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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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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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你是起来听啊还是躺着听?
    躺着。李阿姨把被角拉到下巴处遮严自己。
    那你就躺着,我们坐下。老院长拉着二班长坐。二班长:我还是站着吧。
    老院长自己坐在小李床上,侧着身子,以其一贯的和蔼慈祥望着小李,如果不是在深
夜,小李会以为这是领导真诚的关心。
    怎么说呢?你的工作我一向是满意的,敢于负责,敢于管理,小孩子嘛,就要严格要
求,点滴培养,原则对的
    老院长语无伦次,挠着花白的头发看着二班长:还是你说吧。
    我刚才巡逻经过你们门前,遇到一群孩子向我报案,说是发现了一个特务,让我去
抓……二班长也说不下去了,望着老院长直咽唾沫,喘息。
    后来呢?小车倒是听出些兴趣,催着问。
    后来他就来找我。老院长困难地吐字,带着孩子。
    再后来呢?
    再后来,再后来我们就到了这里。老院长不住地看二班长,二班长看自己的鞋,两人谁
也不敢看小李。
    那些孩子是哪个班的?小李倒很平静。
    你们班的。
    特务呢?特务是谁?
    老院长看着小李,眼里露出由衷的歉意。不对,他是在忍着什么,李阿姨又去看二班
长,他背对着她两个肩膀微微抽动。
    接着,李阿姨毫无精神准备,老院长和二班长同时爆发大笑。这笑声来的如此突兀、持
久,这二人也觉得不合时宜,不好意思,又停不下来,于是付出极大毅力像好干部焦峪禄那
样捂着肝区,脸上流露出痛苦表情。
    李阿姨先是受到他们感染,也莫名愉快跟着笑,笑了一回明白了,羞愤交加,披上白大
褂,一撩被子站到地上,手指哆嗦着从上到下系着扣子。
    老院长忙上前拦她:小李,你要冷静,务必冷静。孩子们也是警惕性高,没恶意……说
着又哈哈笑起来。
    李阿姨绕着老院长走,一个劲儿说:我找他们去,问他们,谁,凭什么,从哪点,怎么
就看出我是特务。
    二班长也帮着拦、堵、劝:我们都没信,都知道你是好人。
    谁向你报的案谁给我栽的赃?今天你一定要告诉我,这可事关我的政治生命你要对我负
责二班长——躲开。李阿姨撞开老院长,箭步冲向寝室。
    她—脚踢开寝室门,拉亮灯没头没脑地狂喊:全体起床。
    再回脸睚呲俱裂:人呢?
    同志!老院长一指她:你这副吃人的样子我是小朋友也要怕。
    李阿姨鼻涕眼泪顿时一齐下来:这不是埋汰人嘛,这不是埋汰人嘛。
    第二天清晨,第一道阳光照进院长办公室时,李阿姨思想通了。经过老院长的彻夜长
谈,她明白做革命工作总要受些委屈这道理。孩子嘛,就是会干出些匪夷所思的事说些不着
四六的话,他们要都有组织部公安部那水平才叫怪呢,神经正常的人谁会跟他们认真。
    老院长让李阿姨拢拢头,洗把脸,把哭红的眼睛用凉毛巾冷敷一下,鼓励了她一番,许
了一些愿,亲自陪她回到班上。
    孩子们迎着霞光战战兢兢望着本以为除掉的特务又回到了他们中间。听老院长兴冲冲地
训话:
    你们的李阿姨不是特务。这个我调查了,她的档案我看过,出身很苦,解放前拣煤核,
解放后当工人,对党感情很深。特务组织不会要她的。你们不要以为长得难看就是坏蛋,那
是在电影里,穷人挨饿受冻怎么会长得好看?你们的爸爸妈妈就都长得好看吗?我长得也不好
看,要说当坏蛋我比李阿姨还有资格,你们应该先怀疑我才对。
    老院长讲到这儿、孩子们都笑了,气氛变得轻松。
    老院长扭头对李阿姨说:我不是说你不好看,是说这事,打比方。
    李阿姨小声说:懂,我懂。
    李阿姨只对大家说了一句:没想到小朋友们觉悟都这么高……就红了眼圈,再也说不下
去,捂着鼻嘴,朝大家再三摆手、也不知什么意思,是算啦还是解散,也许两个意思都有。
那份委屈,羞羞答答,满腹心事欲言又止,小朋友们瞧着也不忍,人人自愧,深感对不起李
阿姨。
    那天上午,一切很好,很祥和,师慈生孝,李阿姨温言软语,小朋友乖顺听驯。
    中午师生都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寝室内外一片静谧,知了在窗外声声入梦。
