像是做了天底下最不道德的事,连自己也不敢正视,赶快回家,筹办追悼会,以忙碌来掩盖无奈。

    为了追悼会,需要寻找合适的遗像以便悬挂,还需要寻找朋友们的通讯簿以便通知。这些都在他那个整天上锁的抽屉里,由小弟弟余国雨去翻找。于是,一个神秘的抽屉静静地打开了。

    说它神秘,是因为爸爸每天都会花费很长时间坐在抽屉前翻弄,而只要知道我们靠近,他总会轻轻合上。而且,次次上锁,一次不忘。

    此刻我们各自都在忙着,但我的目光时时拂动在小弟的背影上。我想那儿也许会有一些老人的秘密,会有一些疑问的答案。

    照片找出来了,谁见了都说好,当即拿到照相馆去放大 。我问国雨:“通讯簿找到了吗?”

    “还没有。”国雨说。

    这是我预料中的。二十多年前“文革”灾难刚结束时妈妈就对我说:“你爸爸把所有的朋友都开除了。”

    我原想,爸爸是一个温和、谦恭的人,不会把人际交往的事情做得那样决绝。但是我估计错了,爸爸在这件事情上恰恰做得非常决绝,他把自己的私密空间打扫得非常干净,没有留下一点有关“友情”的蛛丝马迹。

    这也就是说,在这位八旬老人的追悼会上,将不会出现他个人的任何一个朋友。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在心中暗暗叫好,爸爸,这真是人生的大手笔!

    耳边传来国雨低低的声音:“大哥,过来一下。”

    我连忙过去,看到他从抽屉内侧几排药品下面,找到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

    纸袋已经打开。

    这是一迭泛黄的劣质纸,大大小小,各色各样,却被收理得非常整齐。国雨在平静地翻动,而我,则蓦然一震,不敢立即用手去碰触。

    这个差异,在于年龄。我相信与我年龄相近的人,见到这样一迭纸张,不必先问内容,都会产生与我差不多的反应。

    那些不匀的油墨,那些套红的标题,那些打叉的名字,那些成排的惊叹号,那些拘谨的申诉,那些反复的涂改,组合成了一种恐怖的音响,扑面而来。这就像,仅仅是屋角蜘蛛网上的几丝白发,树梢残叶间的半片碎布,就能立即把我们带入那个不敢再想的年代。

    毕竟还要翻看一下。

    伸手前,我看到不远处有一双眼睛看着我,那是妈妈。悲痛不已的妈妈也看到了国雨从抽屉里翻找出来的这一迭纸,而且也快速地判断出是什么年代的留存。如果在以前她看到爸爸在翻动这些纸页,一定会一把抢过去撕得粉碎,扔到垃圾箱里,不允许他用过去的伤害再伤害今天。但是此刻她却不敢走近一步,因为她掂出了事情的重量:一个她最为了解的男人把这迭纸页保存到死亡之后,那么这也就成了需要重新解读的重要遗物。

    读解者,是我。

    第一迭材料是油印的大批判简报。

    翻开第一眼看到一个大标题:迎头痛击右倾翻案风。一看时间,是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九日。这让我一惊,一直记得批判所谓“右倾翻案风”是一九七五年我得肝炎之后的事,怎么一九六八年我去外地农场劳动前就批判上了?可见这是造反派一直在做的事,一九七五年只是变成了一个全国性的运动罢了,而我们,已集体失记。

    因此我觉得有必要从这些油印的大批判简报中抄录一些文字下来,至少让弟弟们看一看,我们的爸爸曾被什么样的牙齿咬嚼过:

    罪行累累、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余学文,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发动后就靠了边,但他贼心不死,凭他反革命两面派的嗅觉,表面伪装老实,企图蒙蔽群众,暗地里却在窥测方向,伺机反扑。果然,当“二月黑风”刮起之后,这个死不悔改的坏家伙就跳了出来,公然为刘、邓及其代理人陈丕显翻案,把矛头指向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指向新生的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真是狗胆包天,罪上加罪。

    光看这一段文字,人家都会以为我爸爸是什么大干部,因为他居然有资格为上海市委书记陈丕显“翻案”,居然有能力把矛头指向毛泽东主席、林彪副主席,指向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等人为首的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又与北京高层的所谓“二月逆流”(文中所说的“二月黑风”)相关……而事实上,他是一个最普通的小职员。所谓为陈丕显翻案,只是一句随口闲聊被“朋友”们揭发了。

    这就是大批判的本事。

    再翻下去,我实在既想哭又想笑了,造反派竟然把我爸爸抬到了无法想象的政治高位: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当天斗批大会上余学文这个坏家伙的画皮被层层剥开了,在毛泽东思想的照妖镜面前,原形毕露。但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他还要伺机反扑,不要以为余学文是“死老虎”,这个老虎还没有死,还要咬人,我们不要被他装出一副可怜相的假象所迷惑,必须高举毛泽东思想的千钧棒,继续穷追猛打,必须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继续批深批透,批臭批倒,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坚决击退右倾翻案妖风!

    打倒刘、邓、陶!

    打倒陈、曹、杨!

    打倒“二月逆流”黑干将谭震林!

    打倒反革命两面派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

    打倒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余学文!

    念念不忘阶级斗争!

    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

    光芒四射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这十一个口号中,我爸爸居然列入了第六位,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们可以依次看看这些口号。第一个口号不必说了,第二个口号中的“刘、邓、陶”,是指刘少奇、邓小平和陶铸。陶铸被打倒前是中共中央常委、国务院副总理。

    第三个口号中的“陈、曹、杨”,陈即陈丕显,原上海市委书记;曹即曹荻秋,原上海市市长;杨是指谁呢,我记不得了,大概是杨西光吧?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是上海市委的主要领导。

    第四个口号中的谭震林,是国务院副总理,曾与陈毅、叶剑英等元帅一起在中南海的一个会议上带头批评“文革”极左思潮,被称为“二月逆流”。

    第五个口号中的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都是身居高职的将军,杨成武曾任代理总参谋长,后来三人一起被林彪打倒。

    在这么一个名单后面,爸爸一人独占了第六个口号,真是风光极了。

    但是,作为过来人,我不能沈湎于这种风光。因为我知道,简报上所说的“当天斗批大会”中的“斗批”二字意味着什么,“画皮被层层剥开”中的“层层”二字意味着什么,“这个老虎还没有死”意味着什么,“他装出一副可怜相”意味着什么,“必须举起千钧棒继续穷追猛打”意味着什么,“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意味着什么!

    这些,都不是空洞言词,而是造反派的行动记录。爸爸真是受苦了。

    更苦的是,当其它所有口号中被打倒的人全部平反昭雪,或官复原职,天天见报,而位居第六个口号的爸爸,却一直未能平反。原因只有一个,他太小了,平反昭雪的阳光要穿过厚厚的冰层照到他所在的社会底层,时间太长太长。

    这就出现了第二迭材料,最厚,一本本全是他用蓝色复写纸垫着抄写的申诉书。原稿都是我起草的,爸爸的最后平反一直拖延到八十年代前期,这也就是说,在“文革”结束后的四五年时间里,我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在为爸爸起草申诉书。

    我越写越为爸爸感到不公。例如,“文革”中虽说他“罪行累累”,但是最严重的罪行之一却是“为陈丕显翻案”,等到爸爸苦苦申诉时,陈丕显先生早已是省委书记,后来又成了中央书记处书记。但是,又有什么途径,能使爸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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