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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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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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觉得活着的意义不积极。发现了,制造了,便满足、踏实有了奔头像尿急了的人找见厕
所心中大安。这么说吧,我有敌视贬低他人的生理需要。这也属于一生下来就长在身体内的
本能,一经发育便要宣泄比什么还要早熟、来得快、凶猛、持久、不可或缺和补人。不瞒各
位,很多时候我是靠这东西充实情感和维持心理卫生的。我得说它很可靠、忠诚有时也大有
乐趣。情人眼里出西施,老虎眼里全是口粮,这种事开了头就扳不回来。
    全院小孩和家属老人都在食堂门口排队等着买年货。
    方枪枪和方超戴着棉帽各拖着一条枣木棍子经过他们身旁。男孩们站着打扑克,往地上
反扣着的饭盆上甩牌不但下腰还翘起后腿。汪若海端着一奶锅玻璃似的藕粉在人前走来走去
地吃,每一口都拉得很长弹力十足。女孩们在跳皮筋,陈北燕加助跑凌空一飞双腿弯过头顶
——没够着,落地墩了脚久久垂头蹲在地下起来后一翻一翻都是白眼。
    风一吹,没化的雪都冻得梆脆马路上的冰已被人来车往轧得很瓷实,色泽晦暗冰下冻着
很多脏东西烟盒弹弓饼干纸抹布一把钥匙像是走在结了冰的湖面上。
    高洋高晋出现在路的另一头远处,也都严严实实捂着棉帽子打狼一样拖着棍子。
    者太大们围坐一堆儿一小堆儿鬼鬼祟祟窃窃私语,看到两大群孩子聚拢过来眼中立刻闪
出警惕的神情。
    看什么看一群吃闲饭的那么老假的一样。什么慈眉善目那堆摺子中分明露出几分奸诈。
何来饱经风霜一律使入觉得来路不明灰头土脸不知掩盖了多少可疑的经历和荒唐岁月。越是
鹤发童颜心闲气定越是透出老丫的年轻时作恶多端沂腾累了踏踏实实歇菜了。特别听不得活
得不耐烦的老头老太大胡说一些毁人不倦的话,一听那过来多少年大仙般的口气就想喝斥:
装?又装!
    一脑瓜翻腾的凶恶念头就为克制越来越大越来越清醒意识到的恐惧。走着走着方枪枪的
勇气像池子里的水一点点流光,开始哆唉,上牙磕下牙得得作响。高洋高晋都很冷静在冰上
慢慢走着仿佛仅仅是过路越走越近。不知道如果是不认识的人,不这么面对面鼻子眼睛嘴都
看得很清楚,不要这么近!而是用枪,远远地模模糊糊地瞄,会不会好一点胆儿壮一点不这
么哆嗦这么……怕。
    塑料底的棉鞋一走一滑,很想此时有人出来主持讲和,可围观的小孩都不吭声都不是真
哥儿们。我想振作一点,既然来了,跑,又丢不起这人——就表现好一点。
    为什么血还不热脑子还不空白?听说这是杀人时应有的状态就像噩耗传来人一下昏倒—
—这才扛得过去这才什么手都敢下挨了枪子也不觉得疼。
    非但血不热脑子不翻篇儿,反而手脚冰凉更激烈地念头丛生像冰块一样清醒,高洋高晋
迎面跑过来,自己也加快脚步一下冲到高洋身后,抡起棍子打向他脑袋仍一刻不停地想:不
能打后脑勺那太薄不能打天灵盖那会把人汀傻不能打脸那会破相……食堂门前的人全不见
了,地上只剩下稀稀拉拉几只盆。
    方枪枪用足力气抡将一棍起来,落在高洋头上软绵绵的或可说降落在他棉帽子上,高洋
漠然回头,我先惊了想的是冲人却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冰上。我坐在低处眼看着高晋一棍子
噗地打在方超胳膊上方超立刻丢了棍子手捂疼处嘶嘶倒吸凉气作忍痛不禁状。
    战斗就这么结束了比我盼望得还要快。食堂开始卖熟肉了,大家都急急忙拣起盆冲进食
堂回到队中。里面已是人声鼎沸队形大乱人人伸手指着柜台内一盆盆酱油色的肉。方超捂着
胳膊一边吸气一边招呼高晋高洋还排在我们前面。
    黑亮的肉皮一刀划开里面一片粉嫩砧板上喀嚓喀嚓一片刀响战士十指油汪汪一手拿肉一
手抓秤盘子。
    十分羞愧,自知那一跌主观上是故意,看似不留神一滑,实际是想跑又觉得丢人干脆坐
地上。这时血热了,心跳上太阳穴脑子也空白了,情绪上是无地自容,感觉上是一阵阵劫后
无恙的狂喜。
    一边走一边挑着瘦猪肉吃,冰凉且其香无比。张宁生张燕生哥儿俩横在马路上,见朋友
过来就狗熊一样拱手相求:就一口。真心舍不得又不好显得小气于是停住不动一脸受了伤害
的表情。你怎么这么抠啊爪子伸进别人盆还理直气壮批评别人。午后下楼,哥儿俩还在路
上,吃饱之后懒洋洋的样子,嘴上一层油一人把着一棵树往树干上抹手,不停放屁,熏了一
片雪地,麻雀都不往他们旁边落。
    这一天发观自己不是自己的主人,这比知道自己是脆弱的动物还要伤心。不管自己想要
多么坚强,身体根本不买账,怕疼、怕遭罪、自动回避冲突。那也是一种古老的本能,当皮
