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卧新春白袷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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怅卧新春白袷衣-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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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有几分同情的意味。
明清远笑意盈盈地保证:“妈,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苏婀娜有些羞:“伯母,我上去将行李整理一下。”
直到苏婀娜上了楼,明清远才淡淡地问:“妈,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是老样子?想起从前你和他一起踢球,现在他却……”明太太只说了一句,便泪流满面,取了手绢拭着泪。
明清远安慰了母亲几句,站起来理了理衣裳:“我去看看大哥,苏小姐若是问,你便说我去散步。”
“清远……”
“妈,放心,我很快回来。”他俯□轻轻地吻了一下明太太的额头。
明清远对于仁济医院已是熟门熟路,他进了一个病房,拉了一把椅子在病床前静静地坐着。
极静极静的夜,灯色昏暗,似乎能照见漫长的一生,荒芜如是,苍凉如是。
灯光照着病床上的年轻男子,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消瘦异常。他同明清远,是一模一样的两张脸,相对宛若镜照,可是明清远生龙活虎,他却只能躺在这里。
“我遇见她了。”略一犹豫,明清远还是伸手抚摸他的手,顺着他扎满了针眼的蓝色静脉一路抚摸。
他却不觉,只是昏睡

那一枪贯脑而入,他虽侥幸活下,却只能永远是这个样子。
他的呼吸很轻很慢,没有肠蠕动,不需任何食物的摄入,每日靠葡萄糖来维持生命所需。此时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杂质,如初生儿一般纯净。英挺的眉毛微微地皱着,也许是因为病痛,又也许……是在不醒的梦魇里挣扎着,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大哥,是她的父亲害死了爸,又是她害得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明清远的眼眸幽暗,极深,极深,那些岁月的光影,一重又一重地掠过,渺渺茫茫的,像山间的风。他一字字道,“哥,你所受的伤害,我一定会以十倍加诸于她,一定。”
地下铺了厚厚的羊毛地毯,一脚踏上去,直陷到脚踝,有种诡异的美感。房间里是法式的装修,墙上有着浅蓝色的靡丽图腾,落地窗前垂着华丽的天鹅绒窗帘,连沙发上都是堆金锦绣。
明太太说他出去散步,苏婀娜想,他本是上海人,定然不会迷路,何必为他忧心呢?
推开了落地长窗,外面是一个露台。
已是冬天了,天上只有寥寥的几点寒星,落到人间,只余下疏疏的几缕星辉。
有风吹过,花叶枝木簌簌作响,这般的急,这般的厉。风卷裙裾有些冷,苏婀娜不得不裹紧了罩在旗袍外的呢子绒大衣。
放眼望去,尽是一幢一幢的花园洋房,重重院落,森森的钢筋水泥树林。可是同样是上海,撕开表面上的铅华满地,十里洋场外的许多人都是食不裹腹居无定所。
组织里说:资本主义制度是有各种弊病的,在资本家日益富裕的同时,工农的生活日益贫穷。
法国有里昂工人运动和巴黎公社,英国有宪章运动,德国有西里西亚工人起义,尽管斗争都失败了,但大部分的工农已经觉醒。
幸之又幸,西元一九一七年有苏联的十月革命珠玉在前。所以,腐朽的资本主义必将被新生的共产主义推翻,彼时将没有资本家没有地主,红色遍染大地,全国的工农都将被解放,老百姓们箪食壶浆,热情迎接工农红军的到来……
“这么冷还站在外面?”有人从后面拥她入怀,温热的气体拂过脸庞,微微地痒,“在想什么心事?”
暗沉沉的,天上的月色有点发红,像是一抹胭脂沾了水,洇然化作成片的红。
看样子明天应该要下雨了吧。
“你回来了。”苏婀娜侧头看着明清远。
四目相对,两张脸的距离极近极近,眼里都只映了对方的影。淡淡的星光下似乎有一种天长地久的错觉,
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了他和她。
“在想什么?”他呵一口气,空气中有濛濛的白。
“你为什么会想到要联共抗日?”
“国难当头,自然应该先对付小日本。”他说得倒似真。
明清远自然知晓,或者说是谁不知道共Chan党发动的都是些三代五代的中下贫民?
人要穷就越容易革命,就越容易造反。这些来自最底层的老百姓,文化素质很低,思维方式是直线式的,同所谓的爱国学生一般,只想一点,不计其余,共Fei只一句资本主义万恶,只一句要解放被奴役的人们,便激起极大的风浪。
若不打个“联共抗日”的招牌,他们岂不先在窝里就反了?
她轻轻地说:“全国人民都在水深火热之中,明家可能捐些东西出去?”
