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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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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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经理,你得有个好学历;想当总经理,你得有个好态度。 
 
刘元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老板正准备提拔他当人事部经理,那是在一家著名的日本电器公司。经过两年上顿不接下顿的惨淡生涯,1995年的刘元已经成了一个非常务实的人。不管刮风下雨,他总是第一个到公司,见到领导大声问好,定期找上司汇报思想,每月写一份工作总结,几年下来,光总结都写了十几万字,他也从中尝到了不少甜头,又升职又加薪,还买了一套皮尔卡丹的西装。〃要学会表现,工作嘛,靠的是两件事:嘴皮子、笔杆子,即使你什么都不会,只要能说会写,照样有前途。〃他这样教导新来深圳的小师弟。 
小师弟名叫张涛,到深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拜码头。91届的三个师兄他都见过了,但最喜欢的就是刘元。肖然架子有点大,不管什么时候找他他都说忙;陈启明结婚后作上了安乐公,每天开着辆夏利去股市炒股,也顾不上理他。只有刘元,不仅管他吃管他住,还带他去福兴街、巴登街和黄岗食街走了一圈,用刘元的话说就是〃见识见识深圳的风土人情〃。这一圈走下来,张涛象是当头挨了一棒,一边跟着刘元往前走,一边不停在心里叫唤。书中暗表,这三条街是深圳著名的〃鸡婆街〃,在他们身旁,在明暗不定的夜色中,不知道有多少环肥燕瘦的女人,正搔首弄姿、一脸狐媚地等待交易,直看得张涛心跳加速、口水长流、下巴掉到地上。刘元走到一家档口,停下来对他说:〃现在明白了吧,在这个地方,钱就是皇帝,有钱你就有三宫六院!〃 
 
刘元自己也说不清到这些地方来了多少次。1995年冬天他从黄岗食街叫了个湖南姑娘回家,很年轻,看样子不会超过18岁,鏖战之后那姑娘没有急着走,一边穿衣服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说靓仔你挺温柔的,又年轻,以后要多照顾我的生意。这姑娘眉眼间有几分象韩灵,刘元靠在枕头上看着她慢悠悠地梳头,忽然伤感起来,心想他妈的,我已经跟无数女人上过床了,可是还没有真正谈过一次恋爱呢。那姑娘象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我以后周末都过来陪你好不好?还可以帮你洗衣做饭。说得刘元心里一酸,赤条条地跳下床,一把将她搂了过来,嘴对着嘴问:〃你愿意跟我谈恋爱吗?〃 
 
嫖客刘元本质上是一个害羞的男人,每个跟他上过床的女人都会感受到这种羞涩的温柔。他不说脏话,不狠捏狠掐,自始至终都小心翼翼的,非常关注对方的感受。他不会问一些诸如〃你老公是干什么的〃之类的话,在他看来,一边运动一边提及对方的丈夫,际近下流,是另一种形式的奸污,你摧残人家身体也就算了,何必再让人家精神受伤。更关键的是,他不好意思跟对方讲价钱,〃嫖情赌义是人生最高境界。前一分钟亲密无缝,后一分钟就为了几十块钱不欢而散,多伤感情啊。〃他这样跟张涛解释他的消费理念。 
 
