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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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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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汤里捞出来”。那水蒸汽袅袅,没有100度,也接近70度,人们成群结队下去说成“下
饺子”极其贴切。如果一个外国人混杂其中,歇后语就叫做“涮羊肉”。太像一口准备煮什
么的锅了。我一直认为北京话的“泡澡”是个口误,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煲澡”。每次站在
这锅老汤前我都觉得自己是块生肉,要站在锅边一点点投入,煮熟一截儿再来一截儿,坐在
开水里禁不住呻吟,轻轻划动手臂,蹲着在水里走动——如果你乐意把这称为一种泳姿的话。
    那是一种饱含痛苦的享受。每寸皮肤都经受着意志的考验。疼才会轻松,麻木才能舒
展,快感和痛楚都像针一样尖锐,同时鼓点般刺激着你,每一个都难以忍受,哪一个都难以
割舍。较之电击、射精那等劈头盖脸辞不及防的震撼,这悲欣交加的感受更加客观,更大面
积,更便于细细体味。
    这时你可以仔细丈量你的耐受力,它像物体一样有形状,一纸薄或一砖厚,随便使用什
么计时方法都能方便地计算出它消失的速度。那样你就了解自己是个什么人了,不必在日后
受刑时装好汉,有些组织的机密能不打听尽量别打听,免得当叛徒组织受损失你自己也不
好。我就是在这种热锅里失去将来做一个革命烈士的理想的。当我被烫得几乎失去知觉时,
内心也不无悲痛地意识到,自己再不可能给党做交通员或领导一个城市的地下工作了。
    每次都是兴冲冲、大义凛然地下水、悲观失落地爬上,第一感觉:凉;第二感觉:爽;
接着忧心仲仲向其他孩子打听:苏军、美军哪家部队军纪好?
    我发现不单是我,几乎所有男孩都对把自己脱得精光兴高采烈。能看到自己的身体这对
本人也是难得的机会。
    这就像他自己的钱,大人们给我们一些零钱、又不许我们花,那钱只能藏在储蓄罐里以
数字的形式存在,现在这钱拿出来了——我们互相打量,看不出这身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光溜榴的肉棍子,还没一棵树分叉多,也没结着可爱的花朵和珍稀的果实,假如把头砍了,
没人认得出哪截身于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
    比较可疑、鬼鬼祟祟的就是那个屁股。平时我们不大见得到它,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
的,总是一闪即逝,匆匆面过,在最热的天气人家都亮出来了它也深藏不露,像下水道总盖
着盖子。
    它也很拿的出手嘛,胖乎乎长得很体面,比脸平整,比后背光溜,比肚子也只多道沟,
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点不寒磅。那时方枪枪还小,没开始发育,一些器官功能不明以为仅
仅是个撤尿的出口,怎么观察也只发现屁股在人体上位置突出,把它当作核心机密,被它的
表面襟怀坦白所迷惑,产生了一些错误的同情心理:这么动人的一段身体为什么总用布起来
罩,让人家一年到头见不到阳光。
    又不是钻石镶的,人皆有之,大同小异,用物以稀为贵也解释不通。瞧把它捂的,多么
苍白。
    他深为自己乃至大家的屁股打抱不平。这只说明了他和我的无知,现在想来很惭愧。很
简单,这不是屁股的问题,与它无关。单只一个屁股,我想就像马一样天天露着也无妨。关
键是它还有个邻居,这邻居乃是天生罪犯,你必须从小就习惯将它单独监禁,否则日后你将
有大麻烦。
    人的身体长得如此不科学,百兽之中没一个这么不自重的,即便是同样用两只脚走路的
鹅也不像我们那么无耻——把生殖器悬挂在身体正面。假如我们不采取一些隔离措施,那
么,从开天辟地到如今,我们互相彼此连一句正经话也不会说。更谈不上发明创造,修铁路
盏工厂,改善人民生活。
    你可以认为屁股只是一个受害者,它的全部过错就是选错了位置,要是它长在肩膀上,
它的一生就不会总给人装在裤挡里那么暗无天日。可怜的屁股,当它露出来时脸色多么晴
朗,样子多么放松。
    仅仅是光着,就让它感激,呈现出对环境相当适应,十分合拍的姿态,这就叫自在蔼—
该下垂下垂,该收缩收缩,该发凉发凉,该着风着风,本来属于你的形状、感觉现在都归于
你,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挡在你和温度之间。
    你会发现貌似无动于衷的它每一寸肌肤都是活的,都在呼吸,甚至——有一点傲慢。
    方枪枪以一种即便算不得淫邪也决称不上光明正大的目光盯着为数众多的屁股看,闷闷
不乐地想:什么东西多了也没意思。顶让他不舒服的是居然大家的这些东西都跟自己的一
样,并没有谁长着尾巴。当然,墙那边的女孩子的情况也不清楚,下结论为时尚早。但是,
单就表面的雷同便足以令人还没着手工作先泄了气。我想,由于我的影响,他多少也觉得自
己有点与众不同,这不同起码、也应该在身体打上一些记号。尿盆还有镶金边儿的呢,未必
姓名只是脸的一个形容词。如果大家都这么不分彼此,那还要我干什么?我来到这个世上又
有什么意义?那天,猛一下看到那么多互相摹仿的屁股,对方枪枪只是一个小小的触动,日
后他还将为自己无异于常人的身体陷入迷悯。
    男孩子们来到更衣室,像将要下水的鸭群奋不顾身,一片呱噪,隔着不封顶的木板墙也
可以听到的里间更衣室女孩子们的朗朗喧声。
    汪若海第一个脱光衣服,像一匹摘了勒口卸了鞍子的马欢畅地活动着自己的身体,对大
家宣布:我可以变成一个女的。
    接着,他把小鸡鸡从后拉进两腿之间,这就使他从前面看上去只剩下一道浅槽儿,的确
像个女孩。
    男孩们一片欢笑,十分惊讶这一改装的显著效果,似乎他们真的看到了女孩子的身体。
很多孩子仿效他,对把自己变成一个瘸腿女孩大为开心,这传染病一样迅速蔓延的兴奋也许
已经有一点性意识在其中了。
    高晋刚脱下裤子,感到尾巴骨被一只手轻轻按了一下,惊回首,方枪枪别有用心地朝他
一笑。
    摸我干嘛?
