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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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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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南燕说:那不算干部,就管收收作业,第一批入队不一定有你。
    第二天放学见到院里高年级男孩他们问:你是你们班几王?
    三王。方枪枪说。
    才三王!张宁生告诉方枪枪,我弟和高洋都是他们班大王,汪若海也是二王。
    开学之初,少先队还没在一年级建队。老师临时指定了几个班干部,负责上课喊起立,
全班排队时整队。那完全是以貌取人,像选妃子一样谁长得好看,讨人喜欢,再有点伶俐劲
儿就挑谁。朱老师的目光在方枪枪脸上停了一下,一刹那方枪枪脸热心跳,逼真地想到日后
自己在全班面前发号施令的情景,告诫自己一定要果敢、沉稳、勇于负责、不留情面,谁不
听话就命令他出队,再不听令就揍他——都想到了——朱老师叫陈北燕站起来,宣布她当班
长。
    她不行!方枪枪在底下焦急地哨咕。实在没听众,就对吴迫说:她嗓子还没蚊子声大
呢,在我们保育院外号“蔫鬼”。
    吴迪背着手一声不响。片刻,怕伯地看他一眼。
    反正我不听她的,方枪枪悻悻地扭着身子,你也不许听她的。
    朱老师要挑副班长了。方枪枪又神采奕奕坐直坐好,笑微微死盯着朱老师。他真的觉得
自己长得不错,像不太正经的女人想利用自己的姿色捞取一些好处。
    可惜朱老师不识货,看上去并不以为他美,很喜欢地看着吴迪,想了想说:那就你当吧
吴迪。
    方枪枪卖淫不成,由媚生嗅,怨恨地望着朱老师,心里念叨着:行,行,桌底下踢了吴
迪一脚。
    吴迪姿势不变,慢慢哭丧着脸说:又不是我愿意的。
    方枪枪盯着老师,小声唧唧喳喳地说:那你也得罪我了。
    方枪枪,朱老师点他的名,你当语文课代表。
    方枪枪弯腰站了一下又坐下,想不领情,不那么容易被收买,但还是偷着乐了,面部豁
然开朗,抿着嘴傲然四顾。
    “三王”,这是男生里的一种辈分,是靠身体条件和尚武精神决定的一种权力排名,相
当于黑道上的三哥。这也是方枪枪因为错觉、歪打正着赶上的一趟末班车。他有几分尚武,
但那永远是在假想中,没人针对他动手的情况下。他比他自己愿意承认的还要软弱一些,不
是有教养、文明程度高,而是真正的胆怯、女孩子气、怕疼。别人轻轻挥舞一下拳头,内心
就受到严重惊吓,立刻想到无条件投降,只是由于吓呆了,反应慢,或是还没来及好意思说
出讨饶的话,被人认为坚强、面不改色心不跳。
    “大王”——是陈北燕同座的那个头发蓬乱的男孩,黄楼的,叫马青。开学第二天上午
头一堂课课间,老师不在教室,这孩子就站起来对全体男生宣称:我是大王。
    然后挨个走到每个男生座位前,用手捅他们脑门问:承认么?
    说承认就放过去,后脑勺上扇一个脑瓢儿;不吭声的也算默认,也给一个脑瓢儿。
    当他走到警卫师的一个叫杨重的孩子座位前,这粗壮的孩子挺身而出乒乒乓乓和他打成
一团。这时你可以看出马青是个打架老手,那都不像小孩的打法,一拳一拳照人打去的是半
专业的直拳。他还会一点摔跤,扫堂腿德和勒什么的。一个绊儿就把比他高半头的杨重撂在
水泥地上,死死压上去,捣米捣蒜一般,很快就听到杨重被闷住的呜呜哭声。
    马青爬起来,宣布杨重是“二王”。
    他走到方枪枪座位旁,方枪枪已经站起来,如临大敌,思想激烈斗争究竟是勇敢留下来
还是一窜跑出去。决定跑了,还没动身,想最后看一眼,看看女孩子们是否都在看自己——
脸上挨了剧疼的一拳。也许是他的姿势摆的太模棱两可,还缺那关键的一转身才能理解为
跑;也许他太矜持,表情过于空洞因而像是无畏。总而言之,马青误会了,以为他是反抗,
径直给了他一击。这一拳打的他像撞了墙,方枪枪懵了,本能地抡起胳膊,想要推墙,看上
去像是还手。第二拳是个酸臭儿,鼻涕眼泪一齐下来,眼前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又是
本能地扶住桌面,正好马青上来使绊儿,于是没倒。马青抱着他后腰,左绊右绊,方枪枪两
