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第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池莉
  
    1
    汉口长堤街的徐红梅懒散地歪坐在他们家大门口的一只竹躺椅上。上午九点半的阳
光正在一点一点地把她从昨夜的睡眠中彻底唤醒。徐红梅的手想握成拳头但怎么也使不
上劲,她只好就这么懒散地歪坐着,两腿松垮地左右撇开,无神的眼睛盯在地上,漠然
地看着形形色色的脚从她面前杂乱地经过,这算怎么回事啊——徐红梅义愤填膺地想—
—长堤街又不是汉正街小商品市场,这些脚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过去的长堤街哪里
有这么多不三不四的脚呢?过去的长堤街,夏夜乘凉的人们可以在自家门口一直睡到第
二天吃午饭。过去的长堤街,基本都是正宗的城市人,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大家逛商场
只逛江汉路六渡桥,友好商场一般都是不去的。友好商场也就是现在的武汉商场,解放
以后的新商场,把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和胭脂香水绫纙绸缎混在一个店子里卖,这算什么?
所以长堤街的人只逛江汉路六渡桥。大家习惯把江汉路六渡桥的绸布商店叫做“悦新昌”,
把妇女用品商店叫做“鸿新”,把新华食品店叫做“汪玉霞”。他们吃广月吃叉烧肉一
定要买冠生园的,吃酥糖吃芝麻绿豆糕一定要买汪玉霞的。现在倒有意思,不知打哪儿
来的乡下人一个个穿西服打领带,站在街边,用夹生普通话打手提电话;乡下女孩子也
不好好在家乡的田野里拾麦穗,跑到城市来打工,穿一些恨不能把奶子都要弹出去的紧
身T恤和超短裙招摇过市;而长堤街的徐红梅,正是年富力强工作经验丰富的时候,却早
早退了休,一觉睡到了上午九点半——现在怎么是这样的呢?
    太阳有一点晃眼睛了。徐红梅的手脚慢慢可以动弹起来。她摸到了躺椅上的一只小
单放机,摁了开关。这只单放机是在汉正街买的水货,价钱很便宜,杂音很多,但歌声
还是可以听得到的。听得到歌声就行。徐红梅不是学习唱歌,是用歌声来配合跳舞,锻
炼身体的那种舞蹈,所以杂音一点不碍事。根据歌曲的旋律,徐红梅开始活动身体。她
的颈椎疼,腰椎间盘突出,小腿的静脉曲张得像春天的蚯蚓,这都是二十多年来在工厂
做工落下的毛病。据说治这样的毛病跳舞比去医院有效果。徐红梅就开始尝试着跳舞。
最近流行的歌曲是《春天的故事》。其中有一句歌词老长,很适合做一套颈椎和腰椎的
连贯扭动动作。徐红梅很喜欢这一句,便让儿子替她在磁带上剪贴了一下。这样,徐红
梅就可以反复地使用那一句歌词。徐红梅穿着一套大约十一二年前她自己缝制的圆领衫
和便裤,眼睛浮肿,嘴角拖着一溜干枯发亮的涎迹,肮脏的拖鞋里露出油彩斑驳的脚趾
头,站在自家的大门口,笨拙地跳着那种妇女们锻炼身体的街头舞蹈,她的单放机里反
复唱着只有一句歌词的歌曲:“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今夏的武汉,
年轻姑娘们流行把脚趾甲涂红,穿一双高高的坡跟彩色塑料凉鞋。徐红梅也及时地赶上
了这个时髦,只是她在夜市买的号称价廉物美的指甲油涂上去的同时就开始剥落。剥落
吧它又并不完全剥落,东鳞西爪的;剩下的鳞爪还异常地牢固,拿刀都刮不干净。这也
是使徐红梅深感气愤的社会现象之一。她不知道拿她油彩斑驳的脚趾甲怎么办。她又没
有了工作单位,无法与同事们交流。她当然是决不会去向那个所谓的徐灵讨教的。徐灵
的脚趾甲总是保持着光滑滋润,流光溢彩的状态,这一点实在让徐红梅心里堵得慌:所
谓徐灵就是徐想姑啊,一个乡下姑娘啊,她凭什么啊!