    下午,大家玩得友爱、规矩——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李阿姨想起昨晚自己也暗暗
好笑,这些孩子其实可爱,讲给爱人听老头一定笑得人仰马翻。也怪自己缺乏幽默感,当场
哭了不好意思,应该索性装几天特务,吓吓他们,也玩了也树立了国防观念。
    一声令下,孩子们都到外面排队,准备散步。李阿姨在屋里转来转去,帮助动作慢的小
朋友收拾玩具。走到方枪枪跟前,一眼看到他背后清晰的鞋印子,还琢磨了片刻,等想到这
是二班长的军用胶鞋踩的花纹,顿时失去控制,感到自己像个点着捻儿的“二踢脚”第一响
在脑门内爆炸了,第二响,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方枪枪记得的也不多,只见李阿姨大步流星奔向自己,说时迟那时快,飞起一脚正中自
己胸膛。也看见天也看见地看见四周每一堵墙和一扇扇窗户。
    没有疼痛的感觉,也不害怕,只有那迫在眉睫骤然巨大的皮鞋底子上弯弯深刻的纹路和
李阿姨眼中野蛮的眼神使他终生难忘。
 第十三章

    翠微小学因路得名。和它同名的还有一所中学,一片商场。毛泽东有一句优美的诗:帝
子乘风下翠微。常给方枪枪幻想:两个悲伤的皇帝女儿来到我们这——带,踯躅彷徨,像小
学生一样不敢过马路,最后哭死在路边,埋葬她们的那片树林就叫公主坟。经毛主席这么一
番感叹,翠微小学也像是有来历的,不是随便什么人胡乱起的名字。
    方枪枪舔着冰棍随父母在翠微路商场闲逛时,屡屡不经意地走过那小学的门口。小学门
前有新华书店、黑白铁门市部、土产日用杂货商店和一间巨大无比的公共厕所。星期天这儿
是熙镶喧闹的商店街僻静的一角,只有厕所静静散发的臭味和校门口那几株高大杨树的哗哗
叶响。站在新华书店台阶上能看见校门内那块写着字的白粉影壁,字是繁体、竖行、红油漆
涂得龙飞风舞,方枪枪认不全,只读得出头尾:好好……向上。
    有时,方枪枪溜进无人看管的大门,走到影壁前端详那几个宇。他绕着影壁走,发现影
壁背后也写满宇,同样是繁体、竖行,字体瘦硬,显见不是一个人的笔墨。方枪枪仰着头使
劲辨认,穷肠搜肚也只认出并列的四个“……毛主席的……”,这已使他满足。
    当他转身,便看到一部分校园,那是一所很大的红砖堆砌的院落: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红
砖平房;很长的红砖墙;微微拱起的红砖甬道铺在地上拐向四面八方。无人的中午,这院子
也像是在沸腾,很多窗户在闪烁,阳光密集坠落都能看到那针尖大小的形状,掉在地上像砸
进一行行金光闪闪的铜钉。这毫无内容然而热烈的景象使人莫名地感到振奋,油然而起一些
想往,像无聊的人路过一所热闹的医院,很想佳进去当几天病号。
    翠微小学是方枪枪将要上的学校。29号的孩子到学龄大都要进这所小学念书。有一种
说法,这小学员早是29号、通信兵和警卫一师三个院联合建的子弟小学。历届学生除了这
三个院的孩子,只有一个牛奶公司经理的儿子和一个翠微路商场书记的女儿。这使方枪枪对
这小学很觉亲昵,似乎它是29号的一个分号,一块海外领地。而他自己则如早许了人的黄
花闺女,一想起“翠微”二字就像听见了爱人的名字,砰砰心跳,红着脸幻想未来的日子。
    上学——这对方枪枪意味着一身制服,一个身份,农民有了城市户口,从此是个正经
人:学生。再不是什么“小朋友”。
    这很不一样。去年,大一班的小朋友都成了“学生”。他们穿上了白衬衫蓝裤子的制
服,每人都有了一个帆布书包。本来都是玩得很好的朋友,突然之间就有了差别。他们无一
不显得傲慢,忙忙碌碌,跟“小朋友”说话也是一副屈尊降驾的样子。有的干脆就不理人
了,好像“小朋友”都不配和他站在一起似的。方枪枪很伤心但也服气,因为“学生”就是
显得高“小朋友”一等。
    有一次,唐阿姨领着方枪枪他们去北门外马路上看大汽车,正碰上翠微小学的学生从商
场里出来。那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不知为什么这些学生那么郑重其事,摆着全副仪仗招摇过
市。
    最先看到的是一面从百货商场和蔬菜大棚之间飘出的鲜艳校旗,接着看到旗下一个胖小
子一手叉腰一手里挥舞着闪亮的仪仗杆神气活现走出来,他后面是一排排挎着小队鼓的漂亮
女孩子,一排排孕妇一般挺着大队鼓的高大男孩,一排排手持钢号的少年号手。他们队形整
齐,服饰统一,手里的鼓号光彩夺目,像宣传画上走下的人物,行进在杂乱的街上十分好
看。每走出一段路,中他们便一齐发作,鼓号齐鸣,造成整个地界儿沸反盈天的气氛,行人
过客纷纷驻足。