手死抓着桌子,歪了又挺直,斜了又扶正,频频拉动沉重的四联张座位。在桌椅擦地、翻斗
桌盖来回劈啪作响和坐在里面惊恐万状的吴迪的尖叫声中,方枪枪眼泪成行屹立不倒,像是
宁死不屈很有骨气的样子。
    这时上课铃响了,马青松开方枪枪跑回自己座位。方枪枪劫后余生,只觉浑身酸痛,就
手坐下,有心大哭一场,又拘着老师已经上了讲台,只好强颜欢笑,背手认真听讲。
    下一堂课间,老师刚走出教室,方枪枪原地连身都没起伸臂抱住桌子,歪头盯着马青,
那意思是说任你干条计我只有老主意。
    马青很开面儿,对一副执拗相的方枪枪说:我不打你了,你去打杨重,你们俩争二王。
    杨重离开座位,站到讲台前的空地看着方枪枪:你来。
    方枪枪依旧扒着桌子,呆头呆脑地说:我没劲儿了。
    从此,他在大伙心目中就是三王,那是他用一顿皮肉之苦换来的。他对同院孩子提起这
事倒也有点苦尽甜来的沾沾自喜。
    一年级的功课很简单,对保育院出来的孩子更是容易掌握,一些基本的运算法则和常见
字都学过,只要细心,考试时拿个双百小菜一碟。方枪枪和一些女生经常并列第一,排名不
分前后。他很喜欢语文课本上的课文,一个星期就把那本书看完了。那些课文通篇传授一些
小聪明小窍门:乌鸦如何喝到瓶子里的水;司马光怎么救出淹在一口缸里的小朋友。这很合
方枪枪的秉性,他就是一个爱耍小聪明的人。这些堂而皇之印在书上的内容更使他觉得小聪
明是一个受人赏识的品质。有一篇课文隐隐触动了他的情感,一个叫孔融的小孩在全家吃梨
时只吃了一个最小的。作为一‘个小孩他很同情那个小孩,他知道小孩孔融想吃那个最大
的,只是不敢,不管他乐意与否他只能吃那个最小的。这与其说是一种美德不如说是令人伤
心的现实:没有人让比自己小的小孩。你要想吃到大一点的梨,只有自己先变大,不管哪部
分大——都行。
    他用老师用剩的粉笔头在合二为一的课桌上给自己划出一多半,在椅子上也画了一道足
可容纳两个大胖子屁股的线。他正告吴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越界,谁也不许碰谁“人不犯
我我不犯人”。在这块宽绰的私入地盘上,他可以歪着、趴着、盘腿坐着,怎么舒服怎么
来。吴迪只能挺着、收着、斜着身子以一种遮遮掩掩的姿势写作业,尽管这样写字时仍不免
胳膊肘越过边界。方枪枪的乐趣就是等到她正要下笔出其不意撞一下她的肘部,使那个字的
笔划突然转折。
    他经常检查吴迪的铅笔盒,把这视为自己的特权,总觉得她的东西比自己的好。吴迪有
过一块暗绿色像果冻一样半透明的香橡皮,被她视为珍宝,总也舍不得擦,十分精心地让这
块橡皮保持着完整和香气四溢。这女孩上课时唯一的小动作就是低头拿着这块橡皮在自己鼻
子下悄悄嗅来嗅去,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态。
    趁她陶醉之际,方枪枪会劈手从她鼻前夺去那橡皮,放在自己鼻下使劲闻。橡皮散发的
浓郁化学香气使他飘飘欲仙而且不止一次想吃了它。有时他会撮起自己上唇托住那橡皮,表
演给幽怨望着他的吴迪看。橡皮滑落下来,他就会和吴迪一起抢那橡皮,两只手噼噼啪啪互
相打对方的手背。吴迪抢到了,就把橡皮紧紧攥在手心里,方枪枪拿过那只骨节伶仔的小拳
头放在自己大腿上一根一根掰她手指。吴迪的手指像一群滑溜溜的小鱼在他掌心欢蹦乱跳,
总也抓不住人家,有时他就牢牢攥住一只停下来听一会儿课,这时吴迪也不动,和他一起安
静地听讲,老师转身写黑板,他们又动起来。
    方枪枪急了会掰疼吴迪,吴迪也不出声,一脸严肃和坚忍,那模样会让方枪枪想起小时
候的陈北燕,他们同床他掐她时她也是这么一副面孔。吴迪的韧带很长,食指和小指都能反
着撅成九十度。方枪枪再往下撅,吴迪的嘴角就会颤抖,眉毛一跳一跳,眼睛变得水汪汪,
方枪枪心也就一下软了,放弃争夺松开她。吴迪就会深深低下头,一堂课都在抚摸那只被方
枪枪握过的手。
    只有一次她当真哭了。方枪枪抢到橡皮并且把它塞进鼻孔里。她一下呆了,盯着那块沾
了鼻涕亮晶晶变成翠绿的橡皮眼泪流出眼眶。这时坐在前面的陈北燕忽然回头大声说:你们
别闹了。
    全班视线都集中在他俩身上,朱老师也停止讲课,望着他俩。过了一会儿,朱老师继续
讲课,方枪枪和吴迪仍羞红着脸,久久不能从同谋共犯的感受中解脱出来。
    后来,那块绿色的香橡皮不见了。方枪枪走到哪儿吴迪就跟到哪儿,放学回家也一路跟
到29号西门,也不哭也不声张,只说一句话:还我。
    方枪枪再三跟她解释:我没拿,真没拿。你都让我闻我还拿它干吗?
