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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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上海-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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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比一下,顿时感到一阵恼火。真的,大家都是那么辛辛苦苦在工作、劳动,看看周围人的脸,浮肿的脸,才四十多岁的女人,皱纹已经往上面爬了。可是康太太怎么就永远那么年轻!真是人比人要气死人。    
    那时候康憧维还在厂里工作,算是资方代理人,工资不是特别高,但是拿着不低的“利息”,日子依旧过得很好,安安妥妥。家里老保姆张妈,对他们是忠心耿耿的,她是唐鄞清陪嫁带过来的保姆。小楼里的人跟着张妈一起称他康先生,管唐鄞清叫康太太,大家依旧保持着旧式的称呼。去厂里的时候,工人还是管康先生叫“厂长”,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久而久之,康先生渐渐地寻出一条自己可以走的路了。虽然,去香港的申请一直拖着,没有消息,但是,他也不急,到底在上海住惯了。能不动还是不动的好,出门买东西看戏听音乐会,都是上海方便。街道就像是像条街道。香港,他去过,就那么几条街道,什么弥敦大道啊,铜锣湾啊,这都哪里能跟上海的南京路,淮海路比啊;听上海人说话,都觉得顺耳。家里的日子过得蛮不错的。这时候,康太太又怀孕了,生下了康佳荣,好象是楼下的阿婆先叫出来的,管老三叫阿荣;康先生觉得孩子长得很福像,阿荣这个小名也吉利,于是,叫着叫着,竟然把原来的名字都给忘了,里里外外,楼上楼下,大家都管老三叫阿荣。    
    但是,康家和周围的邻居还是来往很少,二楼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张妈的嘴很紧,从来不搬话;她排队买菜,就想着帮邻居放块砖头,占个位置,即使没有人来,她依然这么做,说是万一谁要来了,不就很方便吗。哪家要请张妈帮忙,代买个什么菜的话,张妈也从不拒绝,人家跟她说谢谢,张妈就说:“就这么点小事,还要谢啊。我不就是篮子里多放一样东西吗。”    
    如果有人在菜场里排队的时间长了,随便问一句:“他们康家礼拜天都到哪里去玩啊?”    
    张妈立刻大声地说:“我在底下厨房里烧饭,他们人出去,我都不知道。”    
    识相点的人就不再发问了,不识相的还会往下问:“他们家的钱用不完吧?”    
    张妈立刻打趣地说:“你说的,还有用不完的钱。我看他们日子过得也蛮精打细算的。那只小算盘,是一直在那里噼里啪啦打不停的。”    
    “他们算点什么东西啊?”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能去问‘康太太,你在算什么钱啊?’”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张妈赶紧说:“站好了,不然不要给人家挤出去了。”闲话常常就是这样打住了。    
    张妈就能那么贴心,仔仔细细地打点着周围的小事情,于是康家和邻里的关系处得很好,大家见面点点头打个招呼,没有什么是非。一直到1960年代,三年灾害的时候,人人都吃不到东西,一张张脸都变得蜡蜡黄,常常还带着一份浮肿。这个灾害是非同寻常的,大家不敢说,但是很多人心里是有数的。灾害是因为人为的错误造成的,什么自然灾害,完全是人灾啊。现在,每天都变得那么悲惨,就像太阳在进行屠杀。人,都饿得发慌,像是在疯狂地掠夺食品,吃多少东西都不觉得涨肚子。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商店里的柜台都是空空的,粮食是限够的,买布、买油、甚至买糕饼都要凭票。    
    人家看着张妈的菜篮子,依旧是那么满满的,他们家有钱,什么都买得起。这时候,再没有人要张妈帮忙代买什么菜,更不需要张妈为他们放块砖头占位置了。大家买不起,也吃不饱。为了不要太张扬,张妈一早,等别人上班的时候,才到厨房里去拣菜烧饭,她把一天的菜都做好,端到二楼放着,晚上就在楼上的小煤油炉上热热,不下楼来做饭了。不然和大家挤在一个公用厨房里,让人家看得很不舒服。即使这样,那诱人的香味还是飘了出来,弥留在楼道里。每到这个时候,康家就后悔得不得了,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给自己单独留一个厨房,现在大家一起合用,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后来,康家在海外的亲戚给他们汇钱来了,是香港开的厂里有康先生的股份,所以康先生将钱收下的时候也心安理得。到了周末,留下张妈在家,其他人由康先生带着上馆子了。日子还是过得很不错,于是,康太太又怀孕了,生下了康静怡,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一个小肉团团像一只小猫,张妈管她叫咪咪,叫着叫着就成了小咪,后来小咪又被叫成了小妹,康先生觉得这个叫法也顺口,最后把康静怡的大名给忘记了,直接叫成了小妹。    
