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卧新春白袷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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怅卧新春白袷衣-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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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这件事情牵扯得太多,国统区与中Gong苏区、中国与日本……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明清远伸手,豆大的雨点直砸到手心里,如被皮鞭抽打般疼痛。
听闻西方基督教有一旁支,教众皆戴有倒刺的戒律带,又用皮鞭抽打自己,藉此以求达到灵魂的纯净。不知……究竟要经过一番怎样的痛彻心扉才能真正获得灵魂上的救赎?
正恍恍惚惚,忽闻足音跫然,回首却是蒋百里。
“别急着回家,一起喝一杯吧,我请客。”蒋百里同他说,深黑的瞳仁看来渺渺茫茫。
明清远略一犹豫,终还是点了头。
举杯推盏间,蒋百里的话极多,天南地北,从他当年留洋的旧事说到现在国内军阀趣事,从徐志摩空难逝世是文坛的损失说到他有个表侄叫查良镛,今年虽不过十三岁,却文采斐然,他日必成大器。
明清远低头看了一下手表,蒋百里都已经说了快一个钟头了。本来就心有不悦,又气极,基于对长辈的尊重还不得不在这里陪他,继续听蒋百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绕圈子,他再一次端起面前的威士忌,整杯灌下,心中盘算蒋百里今天究竟准备做些什么。
“西元一九一三年,我还是保定军校的校长,还记得那一日是六月十九日,我向北洋政府陆军部索要军费未果,愤闷之下便而举枪自杀,虽然子弹未中要害,但需要长期静养,医生说我尤其需要精神安慰。”蒋百里饮下半杯威士忌,杯子一转,在灯下旋出的微黄的光彩,“有一名年轻的女护士来照顾我,不仅仅是照料我的日常生活,还经常劝慰我不要轻生。她说,要以国家为重,国家培养一个我这样的人才实属不易,死是轻松的,但只有活着才能报效国家。”
这样说着,蒋百里的满心欢喜都涌现到脸上,似是回到当年当日,晴天里同看一片云,雨夜时共剪西窗烛,亮的灯花爆了一朵,又一朵……
他微微笑着:“我觉得此言有理,就放弃了自杀念头,渐渐也对她产生了好感。当时年少轻狂,不知轻重,也不知矜持,我向她示爱,她被我吓到了,辞职离开医院回了家。我写信给她,同她说,我是因为你的安慰为你而活下来的,若你再不理我,我便要去死,死在你们家!估计是怕我再
寻死,她终于还是嫁给了我。”
蒋百里的话,明清远自是明白的,昨日易副官把电报送到军营的时候蒋百里就在旁边,凭蒋百里的机智,怎会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呵,呵,在西安的时候蒋宋美龄就已经劝他要看清真心,如今在上海,蒋百里倒是如是再做一遍。
“其实……”明清远斟酌词句,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先前喝下去的威士忌后劲倒是冲了上来。
看来酒量还真是与心情有关。
忽觉眼前有银的月光悠然铺展,阴影浅浅淡淡,如墨汁落到水里般晕染开来,耳边却分明是雨声如琴,声若碎玉。
睁大了眼想看得明晰些,终究难敌醉意,明清远伏在桌上,看见漫天漫地的玉色浮冰,有人在月下,溶溶的月光如玉般澄澈,如水晶般透明,那人抬手折一枝桃花,三千桃花极尽妖娆,极明媚的绯色,原来早开了春,暖风薰得游人醉。
竟是……明顾夕颜那傻丫头?
天长地……久,许多不经意的瞬间,自是想过的。月斜楼上,春花争发,能够携子之手,便想着与子偕老。可惜每每窃窃欢喜的时候,父亲和大哥的遭遇便会如一团惨淡愁云笼上心头,又如一条白绫勒上脖颈,渐收渐紧。
怎么能看重儿女私情?报仇才是最重要,不能放任自己沉溺在两情相悦之中,否则定会消磨了斗志。
明清远推开面前的酒杯,落到地上,碎了满地。他醉眼惺忪:“我和你不一样,你不懂。”
“清远,我懂。其实一开始,我也猜忌过她,疑心她是间谍。不过,同我结婚以后,我太太佐梅便只说中文,也从不教女儿们学日语。”蒋百里含笑浅啜一口酒,“其实我太太蒋佐梅原名佐藤屋登,她是日本人。”
蒋百里说,她是日本人。
这五个字入耳,就仿佛是在暗夜里滋长的植物,只一夜,晨起时便有柔韧的藤蔓便重重叠叠地挤满了整个荒野,纠结成死结。
荒野里又有庞大的植物,下面蠕动着大簇的爬虫,它们拼命啃嗜植物的根筋,周围弥散着一种潮湿腐败的气味,这株植物摇摇欲坠。
听到没,爱情能让人连民族仇恨都放下了,你又何必如斯执著?
可是,她偏生又是那样的女子,貌似天真,谁晓得她有多少心计?