    方枪枪掏出自己所有衣兜裤兜,把书包倒光高举双手:你搜我,你搜我行吗?
    吴迪不动,只是重复说:还我。
    朱老师出面解决问题,两个孩子都哭了,都坚持,一个说:拿了。一个说:没拿。你一
句,我一句,没完没了,显得词汇都很贫乏。方枪枪稍稍变化了一下陈述:你冤枉我了。那
位跟着说:我没冤枉。接着又是没完没了的重复。全班同学都逗乐了,一对一跟着学舌:拿
了——没拿。你冤枉我了——我没冤枉。好几天大家一见面就是这两句话,几乎成了一年级
六班的典故。有一次,朱老师上课前无意问了一句:板擦谁拿了?
    全班立刻一起回答:没拿——你冤枉我了。
    朱老师也不禁莞尔一笑。
    你们也觉得我真拿了吴迪的橡皮?下课时男生聚在一起聊天,方枪枪凑过去试探地替自
己辩解,想得到一些同情。
    那你哭什么?马青轻蔑地望着他说,你为什么不打她?
    我打她了,我推她、掐她、我……方枪枪茫然地凝视着远方。
    没看见。马青脸伸到方枪枪脸前轻轻摇动,笑道:那也不叫打。
    你们等着吧,方枪枪掳胳膊挽袖子气势汹汹地说,我这就让你们看。
    一帮男生笑嘻嘻地嘴里喊着:看打架喽。眉飞色舞跟着他来到吴迪座位前。
    吴迪正在和从前面位子回过头的陈北燕对题,不知道一群男生为什么忽然来到自己面
前,漠然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那视线并没有落在方枪枪身上,只是一扫而过。方枪枪还是
被这平静的目光挡了一下,像夏天街头老太大推的冰棍车掀开棉被那一刹,被一股凉意冰镇
了一下。这一犹豫使他的动作中断了,意图也暴露了,一种软弱的情感占了上风,他实在不
是这块料:坦然地走到毫无防备的对手面前,冷丁出手,劈面一‘记重拳。尽管这对手只是
个女生,一个常受他欺负,根本无还手之力的小姑娘,他还是感到一种畏惧,因蓄意侵犯他
人引致自己发生的不安全感。
    这时陈北燕叫起来:你要干吗方枪枪!
    这一叫使方枪枪羞愤难当。强烈的羞耻感使他差不多以为自已是正义的,正义的事业不
容耽搁,于是他大义凛然地伸出手,给那坐着的小姑娘光嫩的脸蛋上凶恶的一巴掌。吴迪哭
着从座位的另一边跑出去,方枪枪也一下变得敏捷,踩着桌子追上去。
    这一手很老练,很像真正的坏蛋的做法——他迅速伸腿在正交替奔跑的吴迪的两只脚间
踢了一下。吴迪张开两手向前扑倒,像一阵乱着的风突然停了,四周安静。她的膝盖手肘都
擦破了,一脸土,哭得很不好看。
    方枪枪走过去看,觉得自己终于清白了。听到旁边有男生喷喷赞叹“三王真厉害”,心
里很受用,飘飘然,甚或觉得自己真会武了,走回自己座位时架着膀子一副练过的样子。
    朱老师严厉批评了他。吴迪爸爸也到学校来了。那是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模
样的军人,可以看出女儿的鼻子、嘴和皮肤遗传自他。
    问题的解决是各打五十大板:打女同学不对;随便怀疑同学拿了自己东西也不对。
    这个爸爸一看也是个懦弱的好好先生。方枪枪向吴迪道歉后,他也要吴迪向方枪枪道
歉。我想我应该用“迫使”这个词。吴迪向方枪枪说“对不起”时委屈极了,我无法形容她
那时脸上的神态。
    数年以后,方枪枪家搬离29号院,在挪动床时方枪枪看见一块绿色橡皮。他忘了这东
西的来历,吴迪也已转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他以为那是自己的遗物,拣起来闻闻,绿橡
皮已经不香了,只有一股呛鼻的尘土味儿。
    一年级小学生方枪枪感受到了做一个学生和当保育院小朋友的不一样。很多时候不能再
依自己的心愿不假思索地行事了。譬如你不能又喜欢一个女孩又用欺负她的方式跟她玩。那
种复杂的情感表达方式是不被周围人所接受的。要么你就跟她好像哥们儿一样,要么你就对
她坏像地主压迫丫鬟,必须有个态度像大白天一样清楚。你不能想一套,做一套,心理是连
贯的而行为是暖昧的。在这儿,没人关注你的想法,只注重你的行为也叫表现,不管你想什
么,只看你怎么干。大家只凭这点评价一个人。
    朱老师经常对全班同学讲:你们都不是小孩了。你们要学会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不
能老拿“不是故意的”请求别人原谅。老师看一个同学的好坏就是看他的行为,良好的行为
代表良好的动机,不好的行为就是你有不好的动机——雷锋同志能够那么满腔热情地为人民
服务就是因为他有一颗火热的心“对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
    就我的印象,朱老师所言不是她个人发明,而是当时的官方观点:动机效果一致论。
    都不是小孩了——这提法令人激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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