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生_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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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一生_余秋雨-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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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农场必到上海后,他眼疾加重,几乎成了瞎子,被分配到一家工厂工作。有一天他摸着墙壁找到我家,把我吓了一跳,连忙搀扶住他,问他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他说:“你有没有办法通过任何一家报社,转一封我们车间工人的集体签名信,给上海分管工业的老干部马天水?”

    我问信中说什么事,他说主要是不满意他们的车间主任。

    我说报社信函太多,容易遗失,还不如从邮局直接寄。我听说过这位老干部的一个秘书名字,就寄给他,试试看。他说好,就把那封集体签名信摸了出来。我一摸,觉得信写得太长了,建议由他简述几句信的内容,由我记录并加上自己的签名,放在全信之前,算是对他的帮助。

    这事不到五分锺就做好了,我就扶着他,找附近的一个邮局寄走,然后送他上车。

    材料组的人听我说完,点了点头,表示事情的经过与他们已经去找过的沈立民的叙述完全一致,但又补充说:“问题是马天水真的收到了这封信,还作过批示。现在他出了问题,这事也就成了事儿了。”

    “但无论如何,这是车间工人的集体签名信啊!”我说,“他们给市政府分管工业的领导人写信,说说车间主任的事,怎么就成了「小报告」?他们前几年怎么知道马天水后来会犯错误?”

    材料组的人说:“事情清楚了就好。”

    我想,事情总算过去了。这件事,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了“瞎子摸象”这个成语的含义,到时候还要与车部长辩论一番。

    我猜,车部长知道真相后一定会哈哈大笑,然后问我:“你说,那位失明的残疾人是摸着墙找到你家的?”

    我点头。

    于是他调侃自己:“那就对了,他是瞎子摸墙,我是瞎子摸象!”

    谁知,一切都不如我的预想。在这样的政治运动中,一个人只要有一个小小的疑点被审查,立即就会引来大量的揭发信。这就是政治运动中的所谓“黑子爆炸”效应。

    一个月后,我被通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说清楚。

    由于从那封集体签名信到这次“更重要的事情”,都以扑朔迷离的方式出现,我顿时在人们的窃窃私语间名播远近。

    我见不到车部长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另一位老人:冯岗先生。

    冯岗先生是一位资深的文化官员,上海老一代新闻界朋友都知道他。他代表领导部门找我谈话。

    我以前没见过他,却早就知道他,因为他是我的同系不同班的同学冯慧的爸爸。听说在“文革”中也受过很多苦,后来也进入了写作组系统。清查运动开始以后,写作组系统中像冯岗先生这样的老干部都全部成了清查领导成员。他们手下有一批“骨干”和“积极分子”,实权在那些人手里。

    冯岗先生自己是文人,又经常被审查,再加上秉性善良,因此见我的第一眼就充满了同情。

    握完手之后,他又把另一只手合过来,捧着我的手好一会儿,这是他不出声地表达同情和关爱的办法。他在请我落座前又亲自将那把本来已经摆得好好的椅子搬移了一下,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然后又给我泡了一杯茶。最后,坐定,他纔长时间地盯着我,轻声问一句:“弄清楚了没有,怎么被审查了?”

    “总不会还是那封信吧!”我说。

    “你啊!”他说了声,摇摇头,不再说话。

    看得出,他在犹豫,要不要今天就“启发”我。

    也看得出,他终于下了决心。

    他把自己的椅子往前顿了顿,问:“你,有没有——防扩散的言论?”

    经过“文革”的人都知道,所谓“防扩散言论”是指议论毛泽东主席的言论。这种言论一旦有人揭发就严封密裹,连一般项目人员也不可偷看,哪个负责人看到了更是严禁复述,如果复述,他也犯了罪,因此叫“防扩散”。这种案件的麻烦就在于不可复述,很多人被关押审查了十年,人们也全然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话。

    我的脑中轰然一声,自知陷入了一个黑洞。

    我在这方面自然说过一些话,但哪几句被揭发了呢?如果交代得多了,不是增加了黑洞的深度?在此我要深深地感谢冯岗先生,他以违反清查纪律的方式,“启发”出了我“议论”毛泽东主席的两句话。

    冯岗先生还建议,把产生这两句话的思想过程写一下,有个“缓冲”。我照他的意思,写了一份思想汇报。

    从此,从车部长开始,上海宣传文化系统一次次清查工作动员报告中,都有了一项“有人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提法。开始我还以为说别人,有一次报告正说到这里,遇到了冯岗先生闪电般投来的目光,我一怔,心想这就是说我了。冯岗先生瞥了我一眼,是好心地观察我是否经受得住。