“或许,有什么误会,少年夫妻总会容易产生误会,多多包容些,我毕竟是过来人。”蒋百里拍拍明清远的肩,“我很欣赏你啊,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想,你若是我儿子多好。”
明清远一双醉眼看他,也不知蒋百里在说什么,只是笑。
忽然想起那一日,在他家的院子里,樱花树下相拥亲吻的少年少女,他站在窗前,拳头紧握,幽深的瞳仁极寒极冰。
心里极为酸涩,否则也不会唤来
母亲。
那是嫉妒。
是啊,他早就开始嫉妒了,只是不知是嫉妒她在大哥心中占了份量,还是嫉妒大哥能拥吻她?
“我看得出你的情绪很激动。”蒋百里轻叹,“我希望你能够冷静。”
他在说什么?
明清远看到蒋百里的脸变成两张,三张,四张……
醉了,呵,醉了也好。
傍晚时分,眼看着天色暗下去,雨势却不减,点点滴滴都令人心碎,雨脚如麻,像缠绵不尽的丝线绞着人的思绪,是谁说的,减不断,理还乱?又是谁说的,冷雨凄凄衣被寒?
桌上的菜已经让佣人热过三遍了,明清远还是没有回来。
不离开这里,也许终究还是带着三分眷恋。
没有生气的屋子愈发生出几分冷清来,明顾夕颜只夹了几筷子就吃不下了,便上了楼到书房找小说去看。广播上明明报了这场雨后就会升温,可是指尖随便触到哪里,都是冰冷冷的寒。
《国防论》、《战争论》、《三民主义》……这类书她是向来不碰的,直接略了过去,抽出一本张恨水的《现代青年》摊开来看。
隐隐能听到外面佣人在议论的声音,文慧的声音倒是大:“少爷应该是有了新欢了吧?不然怎么连家都不回?”
“不过能捱这么久,也算是难得了。同先前那些女人比,好歹还有个名份。”是吴妈的声音。
也怪不得她,早八百年前,古人就说过:“世态炎凉甚,交情贵贱分。”
只听吴妈一阵叹喟:“从前大少玉般温润,怎么……唉……”
“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明顾夕颜在心里接下去。
“哼,也不知这小骚娘儿们强在哪里!”文慧悻悻。
“文慧!”听着文慧的声音愈来愈高,内容愈来愈不堪,明顾夕颜推开书房的门喝出声来。
方才还说笑无忌的佣人们立马作了鸟兽散,外面一时间静了下来,明顾夕颜将书撂到桌子上,自己拉出椅子坐了。
四周寂籁无声,良久,才有衣物悉悉索索的摩擦声渐近,文慧悠闲地迈着细碎的步子踱到门口,漫不经心地问:“少奶奶有事吩咐?”
“你过来。”明顾夕颜语气倒还算温和,只是她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只看到极黑极亮的一双眼睛。
文慧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但料来她又不会对自己怎么样,于是心下稍安,忝着脸上前几步。
还没站稳,冷不防眼前一黑,就狠狠挨了一下,又快又重,脸被打得偏过去,五个指印清晰地浮了上来,火辣辣地痛,她吃惊地捂住脸呆在原地——平素相处,明顾夕颜并不是刻薄的人,不想动起手来,竟是毫不留情。
“我再不济,也不需要你来嚼舌头。”明顾夕颜冷笑一声,留了文慧在原地推门出去。
文慧捂着脸,心中暗
自诅咒:这般的狂——这般的狂,又能狂到几时?
心中准备了千句万句污言秽语,还没正式开骂,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引擎声,管家老李笑道:“真是谢谢蒋先生送少爷回家。”
文慧突然觉得腿也软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明顾夕颜离开书房的时候,恰巧碰上蒋百里和易副官扶了明清远回来。
她下楼去迎,便看到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扶着满身酒气的明清远,他有些谢顶,双耳也生得极大,一双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这是一幅让人见了便难以忘却的相貌。
明顾夕颜有些歉意地同蒋百里说:“真是麻烦您了,请问先生是?”
“不必理会我是谁。”蒋百里只是意味深长,“明夫人,我知道你们最近在冷战,我只想说一句,退一步海阔天空。”
“清远……他……”
“是我灌醉了他。”蒋百里笑道,“走了,走了,把空间留给你们。”
像是照应蒋百里的话,明清远趴在她的肩上,睁大了眼可怜兮兮地看她:“嗯……是啊……到后来我都伏在桌子上……伏在桌子上他还撬开我的嘴往里灌……说什么要我冷静……”
明顾夕颜望了一眼蒋百里的背影,没好气地推开他:“你看看你自己都喝成什么样了?整日花天酒地不思进取。”
一下子用力过大,明清远软趴趴地倒在沙发上,歪着脑袋看她:“呵,我居然娶了个悍妇……那个谁……对了,是王导的妻子曹氏……她带着十几个仆妇操着菜刀当街就想砍王导……幸亏王导跑得快,否则东晋就少了一名贤相了……我说……你可别像她一样……”
“那也是因为王导在外面找了小妾。”明顾夕颜骂了句狼心狗肺,招来佣人扶他上楼。
老李立即过来扶着明清远跌跌撞撞地上楼,真是要命,他居然在上了一半楼梯的时候回过头来璨然一笑,这样温柔的眼神,就像是古代志怪小说中龙蟠蛟跃的碧水深潭,冬日里结了冰,一脚踏上,一声“咔嚓”的轻响,便踏陷了冰,身子一点一点沉入潭中。
爱太沉醉,她早溺了进去。
佛家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是她根本就看不到岸,也根本就不想看到岸。
终还是念着他的好,明顾夕颜取好毛巾,端了盆热水上楼想为他擦洗。
明清远早就已经躺在床上闭着眼睡了,一张纯洁而无害的睡颜。
无害?