2
    徐灵故意地把自己修饰得流光溢彩的脚跷了起来,对着大街得意地晃动。徐灵主要
就是晃给徐红梅看的。徐灵的美发店门口放了一只白色沙滩椅,徐灵就坐在她自己的美
发店门口抽烟。徐灵已经忙过了大清早美发的高峰时间,现在是她休息的时候了。徐灵
有八个徒弟。徐灵的八个徒弟全天候地工作包括随时伺候她。尽管徐灵的店子不再叫做
剃头铺,也不再叫做理发店,而叫做美容美发廊,但是带徒弟的规矩还是老祖宗的那一
套:学徒三年,管吃管住不给工钱外带端茶烧饭地伺候师傅。徐灵是师傅兼老板。她理
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一切。她每天都穿得像出客一般新鲜和时髦,头发做着漂亮的发型,
手脚的指甲,眼睛的睫毛,嘴唇的唇线,腋窝的汗毛,但凡细节,她都料理得十分精细。
徐灵对细节异常注重和讲究,注重和讲究到了沉迷的地步。徐灵就是因为沉迷于细节使
她声名远扬,使顾客趋之若骛。她一旦动手理发,就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整个地投入,
一双手舞动得跟绣花一样,一丝一毫都不肯含糊。她专注得甚至连与人说话的工夫都没
有。专注时的徐灵,眼睛也是不看人的,她与顾客咫尺相对,但她就是看不见顾客,眼
睛远游到只有头发呀造型呀等空间里去了。徐灵还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如果从她的手底
下出来的人不是完美得像刚出炉的面包,她是不会罢手的,徐灵是一个艺术家。是天才
的唯美的艺不惊人死不休的美发师。所以徐灵就和所有天才的艺术家一样,恃才傲物,
一般看不上眼的顾客她绝不亲自动手。平日里她也只是在一早一晚接待几个固定的老顾
客,这几个老顾客基本都是要做高技巧发型和全套服务的。全套服务就是从洗剪烫到焗
油到做发型做面膜加上按摩,付费十分昂贵。但是现在有些人就是喜欢昂贵。昂贵可以
使人获得自己很有身份和价值的感觉。
    起初徐灵来到长堤街开发廊,大家一见她这种姜太公钓鱼的清高姿态,又见她随意
使唤徒弟的做派,都以为这个女人是一个毛病人,她的发廊一定是开不长的。现在做生
意,首要的就是要会哄顾客,要笑脸相迎,要十分地巴结。殊不知一般规律是针对一般
人的,有的人天生就卓尔不群。一晃几年过去,徐灵的生意不但没有垮掉,反而日渐地
兴隆,徒弟从三五个增加到了八个,近来又买过了隔壁的一家文具店,把发廊扩大了,
装修一新,到处是明亮的镜子,窗子上垂挂着雪白的空花纱帘和风铃,风铃不时地叮当
叮当,把发廊浓郁的香气送出老远老远。连歌星和电视剧演员都闻香来找徐灵,她的生
意能够不好?