    成了全市典型,事情就很不妙,据报道,前不久有的省还在处决“反对毛主席”的人。我有点担懮了,便向清查组提出,那份思想汇报记忆有误,需要补充修改。修改时,我把“毛主席对「文革」错误应负很大的责任”改成了“应负相当的责任”,以为“相当”有弹性,定案会轻一点。但正是这个改动,又使我成了清查运动中“态度不好”的典型。

    “其实我是随口说,哪里记得是说了「很大」还是「相当」。那个揭发的人,就能保证?”我对冯岗先生抱怨。

    “那你一开始就交代「相当」,不就好了吗?”冯岗先生说。

    “一开始的交代是你启发出来的啊!”我说。

    “这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冯岗先生紧张了,“哪儿也不要说,隔墙有耳。”

    我说:“你是我的长辈,你说,毛主席对「文革」错误难道不应该负很大责任?”

    “这些只能心里想想,不能说出口。”冯岗先生说。

    “那么,你估计,他们会给我定个什么罪?”我问。

    “这要看中央今后有没有新提法。凭我的经验,不太乐观,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你的另一句话倒是可以辩解的,辩掉一点好一点。”他说得非常知心。

    他所说的“另一句话”,也是由一个人揭发,又由他帮我“启发”出来的,就是我曾在一个场跋上说:『毛主席去世的时候我没有流泪,更多的是思考。”这也被上纲为“反对毛主席”。

    “怎么辩解?”我问。

    “你可以辩解,说我在思考中国没有了毛主席,该怎么办。”他说。

    我感激地点点头。不是感激他的主意,而是感激他的好意。

    每次谈话,我总是要在他面前大骂那个揭发者,边骂边观察他的表情,借以来判断揭发者是不是我心中猜测的人。他只是不断重复:“遇人不淑啊!遇人不淑啊!”

    终于有一天,冯岗先生把我找去,不关门,一边故意大声地说:“你也太骄傲了,连这样的报告也不听!”一边用手推给我一张纸条:

    ×××同志:

    昨天下午的毛选五卷辅导报告和学习动员大会,余秋雨中途离场,到结束还没有返回,整个过程都没有请假。他的这种态度,与他平时的一系列言论直接有关,我建议进行严肃的教育。

    纸条下端,有一个署名。我一看,果然是他。直到二十几年后这个名字还在报纸上频频招惹我,我一直不理,只因为不想从我的笔端写出那三个字。

    当时,冯岗先生像是不经意地点了点那个署名,又用手指弹了三下。署名下面的日期,是几个月前的,那正是我被宣布“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说清楚”的时候。

    冯岗先生说:“骄傲很害人。军人作报告,知识分子中途离场,能不发火?你是两项揭发并发,纔出了问题。 ”

    这下我愤怒了。那天下午的事我还记得,听报告时我右边坐着华东师范大学的一位陈先生,不知怎么他突然吐血,我和一位叫奚启新的年轻人一起把他扶了出来,本来要送医院,陈先生说这是老毛病,家里有止血药,我们两人就相扶相持把他送回了家。那时还没有出租汽车,换了两路公共汽车纔到他家,赶不回来听报告了。让我气愤的是,那个写纸条的人就在边上,完全知道我们为什么中途离场。

    由此,我也大致推测到了他突然被重用的原因。

    我对冯岗先生说:“你终究会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

    冯岗先生平静地答道:“你几岁?我几岁?”

    当时的我,不怕受难,只怕受气。

    不像现在,连受气也不怕了,甚至连气也不受了。

    那天从冯岗先生的办公室里出来,我显然是气坏了,满眼都是一个镶着已经发出铜绿的金牙齿的似笑非笑的瘦削面影。

    他沉默寡言,满脸老实相。你如果拿着他写的那一迭揭发材料去责问他,他一定先表白是“响应党的号召”,没有个人恩怨;然后再谦虚地声明自己很可能听错、记错,诚恳欢迎被揭发者指正。最后,他希望你也能揭发他,大家一起正视历史,轻装上阵。

    听起来句句有理,但正是这样的平淡言词,直接导致了中国现代政治史上的无数血泊荒坟。

    人一被气愤所裹卷,就很难注意周围的一切,我突然发现,已到家了。是怎么上车、下车、买票、换车的呢?竟全然不知。

    抬头看我家二楼的阳台,依然是那丛蓬勃的夹竹桃。祖母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那里看街景。