    不管生活会走到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被扭曲成什么样子,很多时候,不是为了讨别人喜欢,胡思乱想都是为了自己的快乐。又多了一个孩子,竟然是多了一份欣慰,到了这把年纪,怎么还会有一个女儿?康先生在睡梦里都会这样问自己,突然想到孩子就那么真实地睡在边上,那么陌生的喜悦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打开床头灯,细细地打量着女儿,女儿脸上的小茸毛在灯光下,变得金灿灿的,怎么看怎么都看不够。虽然,前面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但是,这一次是康先生自己和孩子在一起,就像过去从来没有生过孩子一样,那么大年纪了,居然学着给小妹洗澡,为小妹换尿布,到了夜里,小妹哭的时候,康先生都不让康太太下床,自己热了奶瓶,给小妹喂奶。一下班,康先生就往家跑,抱着小妹讲故事,其实那时候小妹才一点点大,哪里听得懂啊。躺在康先生的怀抱里,流了他一身的口水。张妈急坏了,赶紧接过孩子,康太太也说:“让孩子躺在摇篮里就可以了,老是这么抱着,会把孩子宠坏的。你看,那么好的西装,都让口水弄脏了。”    
    康先生一边用毛巾擦着西装,一边高兴地笑着:“孩子的口水不脏的,你闻闻,真是蛮香的。”    
    


“城堡”的晚餐无奈的“城堡”3

    亲热了一会儿,康先生就会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像一个幸福的男人,不知道怎么表达。有了小妹,康先生什么都不在乎了。大家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厂里的事情,厂里的烦恼都被掷到脑后面。他恨不能向朋友推荐,都赶快在这么郁闷的日子里生个孩子吧。啊,这样的时刻一点都不要放弃,孩子靠在你胸前熟睡的时候,你不光听见她的喘气声,你还能听见她的小心脏在那里扑扑地跳动。多激动啊,和任何人的谈话都可以重新开始。小妹长大了,喜欢骑在康先生背上,康太太看着不高兴,却也不敢说什么,康先生乐意这么做,他驮着小女儿趴在地上到处跑,同时还学着小狗叫,小妹拉着父亲的衣领,咯咯地笑个不停,康先生越来越起劲,连脑袋都晃动起来了……    
    看着父女俩这个样子,康太太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么讲究尊严的康先生,一旦和小妹在一起,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变得那么快乐……    
    这快乐,这笑声在“城堡”的二楼里,没有维持几年的时间,到了文革的时候,快乐和笑声嘎然而止,这里真像黑夜中一个古老的、住满了幽灵的“城堡”,突然鬼魂杀出来了,它把人们的灵魂拽住,揪了出来。大家都搞不清楚,刹那间,周围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看到,几个月里,世界上所有习以为常的事情都被改变了,只有狂热在迅速地增长。人们变得疯疯癫癫的,不好好说话,不好好走路;红卫兵站在马路中间说唱歌就唱歌,说跳舞就跳舞,最后不光是红卫兵了,工厂的工人,农村的农民,政府机关的职员,幼儿园的孩子,总之六忆人口的国家,全体人民一起唱着毛主席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做文章……革命就是斗争,就是造反。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男女老少,一边唱一边在那里挥动着拳头跳起舞来……这疯癫的劲头,就像是一种瘟疫,迅速地传播开来,一发不可收拾。那情景现在想起来,就像痴人说梦话,但是这些疯癫的状态,着实给了中国人民一种精神力量,破门而入的强盗一样的精神力量,心理学和伦理学都可以靠边站了,他们是解释不了这么明确又是这么复杂的现象。这时候人们什么都不用害怕,大家有了一种清晰明了的依据,一切都可以按照一种思想执行下去,疯狂下去,彻底地革命下去。    
    谁都不会在这疯疯癫癫的瞬间去体验,去思考;谁都不知道,死神在悄悄地朝人们走近,它开始纠缠起康家的人来;夜晚的时候,它一次一次抚摸着那里的每一个人,走进他们的梦里,轻轻地贴附在你颤抖的身体上,然后,久久地俯视着这层楼面不肯离去……过去,那份战战兢兢的恐惧是在外面,在“小楼”的墙壁以外。可是现在,这份恐惧占领到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连那个厕所,在厕所后面的小壁橱里,都渗透着一份惧怕。走进厕所,抬头朝镜子看的时候,康先生发现不认识自己了,怎么就老成这样了?连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脸上的皱纹拉着皮肤使劲地往下面牵扯着,脸色非常难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可是孩子还这么小,他都没有想好怎么去迎接这个现实。连自己假设的快乐都不能隐藏他的失败感,痛苦把他的脸扭歪了……文革开始不久,黄昏的时候,家里就不再把灯打开,不光是为了省电,还是感觉这样可以避免别人的注意。黑暗给大家一份紧张,又给了“家”一份安全感。多么希望被人遗忘,被人辨认不出;母亲带着孩子坐在那里,坐在黑暗中,他们都不说话也不叹气,就是等待着康先生回来……    