那个湖南姑娘叫程露,从95年11月到96年4月,程露在与刘元的交易中获得纯利润四千五百多元,当然,除了车费,这事其实没什么成本。那段时间她每周末都会过来,有时候还给他带几个苹果、一半西瓜什么的,刘元的住处很简单,进门就上炕,程露帮他洗衣服、缝纽扣,熟稔得象在自己家里。刘元渐渐也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到周末都会做上一桌子菜,吃饭的时候说说笑笑的,似乎全然忘记了程露是个妓女。 
那段时间刘元在公司里干得非常起劲,当上经理后,他改掉了一切〃不职业〃的坏习惯,这个词也是他的发明,不管谁做了什么,他总会用〃职业〃或〃非职业〃的标准来进行判断。刘元经理每天穿西装打领带,头上涂满摩丝,手里永远拿着笔记本,老板指示的每个字他都要记下来,还要用心揣摩、坚决遵行。不管什么场合,他只要开口就是这样:〃我今天讲三个问题,第一……,第二……,第三……〃象一部从不出错的电脑。1996年春天,公司号召员工提合理化建议,刘元熬了三个晚上,写出了一万两千多字的长文,从生产、销售一直讲到办公室的卫生,有分析有议论有解决方案,看得鬼子老板心头大喜,立马传真到日本总部,结果刘元被通令嘉奖,还发了三千元奖金。 
奖金拿到手后,刘元回了一趟鞍山。买机票的时候想起了得糖尿病的爸爸,想起了他父母之间多年的吵吵闹闹,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没往家里寄过几个钱,脸悄悄地红了一下。程露看在眼里,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叹口气说哥你马上就能回家啦,我现在想回家都没钱呢。程露跟韩灵一样,一直叫刘元叫哥。她说的没钱也是真的,程露长相和身材都不算差,一天平均下来最少可以做一次生意,一个月最少也有五六千的收入,但她花钱大手大脚的,多贵的衣服都敢买,还爱打麻将,虽然做小姐时间不短了,也没攒下几个钱。刘元听这话的意思不对,这不是在跟自己要钱吗,马上就岔开话题,说咱们晚上吃点什么好,程露也傻,没再顺着那个话题说下去,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贴在他耳边小声说,什么都不吃,就要吃你。说得刘元心里发热、脸皮发红、身体发硬。 
晚上刘元当大厨,红烧鸡块、清蒸鲩鱼、蒜泥拍黄瓜,糖拌西红柿,一人一大碗打卤面,程露还给他倒了一杯金威啤酒,然后不怀好意地嘻嘻笑着说:〃我发现你喝了酒挺厉害的。〃那天晚上一切都很顺利,程露象个真正的妻子那样,全力配合刘元的工作,能上能下,叫向前就向前,叫向后就向后,事毕还拧了一条湿毛巾来给她擦汗。按照国际惯例,12点左右她就要回店里去,午夜之后是深圳夜生活的开始,也是她们的交易高峰期。但这天她没有立刻走,还拒收刘元的银两,说哥我今天不收你的钱,说完就依偎着刘元躺下,脸蛋紧贴着他的胸膛,刘元劳作之后不胜疲乏,闭着眼,心里一跳一跳地,感觉到程露的睫毛在胸膛上眨呀眨的,轻软、温柔,微微有一点痒。 
昏昏欲睡之时听见程露嘟嘟囔囔地问他:〃哥,你说我不做小姐了好不好?〃刘元一下子精神起来,说你不做小姐做什么,去工厂里打工,你又受不了苦;到办公室当文员,你又没有学历;回家吧,你后妈又老欺负你。说完叹了一口气,摩挲着她光滑的后背想:命运这东西是没得挑的,吃多少苦,受多少轻贱,早有定数。心里不觉怜悯起来,轻轻抱了她一下,还在她脑袋上很响地亲了一口。 
程露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在黑影里裟裟地穿衣服,刘元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要走了啊?〃程露没回答,几下穿戴整齐,走到门口啪地把灯打开,灯光刺眼,刘元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看见程露一身黑衣站在门口,灯光象瀑布一样照在身上,显得她格外的圣洁和庄严,象一个被遗落在暗夜里的天使。刘元看着她,一瞬间恍惚起来,象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程露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关上灯,哐啷哐啷地走了出去。乍明还黑之时,那个笑容象是凝固了,在黑暗中越放越大,象花一样绽放在刘元渐渐睡去的心里。 
 (七)  
这是程露在刘元世界里的最后一个镜头。回深圳的飞机上,刘元看着窗外层叠起伏的白云,想起程露有点难受,想这孩子挺可怜的,父亲是酒鬼,又摊上个凶恶后妈,走上这条路也是逼不得已。自己真应该帮帮她,其实在公司里安插一个前台文员什么的并不是难事。心里打定主意要把这想法告诉程露,但是要告诉她,以后就是上下级关系了,不能再象以前那样。 
回到深圳已经是晚上了,外面是泼天的大雨,刘元跳下中巴,湿淋淋地往家里跑,心想今天要把程露叫过来,几天没见了,还真有点想她。爬到四楼,一边找钥匙一边还得意洋洋地想,帮程露安排了工作,她定会知恩图报,估计今天可以免费享用,当VIP多好啊。 
门打开,刘元提着大包小包走进去。屋里象被洗劫过一样,他的长虹彩电、健伍音响不见了,衣柜的门大开着,他的皮尔卡丹西装、金利来领带全都不见了,到处都凌乱不堪,他的枕头掉在地上,上面有一个粗大的脚印。在程露无数次躺过的床上,横放着一张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哥,对不起,〃再也没有下文。 
刘元一屁股坐到床上,两手哆嗦着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心里象有什么突然炸开了,脑袋嗡嗡地响,他一掌推开窗户,探身出去,对着窗外声嘶力竭地喊:〃我,我操你妈!〃 
 
窗外,是黑沉沉的夜和遮天盖地的雨。深圳象一叶孤独的小船,正在雨和夜的海洋里飘摇、颤抖,渐渐倾覆。
陈启明的婚后生活总体而言还是幸福的。黄芸芸除了丑点、身上有点异味,基本上没有其他的毛病了。这是个沉默的女人,爱和恨、欢喜和愁闷,她都用沉默来表达。广东女人大概是世界上最适合作老婆的,黄芸芸沉默着做好一日三餐,沉默着打扫卫生,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沉默着帮陈启明洗衣服、洗袜子、熨烫板整,最后,沉默着怀了孕。 
 