    想起祖母,我觉得应该平一平心境,便不进家门,先到昌化路、安远路绕一大圈。告诫自己,绕圈时决不能去想金牙齿的事,把气愤在小路上甩干净。

    绕完圈,我笑玻Р'地上楼,见祖母,叫一声。祖母正在迭衣服,先应声,同时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去迭衣服。但她的头又猛然抬了起来,叫我的小名,让我走到她跟前,看着我。

    我口气轻松地问她叫我有什么事,她轻轻摇了摇头,说:“不对,你今天有心事。”

    这怎么看得出来呢?她刚纔只扫了我一眼啊,于是我问。

    祖母说:“你的心事我看不出来。我只看到,今天你有点硬装高兴。这就有事。”

    祖母这么说具有充分的权威性,因为她一生面对过太多的灾难,又抚育过太多的子女,最清楚从孩子们的脸上读出灾难的最初消息。当年,我的伯伯、叔叔、姑姑们遭受危难时也会强装着笑容来看望她,她太熟悉这种笑容,所以一逮就着,岂能逃遁。

    ——仅仅想到这里,我心头的堵塞就去了一大半。我至今所承受的一切,哪能和此刻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这位女性相比?她,活在世上八十五年,仿佛就是专门来领受灾难的,于是也仿佛是专门来嘲笑灾难的。她亲自送别过几乎所有的子女,只剩下我爸爸,而我则是爸爸的大儿子,注定要继承她一辈子领受灾难、嘲笑灾难的命运。

    我有能力继承吗,看我这副满心愤怒却又不知如何对付的没出息样子!

    “其实前几次你回家我已经看出来了。”祖母说,“我不问。你们的事我也不懂。懂也不问。因为烦心事不能多说,说一遍就长一分,帮了它。”

    我点头,真像是在倾听金匮秘语。

    “遇事只往底里想。”祖母说,“它到底能把我怎么样?真的怎么样了又能怎么样?能关我吗?你爸爸关了那么多年,也过来了。能饿我吗?我们全家饿了那么多年,也过来了。别的还在乎它什么!”

    “只是有点气。”我已经说不响亮了。

    “我知道,气恶人太恶,气世事不公。其实都没有什么好气,恶人当然会恶,世事从来不公。最大的不公,你气都没法气。你看我十个孩子死了九个,都死在我前面,我去气谁?”

    败雄辩。

    『要不,还去乡下躲一阵?”祖母开始为我设想办法了。

    我说:“这次下不去了。有人说我反对毛主席,我要是躲到乡下,会被抓回来。就像前几年,我能躲到奉化山上,爸爸就不能,他们会来抓。”

    “那又怎么样?”祖母还是那口气,“他们也说你爸爸反对毛主席呢。我算过了,到了阴间,毛主席最生气的就是他们。他一定会亲自审问:为什么要凭空造出那么多反对我的人,败坏我的名声?”

    说到这里祖母笑了,我也笑了。

    冯岗先生还是经常找我谈话,派人来通知的时候非常严肃,等我到了之后把门一关,便耸耸肩,给我做一个愉快的表情,几乎不再谈清查的事情。

    “我女儿昨天讲起你「文革」初期对抗造反派的一些事情,真不错哦!”他说。

    改天,他又告诉我,他家对窗的邻居是我中学的同学,叫张敏智,一个中学教师,一有 

    机会就向他打听我的处境,非常关心,还对我的人品作了种种保证。在政治运动中为中学同学作人品担保,也真够冒险。

    看着这位白发苍苍、衣冠不整的老人我一直在想,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也有爱憎是非,却又如此谨小慎微,为什么?他当时的地位,已经比那些翻云覆雨的人物高,为什么不与他们针锋相对?一度,我甚至对他也有点生气。

    有一次,他在我面前自语似的嘀咕,像是作了解释:“搞运动就要鼓励揭发,鼓励揭发就无法提防诬陷,诬陷一旦落实成文字,再大的干部也没有办法帮你抽掉,这好像已成为规律……”

    我问:“历来的这种运动中,有没有惩处过诬陷?”

    他说:“很少,几乎没有。”

    老人的内心,比我还悲观。

    写作组系统的另一位老人比他乐观,那就是老资格的哲学家姜丕之先生。姜先生作为老干部也翻阅过揭发我的材料,一天在一个弄堂口拉住我,说:“相信我,你没有任何问题。”说着他举起了有伤痕的右手大拇指:“解放战争时我在山东老区受到审查,拴着大拇指吊在梁上。后来事情清楚了,我用这只手写黑格尔《小逻辑》阐释。”

    相比之下,一些没有太多运动经历的年轻人勇敢多了。有一次在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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