    这些都是往事了,过去了,就希望是永远地过去……    
    


“城堡”的晚餐如今的日子 1

    现在白天的时候,康太太坐在那里,常常就睡着了。在梦里,她不会梦见康先生,但是会梦见静雯,跟她说话,交待她每天的家务事。有时候她会很生气,跟静雯说了那么多遍的事情,怎么还是做不好,她做女儿的时候,母亲关照一次,她都老老实实地把事情做完。现在的孩子怎么这样,她一个转身走去,不要理睬静雯。因为晃动了一下身体,她醒了。想到又错怪了静雯,感觉就更加难受。看来她的心还是踏实不下来,静雯还是让她不放心。总觉得自己欠了孩子很多,不是因为家庭出身的问题,静雯也会好好地读个大学,就是做不出什么了不起的事业,总可以嫁个体面的丈夫。总不至于要去干现在这份工作?在大工厂的食堂里做事。她常常为这叹气,但是看见孩子的时候,她从不流露自己的情绪。静雯知道妈妈的感受,更明白自己这份不体面的工作,在人面前,妈妈是最不喜欢提到它的。妈妈那么牵挂着她,还是无法彻底地帮助她,就不要再多提这些事情吧。她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唯一可以说出口的事情,她还是一个独立的女人,她靠的是自己,她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到这么大。所以走出门去的时候,她没有一点唯唯喏喏的样子,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还是像康家的孩子。    
    说来也奇怪,这不体面的日子似乎是一尘不变的,岁月在静雯脸上没有留下痕迹,尽管她活得一点都不轻松,早早地起来买菜,匆匆地赶去上班,挤上下班的公交车,有时为了省那一块钱,她不乘空调车,会在大风里多等上一刻钟,甚至半个小时。单位里让她加班加点,她从来不拒绝,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周末在家里,不是打扫卫生,就是帮助妈妈洗澡修指甲,总之是一天忙到晚;只有当小保姆准备看电视剧的时候,她才会停顿下来,但是她不看电视剧,从来不看。空着的时候,也像妈妈那样,拿着一本外国古典名著,不过是中文译本的,看着看着,她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倒是到了国庆,五一放长假的时候,她会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那是什么呢?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白。早早地醒来,不要去上班,不要去买菜,只要她躺在床上时,她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妈妈还在睡觉,她起来也不能做事情;睡又睡不着,茫然地看着窗外……从小到大,那里除了这棵玉兰树,什么都看不见。这时,一片叶子从玉兰树上飘落下来,一会儿又是几片枯黄的花瓣落到窗台上;当一阵风刮过的时候,玉兰花的花心,像一个大大的手榴弹似的跟着冲了下来,打在地面上,发出悉悉嗦嗦的响声……很快一切又都恢复了原状,只有小鸟的叫声,叫了一阵以后,就在那里不断地重复着,时间久了,在静雯听来,小鸟的唧唧喳喳都成了噪音……    
    多想再睡一会儿,可是一点睡意都没有,说是人老了,就不缺觉了……可当初在农村的时候,特别是夏天抢种双季稻的时候,晚上睡在梦里都会跟自己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要狠狠地睡它三天三夜。那时候眼皮上好象积了一辈子的瞌睡,脑袋后面也是沉甸甸的,要是能没头没脑地睡,连饭都不要吃;那该有多幸福啊……    
    这个幸福时光,静雯从来没有等到。她几乎不像是这个家庭生的孩子,那种娇小姐的形象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会做家务。张妈离开他们家的时候,她连倒杯热茶都不会,不知道要把杯子先烫一下,不然冬天的时候,杯子一碰到刚烧滚的开水会炸掉的。总之也没有人教她,她就把什么都学会了,学得那么彻底,居然变成了一个劳碌命。    
    1969年初,静雯的名字理所当然地列在了第一批下乡插队知青的名单里,她被送到江西农村;70年代中期大多数的人都从集体户里调走了,有的当了工农兵学员,回上海读大学,这是最最让人羡慕的事情;有的进了县里面的一个工厂;还有的人出嫁了,这也是改变命运的方法。静雯哪里都去不了,她一直待在那里。但是,像大多数的上海人一样,她决不在农村谈恋爱结婚,不然就回不了上海了。后来,集体户的人都走完的时候,康太太说乡下冬天太冷,你回家来住吧,多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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