陈启明到现在也不知道黄家究竟有多少钱。刚结婚不久,他跟老丈人黄仁发提起,说想买辆车开。本来以为一定会被拒绝,因为黄仁发自己从来不开车,进进出出都是坐的士。没想到话一出口,老黄就很爽快地答应了,说行啊,20万以下,你看中哪款车就去买吧。说得陈启明心里忽悠一下子,想自己父母干了一辈子,全部家产加起来也不够20万,没想到老丈人随便一伸手就有这么多。在汽车展场转了半天,最后花13万多买了一辆红色的天津夏利,这辆车一直开到98年。还是黄芸芸吃饭时提起,说那辆夏利太旧了,你要不换一辆吧。那时候陈启明自己炒股赚了些钱,黄芸芸又补贴了几万,于是就买了辆黑色的广州本田。 
 
钱是个好东西。有钱人陈启明心态越来越平和,神态安详、步履如水。想起当年,他经常会感到难为情,那个见什么都想咬一口的愤怒青年真是自己么?多可笑啊。至于那年夏天的午夜游行,他也认为是个玩笑,是啊,热情澎湃,但除了热情还有什么呢?事情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为这事肖然还跟他吵了一架,理想主义者肖然坚持说那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壮举,〃想想吧,那个晚上,多少人?多少呼声?多少眼睛充血?多少心灵激荡?〃 
 
陈启明一辈子只当过一次领袖,就是在肖然说的那个闷热的夏夜,范越被打后,他们贴了大字报,到校长办公室投诉,保卫处调查了半天,轻描淡写地处理了一下打人保安,转过脸来就不一样了,说他们煽动对立情绪,要全部给处分。陈启明快气疯了,当时就跟肖然发狠:〃煽动就煽动,我们搞他一个彻底的!他妈的,与其坐而待毙,不如揭竿而起!〃几个人点头称是,回宿舍后就写鸡毛信,然后分头联系各系主席、各班班长,约定在第二天下午集体游行,鸡毛信中有一句堪称经典:粉身碎骨何惧哉,但愿正义在人间!没想到事机不密,当天就有人到保卫处去告发,校长知道后,连夜下了死命令: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事态消灭于萌芽之中!所有老师都出动了,挨门挨户地做学生的思想工作,系主任还专程到他们宿舍来站岗,苦口婆心地数落了四个小时,一直到熄灯后才离开。那可真是郁闷的一夜,处分肯定是跑不了的,不开除就万幸了,人人心里都忐忑不安。肖然叹了口气说,唉,感觉象是大病一场。邓辉闭着眼靠在床沿上,脑袋一顿一顿地发表评论,从学校的管理体制一直评论到民族气运,说这个国家没希望了,没有民主,没有正义,黑暗统治了一切。发完牢骚之后,有人开始数落起范越来,说他不该惹事,让这么多人跟着他受连累,范越尽管委屈,也只能低着头接受批评。那时候,谁都没注意到陈启明。有人吹熄了蜡烛准备睡觉,有人在翻找书和笔记本,打算第二天好好上课。当各种声音渐渐安静,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大喊:〃下来!〃 
正是陈启明。矮小的陈启明一身白衣,站在满天星斗之下,站在肖然们惊诧的目光中,大喝一声:〃下来!〃 
这一声喊,喊开了所有的窗户。肖然第一个冲下楼去,站在陈启明旁边,随着他高喊:〃下来!都下来!〃很快地,邓辉下来了,高斌下来了,王志刚和刘雅静下来了,陈伟涛、牛丽、何大海下来了……,有人还有犹豫,有人已经作出决断,开始是几个人,后来是几十个、上百个人,最后所有人都冲下楼来。没有火把,那就举着蜡烛,蜡烛灭了,那就拆桌子、砸凳子,卷上床单和衣服,熊熊地点燃,高高地的举过头顶,陈启明高喊:〃还我正义!让这里变成1874年的巴黎!〃人群中有人回应:〃砸烂巴士底!还我正义!〃一瞬间无数根火把都举了起来,脚步声、呼喊声、哐啷哐啷砸桌子声响成一片,就象一锅煮沸了的水。 
要不是陈启明拦着,说不定真就有人要去拆房子,眼看着申冤运动就要变成集体抢劫,陈启明急了,站在台上高喊:〃还我正义!严惩打人凶手!〃一下子就把革命队伍拉回了正途,人群跟着高喊:〃还我正义!还我正义!!〃喊了一会儿,陈启明觉得没什么新意,忽然开口高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这下可就不一样了,革命一下子有了形而上的意义,人群热血沸腾,跟着唱了起来:〃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一边唱,一边大步向前,从南校门到北校门,从东校门到西校门,虽然队列不齐、虽然衣衫不整,但谁能阻挡这激情的洪流?看把那几个保安吓的!陈启明一边走,一边高唱那句他老是记不清的歌词:〃因特什么奈尔,就一定会实现!〃然后转过身,声音嘶哑地对肖然说:〃看见了吧,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迹!〃 
 
六年之后,准爸爸陈启明想起这些异常平静,他撇了撇嘴,问肖然:〃你想过吗?我们除了在校园里疯了一回,还做了什么?这就叫作理想?理想就是那么疯一回?〃肖然脸红脖子粗地还想反驳,他的有钱人朋友摆了摆手,说行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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