    摸你长没长尾巴。方枪枪公然说。扭着屁股走过去,又摸了把张宁生。
    张宁生大叫:有人耍流氓啦。
    高晋一溜小跑撵上正要对高洋下手的方枪枪,照他屁股蛋子就是一巴掌,这一脆响使得
男孩们发现了身体的另一妙处,一时间,男更衣室里像很多小口径步枪在射击,僻啪之声不
绝于耳。在这混乱的场合中,方枪枪的屁股上被打上很多手印子,像穿了一条红裤衩。
    李阿姨从里间更衣室出来,大声制止男孩们的胡闹,命令他们都进浴室。她穿了一件大
背心和一条没膝大裤极,胸前那一对大奶子触目惊心。她把男孩们都赶进位于第二间浴室的
那口大汤锅内,自己像只锅盖立在锅沿儿上,手指大家喝道:都低下头,谁也不许拾眼睛,
互相监督——你,你,还有你。
    烫蔼—男孩们发自内心地呻吟叫唤,很多人的眼睛不老实地瞟来瞟去。
    女孩子们像惊弓之鸟或漏网之鱼一组组三五成群跑过去,钻进最里面的浴室。她们大都
用窄窄的毛巾围住自己的胯部跑过去便露出屁股。这种遮挡在和她们朝夕相处、坐卧不避的
男孩看来有点故作姿态,就像参加追悼会,平时可以面对的熟人现在都要低下头,也使湿漉
漉、到处充满水响的澡堂忽然变得不同寻常,弥漫着极其暖昧、针对性别的下流气氛。她们
刻意掩饰的是什么?一定有人教导她们有些东西不能给男孩看,这个教导者想必是个白痴,
因为谁都知道那前面什么也没有。或者那是她们的一个游戏,对男孩的一种模仿类似汪苦海
对她们的模仿。
    方枪枪坐在热水里,一眼一眼看着经过前方的女孩子的屁股,心想这些与男孩没其它区
别的屁股上也看不出什么好和特别之处。总浸泡在热水中使他十分不耐烦,真实的念头是:
不要看了,我今天看的屁股够多的了。但仍忍不住一次次抬头,像是得了强迫症,连自己也
感到沮丧和厌恶。
    陈南燕从他眼前跑过去,这是他有所期待的一个目标。那只屁股瘦小结实,有两个凹陷
像一对酒窝,在跑动时也纹丝不颤,分得很开,像两条大腿更浑圆粗壮的顶轴。
    我没发现他当时有什么思想活动,满池热水已经把他的身体泡得十分麻痹,脑子也昏昏
沉沉,即便有所感触大概也被瘫气般捂脸斥鼻的热浪冲淡了。我想他觉得这是个相当好看的
屁股,非同一般,因为他记住了,像摄像机把这一画面记录在磁带上,只要他愿意就能将其
一遍遍重放如同陈南燕刚跑过去。这是一个冷冷的印象,或者说是一个纯洁的烙樱假使说日
后这一印象在他心目中有了一些淫秽的味道,并引发了什么,在当时至多也只算是被狂犬病
狗咬了一日,猛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症状。
    一柱热水滋到他脸上,方枪枪扭头一看,张宁生高晋一干人挤在一起看着他嗤嗤笑。
    真无聊。他獭懒地想。
    方枪枪会写自己名字了。一笔一划歪歪扭扭,但写出来心里总是痛快,知道这三个字就
是自己,一想起自己,不是那张圆脸而是这三个字。这种简化有时还会产生错觉,以为又出
现了第三个人——在自己笔下。
    大一班的孩子明年就要上学了,阿姨提前给他们上一些小学一年级的课,教他们认汉字
掌握1十1=2这种复杂的计算方式。有时下雨,不能出去玩,我们大二班的孩子也跟着蹭听
几节大一班的课,赶上什么是什么,这就全凭各人造化了,有心的孩子可以由此早熟。
    我照猫画虎学会了很多平时常说的话怎么写:桌子、椅子、吃饭、劳动什么的。还有一
些蛮抽象的字眼:社会主义、共产党、国家、革命,因为总听,习以为常,也当作有实物形
状的名词不假思索地认识了。写的时候脑中一概浮现出一尊高大魁梧的男人身影,以为这都
是关于这男人的不同称呼。
    知识的大门这就等于向我们开了条缝,新词汇瀑布般倾泻在我们这些孩子头上,从黑
板、书、歌、阿姨和大孩子的嘴里一进而出。那是一个神奇的过程,纷纷扬扬的世界被笔划
繁复的文字重组,每一件形象分明的物体都有一个单线条的缩写,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念头