    不过徐灵的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康乃至小康偏上是没有问题的,发大财也是不
大可能的。这当然也是她的性格特点使然。卓尔不群,落落寡合,迷恋技艺,眼梢子瞅
人,大多数人就不会买你的账。众人拾柴火焰高,脱离群众,你能够火到哪里去?徐灵
知不知道这一点呢?徐灵知道,她心里明镜似的。徐灵十三岁就出来了,十六岁就出师
了。她跟着师傅闯荡江湖走过了数不清的地方,二十岁就自立门户。徐灵在深圳、广州、
上海、北京都疯狂挣钱,她把挣的钱炒股票,投资房地产,赚赚赔赔,最后发现自己又
回到了原地。徐灵明白了钱是赚不完的,货币是流通的,为赚钱而赚钱没有什么意思。
徐灵酷爱她的手艺。徐灵酷爱美发店的香气。徐灵酷爱把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创造成一个
漂亮清爽的人。所以徐灵来到武汉。武汉离她的家乡广济比较近,回家非常方便。从广
济带徒弟来也非常容易。徐灵只带广济籍贯的徒弟。徐灵深信广济人是天生的理发师,
别的人则不灵。这是历史已经证明了的事实。湖北在近一百年里走遍了天下的人是天门
挑牙虫的,洪湖唱三棒鼓的和广济剃头的。与她的师傅一样,徐灵这辈子肯定也只是收
授广济的徒弟。徐灵年近三十了,她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她想发现和培养接班人
了。她想轻松一点了。她想物色一个城市的好男人成一个家了。这一切都比仅仅是挣钱
要重要得多。
    徐灵并不认为自己在城市做发廊妨碍了他人。但是徐红梅对徐灵深恶痛绝的样子好
像徐灵极大地妨碍了她。徐红梅不仅自己绝对不上徐灵的发廊理发,还不让她的丈夫和
儿子上,还鼓动邻居街坊冷落徐灵的发廊,恶毒他说她的发廊是“鸡”窝,说徐灵是
“鸡”。徐灵不是“鸡”,她的发廊也不是“鸡”窝,几年生意做下来,大家谁都了解
这一点。徐灵是一个有主见的姑娘,她不想做违法生意,一点都不想,黑道太麻烦太危
险太肮脏了。可是徐红梅还是到处说徐灵是“鸡”,说她的发廊是“鸡”窝。徐灵记得
她从来没有得罪过徐红梅,她们甚至从来没有搭过腔。可是徐红梅就是顽固地认定徐灵
和她的发廊是“鸡”和“鸡”窝。而且徐红梅在人前背后始终坚持称呼徐灵的乡下名字
徐想姑,难道徐灵不愿意叫徐想姑也不成吗?终于徐灵被惹恼了。徐灵在她的发廊关紧
了大门之后一拳头捶破了一只玻璃茶几,她对她手下的人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徐红
梅她妈的个老X!”就是这样,徐灵和徐红梅较上劲了。徐灵整日坐在她的发廊门口,把
徐红梅一家三口的情况尽收眼底。闻国家是徐红梅的丈夫。闻国家与徐红梅这对夫妻正
是俗话所说的“好汉无好妻”的典型写照。闻国家方脸阔耳,虎背熊腰,见人总是一脸
笑。徐灵的第一个感觉和后来日渐强烈的感觉就是:徐红梅这么一个刻薄的邋遢的女人,
哪里配得上闻国家?
