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美学史-朱光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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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美学史-朱光潜-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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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是美学的对象。问题在于美学是关于美的科学还是关于艺术的科学。车尔尼雪夫斯基说,“假如美学在内容上是关于美南科学,那么它是没有权利来谈崇高的,……假使为美学是关于艺术的科学,那么它自然必须论及崇高,因为崇高是艺术的领域的一部分。”(26)从他着重地讨论了崇高以及选择“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为美学论文的题目来看,他是把美学看作“关于艺术的科学”的。他断定艺术的目的不只在美,如果把美学看作“关于美的科学”,这也就会违反他的基本美学观点。
  最中心的当然是他的美的定义。这个定义包括三个命题:(1)“美是生活”;(2)“任何事物,凡是我们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3)“任何东西(原文亦可译为“对象”或“客体”),凡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这第三个命题的另一表达方式是“美是生活,首先是使我们想起人以及人类生活的那种生活”(27)。依上下文看,第一个命题是总纲,“生活”包括人的生活和自然界的生活,第二个命题指符合人的理想的生活,第三个命题指自然界事物中能暗示人的生活的那种生活。这三个命题都还只涉及现实美。这里有几点值得注意。
  第一,定义肯定了现实本身美。所以作者在结论里说,“客观现实中的美是彻底地美的”,“客观现实中的美是完全令人满意的”。
  第二,前已提到,“生活”还包括“生命”的意义。“生活”之所以是美的,因为它是“世上最可爱的”,“凡活的东西在本性上就恐惧死亡”。所以定义有根据“人类学的原理”或生理学观点的一面。
  第三,定义并不排除美的理想性。作者并不认为一切现实生活中的事物都是美的,他指责“美是理念在个别事物上的完全显现”那个定义,就因为它“没有说明为什么事物和现象类别本身分成两种,一种是美的,另一种在我们看来一点也不美”(28)。依他看,美的生活的区别点就在于应当如此。亚理斯多德早就作出“本来的样子”和“应该有的样子”的分别,认为后者较宜于艺术摹仿。别林斯基也屡次提到这个分别,但是他主张艺术只再现“本来有的样子”,不应该表现“应该有的样子”。在这一点上车尔尼雪夫斯基似与亚理斯多德一致,而比别林斯基前进了一步。但是在他的论文里这个极端重要的观点没有得到应有的发挥。
  第四,定义表现出人本主义的精神,特别是第三个命题,自然只有在暗示到人的生活时才美。作者在《当代美学批判》里把人本主义的精神表达得更清楚:
    在整个感性世界里,人是最高级的存在物;所以人的性格是我们所能感觉到的世界上最高的美,至于世界上其它各级存在物只有按照它们暗示到人或令人想到人的程度,才或多或少地获得美的价值。许多个别的人结合成一个整体,就成为社会;所以美的最高领域就在人类社会。(29)
  他不满意于没有人在里面的风景画:“我们需要人,最低限度需要提及人的一点什么,因为没有人的自然生活对于我们未免太软弱,太暗淡了。”(30)从此可见,车尔尼雪夫斯基并不把一般人所说的“自然美”摆在很高的地位,在这一点上,他还是和黑格尔一致的。
  车尔尼雪夫斯基自认他的“新的概念(“美是生活”——引者)似乎是以前的概念(黑格尔派的——引者)的必然的进一步的发展”(31),特别在提到第三个命题时,他说:
    美是生活,首先是使我们想起人以及人类生活的那种生活,——这个思想我以为无须从自然界各个领域来详细探究,因为黑格尔和斐希尔(即费肖尔——引者)都经常提到,构成自然界的美的是使我们想起人来(或者用黑格尔的术语来说,预示人格)的东西,自然界的美的事物,只有作为对人的一种暗示才有美的意义。伟大的思想,精辟的思想!啊,假使这个在黑格尔美学中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思想被提出作为一种基本思想,以代替观(理)念的完全显现的虚妄探索,那末黑格尔的美学会是何等高明呀!