    刚一听到那阵高亢、明澈、有如婴儿响亮啼哭的铜管音,方检枪的心就被他们夺去了。
    接着,在小队鼓一阵阵晴天骤雨般的鼓点声中,学生的大队人马源源不断走出来。他们
打着一面面火炬金星红旗,人人上白下蓝脖子扎着红领巾,徒手,很纯良,有纪律,相当尊
严。一定要比喻的话,就像一支简装的拿破仑时代的法国军队。
    在这么一支有着古老仪仗、旌旗、鼓乐、清一色着装的大军面前,歪带大壳帽、腰扎皮
带、斜插玩具手枪,自以为武装到牙齿的方枪枪活像个小丑。自已也觉得很业余,没品位,
差着不止一个档次。很多29号的大小孩子焕然不同地在队伍里走过。他看到张宁生高晋方
超陈南燕时尤为服热、不忿、神驰意迷。
    带我玩吧,他站在马路边无声地恳求,让我也能这么红装素裹,严肃、认真、凡人不
理,一齐摆臂、抬脚、昂首阔步——咱们都很牛逼。
    他想要那身白蓝制服,要那根红带子。像所有心智未开的人,他产生了一种数量崇拜,
慕大狂情,只要是多的、大的,就是好的。这么想的同时伴生一股自甘轻贱的冲动:急于抹
煞自己,委地雌伏,套上脖圈,忠心耿耿,屁颠颠跟在后面,让扑谁扑谁让咬谁咬谁。
    那类特别想归类。特别想表现表现,露一手,让人一眼相中的念头特别强烈,强烈得接
近痛苦,如果他有足够的表达能力,他会把这惮侃成一个伟大的召唤。
    所以,读书识字,十分次要,要紧的是赶快跟大伙搞在一起,当个有组织的人,有自外
于人的装束、铁的纪律、无数同志和一面可以全心全意向其敬礼的华丽旗帜。
    那天,他在小学生队伍里还看到一些奇怪的女人,她们也穿着少先队的队服,系着红领
中,腰身很粗,烫着短发,混在纯洁的孩子们中间,显得老谋深算。他猜到这些女人大概是
传说中的那种叫“老师”的人物。有关她们,人们的议论很多,常常是一面倒地说好话,除
了党和人民就属他们高尚。一说像干妈:絮絮叨叨,爱管闹事,时不时给孩子一些好处;一
说是魔术师:小孩子被她们黑布一蒙,再变出来性情大异,再也不会淘气,有的变成一块砖
有的变成螺丝钉有的变成房梁柱,社会主义建设都用得上;一说手很巧,尤其会种菜,又当
阳光又当雨露又当肥料又当蜜蜂,也叫“辛勤的园丁”。这诸多说法引得方枪枪天真幻想:
她们是活神仙。
    方枪枪毕恭毕敬地仰望着经过他身边的老师,不知哪一个将是自己的日后恩人☆这些相
貌平平的妇女看上去并不那么神奇,也毫无热爱农业生产的迹象;老实讲,她们脸上有一种
方枪枪十分熟悉曲神态:敝帚自珍、假客气、眼睛朝天——和保育院那些比较生猛的阿姨常
见的表情并无什么不同。方枪枪一下反座过来,明白一个大家从来不提却始终明摆着的事
实:说一千道一万,老师是学生的上级,长官,管你的人。
    这就对了。这就是为什么凡经过老师手的人一提她们就激动,就结巴,只好唱,或者押
韵,好好说都不适合表达对她们的看法。
    这没什么不好,其实倒简单了,更符合方枪枪那个年龄的孩子的理解力。你说老师他不
知道是什么,你说这是排长!他立刻知道她是谁了。
    有一种观念在方枪枪头脑中很顽固,也不知是从何而来,想不起受过何人故意灌输,人
之初就盲目坚信:人是不可以独立存在的。都要仰仗、依赖更强大的一个人。人被人管,层
层听命乃是天经地义,小孩也不该置身事外。尤其是小孩,父母所生只是一种植物,花啊草
啊什么的,必须经过很多很多中,很多很多人管,才能“长大成人”。
    有人管是一种福气,说明你在社会之中。
    社会——那是家之外众人行走的大街,很热闹。被闪在外面,一想就痛不欲生。
    原来是排长啊,方枪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那就好办了,没什么新鲜的,你下令我执
行,听你话就是了——很好相处。
    千万,千万你对我要严厉,别给我好脸,免得我错会了意,错表了情。我这人贱,不勒
着点,容易蹬鼻子上脸。最怕当头儿的两副面孔,平时慈眉善目,平易近人,说翻脸就翻
脸,一点过渡没有。什么爱呀,关怀呀,谁要你来献媚?咱们也不真是一家子,该怎么样就
怎么样。我愿意老师都像日本小队长,沉着脸挎着刀,一说话就瞪眼,张嘴就是八格牙路—
—和同学永远立正,俯首帖耳,挨着耳光也姿势不变,一日一个嗨依。那才省事,谁跟谁也
别来假招子,你总是那么酷,我也知道怎么进步。
    方枪枪心中对老师暗暗提着殷切期望,一路走回保育院,端着,神情步履都很庄严。到
了晚上,生完孩子心情一直不错的唐阿姨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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