肉之苦将要降临时,它立刻机灵、主动、无比执拗地提醒我:没有比这再不值的了。这,说
来有些神奇,它是有意志的,袼守自己隐秘的原则,日后,屡屡发现当身在一些两难关头一
时糊涂准备豁出去时,身体都会不顾面子当即制止我喀哒掉了链子,用刁德一的话说:这个
队伍是你当家可是皇军要当你的家。我也不想称其为心灵,我不能十分肯定心灵是完全独立
操作的,没在后天受过影响,而它——身体、百分之百是先天的,特立独行,甚至连我本人
也无法左右它,它只对自己负责,珍重自己的皮、肉、血管、神经和细胞,狂热追求舒适安
然。一遇侵犯,哪怕是我施加的,它也抵制、不服从爱谁谁谁。
    很多时候,不知道何去何从,它终结了我的犹豫。有时感到绝望,它也无动于衷挟持着
我继续庸常生活能感到它带着我走。这个东西永远坚定,旗帜鲜明,轻易粉碎种种热烈不着
边际的想法。
    不晓得它算不算那个世人老说的人性,似乎也不是很准,没那么可塑,具有明确的善恶
取向,往往一般它处于和一切自外道德的对立状态。
    一向也不太接受神性的存在,总认为迹近天方夜谭,雪泥鸿爪,无处可寻。有说法曾令
我心疑,虽然那听上去像是诡辩:上帝在你的心里。想来想去仍不能往那边想当然那个有自
由意志、我行我素的强大能力是神。它只是存在、行动、从不见诸思想,也不曾跳出来单独
生成一张脸,使我可以明白指认它。
    和高洋很久不说话,戳在脸前也一眼不看他当世上没这么个人。后来有一天,在路上碰
见高洋和他妈刚从外面商场回来。高洋他妈叫住方枪枪,问:你是不和高洋一起玩了吗?你
们不是好朋友吗?说的方枪枪也不好意思了,说:没有,一直挺好的。那你们握握手他妈把
高洋的手放在方枪枪的手上。
    尽管手拉着手,第一句话也真难开口,不知说什么,脑子真空白了。还是高洋先开了
口,问方枪枪:你知道非洲为什么比别的洲都落后吗?
    ……是因为他们比别人都晚变成人吗?
    不是,他们也挺早的。
    那是那是那是因为他们那儿热,什么都有,不用怎么干活也能吃得挺好所以就什么也不
动脑子什么也不发明对了。高洋夸新朋友,你真聪明,什么道理都能自己琢磨出来的。
    我也是瞎猜。方枪枪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一下又很悲痛,觉得对不起高洋,好好的打了
人家一棍,还是人家先和我说话的,我真小气。
    你看书吗?高洋问方枪枪,我有一本写非洲的书,看了你就了解非洲了。
    看。方枪枪羞答答地小声说。
    高洋回家拿了一本是法国人还是美国人写的<非洲概况>借给方枪枪看,很厚的一本
书,里边有很多耸人听闻的事情:一个非洲酋长娶了500多个老婆,生了1000多个儿子,
还有几百个女儿。
    张着双臂东倒西歪踩平衡木一样走马路牙子,抬头看见陈南燕陈北燕姐儿俩跟着她们爸
妈走过来,眼睛对眼睛相视片刻,都没有笑,像在大街上遇见的陌生人,看见了,过去了。
    站在单元门口伸直脖子一口接一口往马路牙子上吐痰。积雪在太阳底下融化,痰落在雪
上颜色偏青有时发绿,齐齐塌了一圈边儿,自己冻成冰圆圆的像块翡翠。怎么也学不会从鼻
腔内猛抽一口黏液到嘴里,羡慕能这么做的人,觉得自己没本事。后来会了,一次能吐一大
滩,以为掌握了技巧,再后来知道自己染上鼻炎。
    除夕之夜,在阳台上放鞭炮。戴着毛线手套拿着“二踢脚”向四下发射想象那是对和平
居民的大规模炮击。远远近近的楼房上都闪动着一串串火光和连成片的闷响。好像还看到了
礼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突然遥远绚丽地开放了,五彩分明无声无息接二连三像是神话中的情
景。在我们之上真的有什么大东西存在么方枪枪对这一突冗其来的神秘景象感到敬畏。
    一支“二踢脚”在我手中两响一齐炸了,看着那捻儿滋滋叫着缩进弹筒,一声大响手里
像捧着团火光变魔术一般。手套破了,手心熏黑了,捏着鞭炮的两个手指头一夜都是麻的,
接触热水也没什么感觉。那团炽亮的火光迟迟不肯消逝看什么都罩在眼前,一个清晰的红
桃,闭服沉入黑暗中越发醒目。
    我突然醒了,周围是一片安静之极的黑暗视线只能到达自己的眼眶。只知道刚从一个噩
梦中逃出来全忘了噩梦的情节。只是害怕感到危险还潜藏在四周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凶险和
吞噬越发显得比比皆是:阳台上晾在衣架上的衣服什竿的影子小钟表走动的滴答声和厚厚的
四堵墙的墙壁之内……都像是鬼魅确曾来过的蛛丝马迹和将要再次出现的先兆。
    方超醒了,听到耳边很近有人抽泣全身汗毛一下竖了起来。他发现那是同睡一床的弟弟
在哭,便用膀子撞他小声问:你怎么啦?
    半天,方枪枪才说:我觉得……我觉得咱们都活不长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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