                                    ——《选集》,上卷,第一○页
这段话对于车尔尼雪夫斯基继承黑格尔的那方面的理解是极为重要的。所做的正是把黑格尔的美离不开生活的思想“提出作为一种基本思想”。不过他没有足够地注意到黑格尔所作的自在阶段的生命(自然)和自为阶段的生命(人)的区别。黑格尔固然看重生命,但更看重处在更高发展阶段的人的意识和思维。对意识和思维的片面强调固然导致他的唯心主义,但是如果用“生命”的概念来吞并或淹没意识和思维的作用,毕竟也还不全面。恐怕这种“人类学的原理”正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机械唯物主义的根源之一。这一点在他反驳费肖尔对自然美的无意图性的指责中突出地表现出来了。有意图性或目的性正是自在自为的人的活动的特征,也正是车尔尼雪大斯基在《自评》中提到黑格尔时所说的“无思想性和不自由性”的一个方面,他抱歉自己只反驳了费肖尔对无意图性的非难,却没有反驳黑格尔对“无思想性和不自由性”的非难,(32)这就足以见出他对黑格尔的理解有时是肤浅的,他反驳对无意图性的指责也是很辛强的,话是这样说的:
    这种倾向的无意图性,无意识性,毫不妨碍它的现实性,正如蜜蜂之毫无几何倾向的意识性……毫不妨碍蜂房的正六角形的建筑。
                                    ——《选集》,上卷,第四一至四二页
事情真正很凑巧,马克思也用过蜜蜂营巢的例子来说明蜜蜂和人在建筑方面的劳动有实质的不同:
    本领最坏的建筑师和本领最好的蜜蜂从一开始就有所不同,这就在于人在用蜡制造蜂巢之前,先已在头脑里把蜂巢制造好。劳动所要达到的结果先以观念的形式存在于劳动者的想象里。劳动者之所以不同于蜜蜂,不仅在于他改变了自然物的形式,而且在于他同时实现了他自己的自觉的目的。(33)(重点引者加)
这段话仿佛是针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话来驳斥似的。马克思所指出的分别也正是单纯 的“自在”和“自在又自为”的分别。这个分别是极重要的,对这个分别的理解会影响到对美的本质和艺术本质的看法。车尔尼雪夫斯基没有认识到这个分别的重要性。
  自然事物由暗示出人类生活而才显得美,这个观点由费肖尔父子加以发挥,后来成为弥漫德国美学界的“移情作用”说。(34)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的定义中第三个命题所指的现象,事实上就是“移情作用”,他可能受到费肖尔的影响。对于究竟如何解释这种现象的问题,他的看法不是很明确的。他一方面用“令人想起”或“暗示”的字样来解释这类现象,这就只能归入“类似联想”,但另一方面又讥笑这是由于人的无知。(35)在列举一系列移情现象事例之后,他下结论说:
    一句话,知识不足的人认为大自然也像人一样,或者用术语来说,他把自然人格化,认为自然界的生活也像人的生活一样:对于他,河流是生灵,树林有若人群。当人有所为,他定想把某一思想见诸实行,……或许大自然也是如此,当产生了点什么,那是大自然在实行,实现自己的某一思想。(36)
我们不禁要问:知识丰富的人是否就失去了欣赏自然美的能力呢?车尔尼雪夫斯基自己不是批判过黑格尔的“思想发展得愈高,美也消失得愈多”的看法,而且肯定过“人的思想发展毫不破坏他的美的感觉”吗?(37)事实上移情现象在近代浪漫派的作品里经常出现,远远超过在古代的文艺作品里;其次,承认自然美起于对人类生活的“暗示”,离开这种“暗示”就不能有自然美,我们又如何理解“美与崇高都离开想象而独立”(38)之类论断呢?总之,美的定义中第三个命题充分暴露了车尔尼雪夫斯基把美只归在客观一方面的看法的矛盾。第二个命题也起了同样的作用,因为“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也毕竟有“我们的理解”在内,有“应当如此”的理想在内。
  在论证了现实生活本身就是美的之后,车尔尼雪夫斯基接着就讨论艺术。这部分包括三个大问题:(1)艺术和现实的优劣,(2)艺术的起源和内容以及(3)艺术的作用和功效。
  关于艺术和现实的优劣的问题,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美学史里可以说是唯一的重要的美学家,毫无保留地肯定现实高于艺术。他说,“我们的艺术直到现在还没有造出甚至像一个橙子或苹果那样的东西来”;“彼得堡没有一个雕像在面孔轮廓的美上不是远逊于许多活人的面孔的”;“诗的形象和现实中相应的形象比较起来,显然是无力的,不完全,不明确的”。其原因在于艺术要凭想象,而“想象的形象比起感觉的印象来是暗淡无力的”,“想象不能想出一朵比真正的玫瑰更好的玫瑰,而描绘又总是不及想象中的理想”(39)。然则何以有许多人认为艺术美高于现实美呢?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艺术的价值一般是过分夸大的,其原因有三个:(1)人都以难能为可贵,自然的东西不费人力,而创造艺术却要克服困难:(2)艺术是人的作品,人都尊重人的力量:(3)艺术迎合人爱矫揉造作的趣味,不过这种要“美化自然”的愿望是不应该满足的,三者之外,艺术比起现实还有一个有利的条件:人走向艺术,目的就在欣赏,所以特别注意到它的美;人走向现实,目的只在实用,所以没有心思去想它的美。说到这里,作者作了一个很有名的比喻:
    生活现象如同没有戳记的金条,许多人就因为它没有戳记而不肯要它,许多人不能辨出它和一块黄铜的区别:艺术作品像是钞票。很少内在的价值,但是整个社会都保证着它的假定的价值,结果大家都宝贵它,很少人能够清楚地认识,它的全部价值是由它代表着若干金子这个事实而来的。
                                      ——《选集》,上卷,第八二页
  这就要过渡到第二个问题,即艺术的起源问题。艺术既然远逊于现实,有了现实就够了,何以又要产生艺术?唯心主义者说,艺术起于人对美的渴望,现实美有缺陷,艺术的使命就在弥补现实美的缺陷,如前所说,车尔尼雪夫斯基批判了这个观点。他认为艺术的内容不是美而是“现实(自然和生活)中一切能使人——不是作为科学家,而只是作为一个人——发生兴趣的事物”(40)。从此可知,并不是全部现实都可以成为艺术内容,可成为艺术内容的那部分现实的区别点在于“能使人发生兴趣”,这个重视艺术的社会意义的看法是重要的,但是能使人发生兴趣的现实原已存在,何必又要艺术来再现它呢?艺术再现现实,是要在现实不在面前时能成为现实的“代替品”,使人看到它就可以回想起或想象到现实,例如描绘海的画,“自然,看海本身比看画好得多,但是当一个人得不到最好的东西的时候,就以较差的为满足,得不到原物的时候,就以代替物为满足”,所以无论看过海而现在不在海边的或是根本没有看过海的人就满足于看海的图画。“这就是大多数艺术作品的唯一的目的和作用”(41)。这样,“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就成了代替品和原物的关系。事实上无须用艺术作为代替品时,即原物易得时,人还是要求有再现这原物的艺术;如果艺术的功用仅限于代替现实,有了照相术,绘画和雕刻就变成多余的了。这种代替说显然是不圆满的。问题的关键还不在此,而在于车尔尼雪夫斯基跟着他所批判的唯心主义者转,只考虑到艺术的心理起源而不曾考虑到艺术的社会历史起源。这是他和马克思主义者的基本分野所在。如果他多从社会历史发展而不是单从人的本性要求来看这问题,他就会看到艺术与劳动生产实践的密切关系,因而是现实生活本身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不只是什么与现实生活对立的“代替品”。在这一点上他还落后于黑格尔,因为黑格尔还多少看到艺术与劳动的关系,“他看出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真正现实的人,看作他自己劳动的产品”,尽管“他只知道而且只承认劳动的一种方式,即抽象的心灵的劳动”。(42)车尔尼雪夫斯基在他的小说《怎么办?》(1862—1863)里屡次谈到劳动在生活中的重要性。但是这个思想在他的美学里还不曾得到发挥。在比较现实美与艺术美时,他提到人们把艺术创作须费劳力作为抬高艺术的理由,却没有对它加以重视。
  代替说本身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系统中其实也是多余的,因为“代替”不仅涉及艺术根源问题,也涉及艺术的作用与功效问题,而他接着提出的艺术的三大作用,即(1)再现生活,(2)说明生活和(3)对生活下判断,以及艺术作为“生活教科书”的功效,就已经把这方面的问题概括无余了,“代替”说不仅是多余的,而且是和这三个命题不相称的。关于艺术的作用和功效的几个命题本身已很清楚,无须多加说明,作者自己所作的重要说明也不过是这几点:第一,再现现实并不是“修正现实”或“粉饰(美化)现实”,其目的在于“帮助想象”而不在引起无聊的毕肖原物的幻觉,因而他的再现说不同于伪古典派的“摹仿自然说”(在这一点上他接受了黑格尔对“摹仿自然说”的批判)。第二,艺术说明生活本身所不说明的现象,“提出或解决生活中所产生的问题”,成为“研究生活的教科书”,“其作用在准备我们去读原始材料”,即从艺术回到现实。艺术判断生活,凭这一点,它就“成了人的一种道德活动”。特别是在诗里“有充分的可能去表现一定的思想。于是艺术家就成了思想家,艺术作品……获得了科学的意义。不言而喻,现实中没有和艺术作品相当的东西”。(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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