“你既然说了,我自然办到,明天就去教会。”明清远的唇轻点了一下她的脸颊,“顺便,去看一下我们在哪家教堂订婚。”
“别瞎说,去睡觉吧。”苏婀娜连忙从他的怀抱里挣脱。
明清远似笑非笑地看她:“只有一张床,你可别霸王硬上弓。”
苏婀娜瞪了他一眼,直接拉了灯。
半夜里,她觉得他冰冷的手抚在自己的脸颊上,纤细修长的手因握惯了枪,有几个晶亮的茧。苏婀娜想将他的手拿到被窝里,却听到他低低地唤一句:“夕颜。”
“夕颜?”她被他的话惊得睡意全无,却又不敢动。
“夕颜,我很想你。我知道你恨着我,恨我杀了你的父亲,恨不得将我杀了泄愤……当年,实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清远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翻了个身,“知道吗?我在南京遇到一个同你长得一样的女人,我几乎把她当作了你……”
沉寂了半晌,不再有声音,苏婀娜推他的背,却是不答,原来不过是梦话。
床头柜上有一个珐琅彩花瓶,用清水养了几枝折下的腊梅花,有极浓郁的花香。
便是暗香浮动的梦中,他也低低地唤她的名。
原来,原来他还记得她,即便是在梦中。
苏婀娜像孩子般痛哭难抑,那般悲哀,那般绝望。枕头是月白缎子,并不吸水,眼泪冰冷地贴着脸,极是苦涩。
她把脸靠在他的背上,贪恋地吸入他身上每一丝熟悉而陌生的气息。
明月的清辉透过落地窗撒进来,在明清远的面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影。他分明睁着眼,那样幽深的眼睛里,有幽独的月光淡淡,一片清冷,散发着一种骇人的光芒,一种无可理喻的执狂。
过了没多久,风声愈加地大,乌云蔽了月,然后就是瓢泼的大雨。
感觉到靠在背上的苏婀娜终于不再啜泣,沉沉地睡去,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不过如蝼蚁。
在他眼中,她不过如任他玩弄、随时可以捻死的蝼蚁。
明清远听了一夜的雨,雨声如琴。
雨声急骤时,琴声就愈发慷慨激昂,如万马齐喑,如两军对阵。雨势减缓时,琴声也跟着低下去,如幽咽泉流,如落花随水。然后再低,再低,低过碧落,低过人寰,低到黄泉之下,妖冶艳红的彼岸花不知时节,纷纷攘攘地开满了火照之路,有无数幽愁暗恨生出。
大雨直到五点多钟才停,天微微地亮,朦胧的光影影绰绰,他把手伸到枕头下面,触手是冰冷的金属。
那是一支勃朗宁M1905左轮手枪。
自父亲遇刺、大哥昏迷的那一日起,他便习惯枕着枪入睡。现在摸到了枪,不由地安下几分心,他将枪推回枕下。
这么一伸手,指尖便触到她的长发,黑发如夜,有淡淡的晚香玉的花香。
他支起身子看她,皎洁如月光的面容,红如珊瑚的唇,温腻如玉的颈,洁白的肌肤下是蓝色的动脉,柔软和脆弱。
只要取了刀刃在她颈上的动脉一勒——可是,他才不会让她这么简单的死去。
而她睡得极沉,脸上还挂着泪,如婴儿一样酣然睡着,呼吸平稳而均匀,似乎浑然不知那张月光似的天罗地网正一点点地收紧。
明清远看了她一阵,又低头用手指擦过自己心口的位置,温热的触感,平静的心跳。他恍惚地想,自己也是有心的么?
天光将明,他抚她的长发:“婀娜,起床了。”
苏婀娜微睁了眼,嘟囔了一句“再睡会儿”,就又垂了眼帘遮住墨色的瞳。
明清远笑了笑,穿好了衣裳,洗漱完毕,吃完早饭后去了书房。
外面的天还没有全亮,阴森潮湿,重云堆叠,暗的夜雾茫茫一片。
明清远从书橱里抽了一本已经泛黄的书出来,是《战争论》,德国军事理论家和军事历史学家克劳塞维茨所著。其实是谁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书是他考入黄埔军校的那天,大哥送给他的。
民国二十年,黄埔军校招生,正在北大就读大三的他毅然南下,考入黄埔军校第九期。入学时,大哥乘了火车去广州,又坐了船抵达黄埔与他一聚,说着未来的种种打算。
——那也是,大哥昏迷前他们兄弟最后一次会面。
摊开,扉页上写着
极好看的簪花小楷,同他的字竟是Ba九分相似:留贻远弟清赏。兄,遐。
父亲自他们读书识字起就订了规矩,每天都要写十张毛笔字,说是国萃不可丢。父亲倒是以身作则,每日不管军中事务多忙,都先写了十张给他们兄弟俩临。
一次奉系军阀张宗昌附庸风雅出版了一本诗集,叫《效坤诗钞》,分送诸友同好,因同是封疆大吏,父亲也得了一本。
谁不晓得张宗昌是个没读过书的狗肉将军?父亲干脆拿了这本书当笑话念了给他们听。
比如《笑刘邦》:听说项羽力拔山,吓得刘邦就要窜。不是俺家小张良,奶奶早已回沛县。
比如《大明湖》: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达。
比如《下雪》: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啊筛石灰。
兄弟俩听了,都格格笑个不休。
父亲又往后翻了一页,脸上的笑容慢慢敛住了,他说:“张宗昌的诗虽得狗屁不通,这首诗的意境却是极好,你们抄二十遍吧。”
父亲推门出去以后,他们摊开诗集。这首诗的名字叫《俺也写个大风的歌》,写的是: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明清远冷笑道:“前三句是痞之又痞,俗之又俗,最后一句口气看似很大,实则草包加无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东北正受日本人欺侮,此军阀却能在此时道一句‘安得巨鲸兮吞扶桑’,倒是要比成日‘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李后主有气魄的多了。”明清遐取了一枝湖州羊毫笔细心抄写,笔落到纸上,便是一行极清丽的楷书,“你说的不错,前三句的确是痞之又痞,俗之又俗,但此句一出,立马峰回路转,一个活脱脱的草莽英雄跃然纸上,可谓是神来之笔。”
“是是是,大哥说的有理,不如就再帮我抄二十遍吧,我先出去玩了。”明清远嘻皮笑脸,“反正我们俩个的字相差仿佛,从小到大你都帮我写了那么多次,再抄一次也不会怎样。”
谁知这时候父亲竟推了门进来,一脸怒气:“清远,你说什么?”