都有命名,一提便知。那时我才知自己有多渺小,在人类活动中所占的份额之少,一些词完
全与我无关,写出来望而生畏,每个字都认识,联在一起不明就里。有这个词存在,必是有
那么一种行为。特别是一些动词,所指一定在每个人的能力内,为什么对我们来说那么陌
生,我们到底还能干什么?这激起了我们极大的好奇心。
    我们会唱的第一首长歌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首歌,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通篇宣
读11条军纪,一句废话没有,完了就完了。据说这是毛主席当年为改造红军战士煞费苦心
想出的高招:谱成流行歌曲。
    李阿姨最爱听我们唱这首歌,一旦有人违反了纪律,她就让我们全体唱这首歌,违者锥
心,闻者足戒,一副药治百家玻这首歌很好听,曲调简单,歌词易懂,这不许那不许跟不论
我们小孩干的事区别不大。只有一条,我们都没干过,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意思,所用动词
十分抽象,第七条。
    每当我们唱到“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时,都把重音落在“调戏”这词上,边唱边用眼
睛互相询问,意味深长地点头,微笑,都有点不好意思。很多女孩红了脸低下头,男孩也像
自己真干了什么坏事似的,一种内疚油然而起。
    唱完这歌,我们就怀着强烈的求知欲,坐在一起对这“第七条”东猜西猜。
    我认定这是个单一的明确行为,像摔一跤、打一嘴巴那么只能用一个动作完成。这就很
难猜了。打一下不对,骂一下也不对,这都有其它条规定了。抱一下呢——我问大家。
    也不像。高洋说。必须妇女还得不高兴。你妈妈是妇女,你抱她一下,她挺高兴。
    那撞一下呢?张燕生问,不打光撞。
    大概吧。高洋是我们大二班里学问最大的,已经认了700多字了,都能看报了,什么都
懂,我们有问题问他,全有答案。我们也都情他,既然他说是,那八九不离十就是走走,调
戏妇女去。我们很兴奋地去找正在扔沙包的女孩,一个推一个往她们身上撞。
    女孩们齐声骂我们讨厌。我仍很得意,果然她们不高兴。对她们说:我们调戏你们呢。
    杨丹号召女孩们:他们调戏咱们,咱们也调戏他们,于是女孩们也成群结伙地冲过来撞
我们。我们男一行女一行靠在墙上互相撞,彼此调戏、十分带劲,乐成一团。
    大一班的张宁生高晋看着我们冷笑,相当不屑地教训我们:别无知了,你们那不叫调
戏,还美呐。
    怎么才叫调戏呢?我们这帮小孩走过去虚心向大一班的学长请教。
    那是看——懂吗?张宁生倔傲地说。
    光看看就调戏了?我们嘻嘻笑起来,互相看:我调戏你了。
    要不说你们这些小屁孩什么也不懂呢。张宁生对我们嗤之以鼻,我让你们瞎看了?得挑
地方,看不让看的地方。
    看见那边马路牙子上坐着的那个小班阿姨了吗?她里边什么也没穿,我们刚才已经去调
戏过她了,现在你们可以去。
    我们假装打打闹闹经过那个阿姨身边,在她面前接二连三跌倒,往她白大褂底下迅速瞄
了一眼,飞快爬起来跑了。除了她的两条大腿谁也没看见更多的东西,但都欣喜若狂。那种
紧张、略有些羞耻、极怕被人逮住的滋味的确十分刺激,是违反军纪应该产生的感觉。还要
强一些,更令人惶恐、欲罢不能,像明知道馒头烫手还要伸手拿,现在我知道那叫犯罪感。
    犯罪感大概和冒险感差不多,都是一种能使人亢奋、有所创造的情绪,都有置常规公理
于不顾,舍本逐末的特征。成年人也许能区别这两种东西的界限,而在儿童那里这两样往往
是一回事,都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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