哼,身上还是卡其布军装,连衣服都不晓得换一件,就会折磨人。
她把盆端到床边,拧好毛巾,正趴在床上帮他擦脸,他却突然睁了眼,一个翻身就压到她身上,辛辣的酒味扑面而来。
一时间脑子里空白一片,毛巾落到地上,停了心跳也停了呼吸,炙热的吻蛮横的侵占唇舌,火一
样的刺激。
沙漏流逝,时间悄然转过一格,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该质问还是该沉默。
他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如攻城掠地,一寸一寸都不愿放过,这样烈的酒味,如火焰燃烧,烧得她火辣辣的难受。
“你醉了。”明顾夕颜用力推开他。
“我没醉!”她居然反抗他?学什么三贞九烈?明清远定定地盯住她,直到纯白的面容飞上两抹绯红。
明顾夕颜没好气:“你外面的女人不是多得是吗?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去外面找女人就不可以?”为什么她总是用一颦一笑娇嗔轻啐来扰乱自己的的心神?明清远冷哼一声,“那你为什么就可以背着我和别人眉来眼去?你为什么就要给我扣一顶绿帽子?”
“我几时给你扣绿帽子了?”他倒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么?更何况,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前天和昨天,你就没和那个叫程雪的人幽会?”明清远紧紧箍住她的手臂。
醉了多好,醉了,就可以把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窗外依旧雨丝纷飞,暗的夜里没有月光,没有星光,连他的眼都是黯的。是,黯然,黯然如东风无力百花残,黯然如碧海青天夜夜心。
“你怎么净往歪处想?”明顾夕颜又好气又好笑,“我同程雪只是偶然碰到,他说他要去旅顺,我便去送他一程。”
“你不知道他来上海是为了什么事吗?”
“他又不是我丈夫,关心他的来意做什么?”
“当真?”他的眼睛亮起来。
“自然是真的。”明顾夕颜啐一口,“我早就认定了你。”
只一句话,如霓裳羽衣,如仙月风飘,恍惚间目光之所及处都亮了起来,幼时读《一千零一夜》,里面形容女子容颜时总是说像月光一样可爱,那时总是疑惑,现在看来,面前的女子如花容颜如月貌美,嗯,果然有些道理。
似是明白什么,她试探着问他:“别告诉我说你在外面找女人是因为和我赌气,是嫉妒。”
“是,我嫉妒。”借着没缓过来的酒劲,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嫉妒的不得了,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多说一句话我心里就酸得很,你爱的人根本就不是我,我已经委屈得太久了,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明顾夕颜默默听他说,直到他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明清远别过头去。
“我爱的当然是你,难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你吗?”她笑吟吟道,“好啦,我原谅你了,话说回来,你也真是,当初在北平的时候你还同我说要多和同学交往……”
“别提在北平的往事。”他打断她的话,抚着她的长发轻叹,“夕颜……夕颜…
…我心中的信念快要崩溃了……怎么办?”
这样轻的话语,如在烟雨时节的江南小镇,应是微凉的天气,撑一把油纸伞走过小巷,雨打花树,坠落了一地浅白色的花。
她知晓他最近事务繁忙,累得要命,于是柔声安慰道:“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心中的信念,我在你身后支持你。”
“不要放弃吗?”他终于心满意足地睡着了,还握着她的左手。
明顾夕颜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替他擦洗后,离开他预备去关灯。黄的灯光照见公子如玉,亦照见他微蹙的眉,清愁缱绻。
一川烟柳,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不知他正在做着什么噩梦,额上冷汗涔涔,手紧紧地攥着被角,低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听起来似乎是——哥?
作者有话要说:嗯,以少帅的个性,不喝醉是不会说真话的,所以就让蒋百里把他往死里灌,XD……
喝酒的时候蒋百里说他有个表侄叫查良镛,今年虽不过十三岁,却文采斐然,他日必成大器。这个查良镛就是金庸,没错,他就是金庸。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后面少帅和金庸应该有一场对手戏,少帅说,哎呀,我很喜欢你的书。金庸说,哎呀,我表叔经常提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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