3
    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长堤街的徐红梅就是这样生活着:夜晚的一觉一直睡到上
午九点半,就地摁开单放机,跳跳健身舞蹈,然后坐在自家大门口,望着大街上形形色
色、匆匆忙忙的脚心潮起伏,尤其激起她愤世嫉俗情绪的是大街对面的徐想姑晃动她二
郎腿的得意与放肆。在上午这一段重要的时间里,徐红梅虽然人比较邋遢,眼睛发直,
可她身体里面的一切都在激烈地跳动:心,脑子,血液,穴道等等。总之徐红梅感觉到
这个时候她非同寻常,许多平时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想法纷纷地冒了出来,如果不是她竭
力克制,想法们一定会从她嘴巴里脱口而出。这种情形使徐红梅联想到了她对诗的理解。
早在她读中学的时候她曾经喜欢过讲解诗歌的语文课,“喷怒出诗人”这句名言给了她
非常深刻的印象。想不到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尘封,如今这句名言蓦地触动了她的心。徐
红梅初次体会到了名言的英明和伟大,因为徐红梅在这心潮起伏、愤世嫉俗的时刻里,
她无法表达自己的情绪,她渴望仰天长啸,或者胡乱地嚷嚷一些长短不一的语句,这肯
定就是诗人或者是作家的感觉了。徐红梅遗憾的是她不是诗人和作家。尤其关键的是过
去她从来没有重视过诗人和作家,她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使她认识到这些人的重
要性。可没有想到的是重要性突然地就来了。徐红梅恍然大悟:原来生活绝不仅仅是吃
了睡睡了吃。觉悟来得大概晚了一些。徐红梅问自己,她现在去写诗是不是好比五十岁
学木匠八十岁学吹鼓手呢?但徐红梅越是克制自己,写诗的欲望就越是强烈。管他妈的,
写吧!徐红梅每天都要冲动一番。最终导致徐红梅没有动笔,而是继续日复一日坐在自
家大门口心潮起伏的唯一原因,那就是徐红梅没有找到她的钢笔。在徐红梅的印象中,
她年轻时候用过的钢笔好像长期呆在某只抽屉的角落里,当她满有把握地去拿,结果哪
只抽屉里也没有。找一样你以为在某处的东西而它不在某处,这很容易挑起人为了维护
自己记忆力的体面而产生的好胜心,很容易一个劲地寻找下去,一直弄得自己恼羞成怒。
徐红梅一旦骂骂咧咧地翻箱倒柜,就把诗啊文的全扔在了脑后直至次日的上午。一般的
上午,徐红梅都是以心潮起伏愤世嫉俗而导致诗兴大发开始,以在布满灰尘的抽屉角落
搜寻钢笔而告终。
    在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徐红梅必须去莱市场买菜然后回来做饭。他们正在念高中
二年级的儿子要回家吃午饭。儿子要吃午饭这件事情就不用多说,这件事情绝对地至高
无上。儿子的吃饭问题是他们家的希望工程。是直接与儿子将来能否考上大学联系在一
起的。要高考,先补脑。这些狗屁广告我们以为我们在嘲笑它,其实它已经从我们的嘲
笑中钻进了我们的生活。徐红梅的丈夫闻国家说了:徐红梅你退休没有关系,你退休让
我们儿子吃上了好饭,值得!徐红梅想:当然值得,一个大城市的英俊少年——他是她
的儿子。徐红梅很骄傲。徐想姑再会剃头,再装成城市人又有什么用?将来她的孩子就
是上不了武汉市户口。她是乡下人,她的孩子也是乡下人。他们根本还是乡下人。所以
徐想姑的得意与放肆是没有用的。别说生育孩子了,就是在城市里找一个城市丈夫都是
没有门的,没有哪一个正常的城市男人愿意自己将来的孩子是农村人。徐想姑再年轻再
漂亮又有什么用?所以,儿子是徐红梅的现在,此刻,后方,退路,未来和一切。所以,
徐红梅一到时间就会放弃一切私心杂念去买菜做饭。然后就倚在大门口等待着儿子。她
的儿子骑着一辆山地车像小豹子一样窜到家门口,徐红梅就会充满母爱地夸张地咋呼起
来:“你这臭小子,把车骑得跟飞一样,不怕吓死你妈呀!饿了吧饿了吧,啊?”一般
徐红梅的儿子是不会吭声的,男孩子只管扎着头往家里去。有时候也极不耐烦地小声吼
上一句:“嚷什么嚷啊!”不过徐红梅是不理会儿子的。徐红梅喜欢这样的感觉。只可
惜徐红梅冲动和积蓄了一上午的诗兴和诗句就像浪花扑打在石头上,只有破碎与飞溅了。
    下午的时间徐红梅睡午觉。一觉就睡到了做晚饭的前夕。徐红梅的邻居有许多人约
她去打麻将,徐红梅均婉言谢绝了。其实徐红梅不打麻将的真实原因第一是害怕输钱,
第二是感觉掉价。徐红梅认为自己至少还不属于社会上那种闲得只有靠打麻将混点的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