明清远怯怯,正想上前一步。明清遐已经开口:“爸,我错了,下次我不会再让大哥帮我抄了。”
明清远低下头,笑嘻嘻的,从小到大,他们早玩惯了互换身份的游戏,大哥代他受罚也是常事。
父亲从门边抄了一把鸡毛掸子打了明清遐五下,然后用鸡毛掸子指着明清远:“刚刚打完你哥,现在到你。

“爸,你……”兄弟俩异口同声。
父亲冷笑:“旁人辨不出你们,我还辨不出吗?清远,你让你哥帮你抄写,这是一错,每次你哥被打时你不站出来,这是二错,有什么问题吗?”
那次父亲打断了两根鸡毛掸子才肯收手,又不许佣人给他上药,害得他在床上足足趴了一个礼拜才能下地。偏偏明清遐又极听父亲的话,坐在床边捧了张宗昌的诗集念给他听。
明清远听了忍不住笑,一笑,伤口就更疼。
那段欢笑的日子呵,现在想来就像父亲的鸡毛掸子落到到身上一般的疼,偏偏还要笑,偏偏还要装作不觉,于是疼得愈加撕心裂肺。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想水一下张宗昌,此人实在是民国时期军阀中的人才啊!
张宗昌人称“狗肉将军”(张宗昌嗜赌成癖,终日与骨牌为伍。当地人称玩牌九叫“吃狗肉”,故张宗昌有“狗肉将军”绰号)又称“ 混世魔王 ”,还称“三不知将军”(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不知道自己多少条枪,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
下面贴几首诗,JMS当笑话看吧。
游趵突泉
趵突泉,泉趵突,
三个眼子一般粗,
三股水,光咕嘟,
咕嘟咕嘟光咕嘟
张宗昌有次在大明湖,随从为他讲了刘鹗、杜甫等对济南风光的评价,张宗昌没头没脑地问:“杜甫是谁?他会打炮么?”在趵突泉,有人向他诵读和讲解了一些诗联:“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张宗昌听不懂,不耐烦地说:“什么他娘的狗屁诗!老子一句也听不懂!看俺张大帅做一首来。”于是,顺口诌了此诗。
求雨
玉皇爷爷也姓张,
为啥为难俺张宗昌?
三天之内不下雨,
先扒龙皇庙,
再用大炮轰你娘。
张宗昌在济南求雨不得,一怒之下把大炮拉到千佛山上,扬言要再不下雨就拿大炮轰天,结果还真下了。
游泰山
远看泰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
如把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天上闪电
忽见天上一火链,好象玉皇要抽烟。
如果玉皇不抽烟,为何又是一火链。
游蓬莱阁
好个蓬莱阁,
他妈真不错。
神仙能到的,
俺也坐一坐。
靠窗摆下酒,
对海唱高歌。
来来猜几拳,
舅子怕喝多!
无题
要问女人有几何,
俺也不知多少个。
昨天一孩喊俺爹,
不知他娘是哪个?
混蛋诗
你叫我去这样干,
他叫我去那样干。
真是一群大混蛋,
全都混你妈的蛋。
破冰歌
看见地上一条缝,
灌上凉水就上冻。
如果不是冻化了,
谁知这里有条缝?


、第六章 莫遣佳期更后期

苏婀娜起得迟,穿好衣服已是九点多。她穿了件浅红色的旗袍,外面罩了米白色苏格兰羊毛坎肩袅袅婷婷地下了楼,越发衬得肤若凝脂,眉目宛然。
明太太见了,轻轻拊掌。
她的父亲本是上海有名的实业家,在美国也有极大的一片资产,她自幼在美国长大,因此思想极新。见了苏婀娜姗姗来迟地下了楼,倒也不恼,只是微微笑着:“清远是军校毕业,体力很好,苏小姐可吃得消?”
“伯母,我……”苏婀娜期期艾艾,红了一张脸,“我们虽一起睡,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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