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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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妇-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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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八抬大桥进的宋家门,哪能说休就休,说走就走的。”顾夫人柔声地说。

  顾青瑶嘴唇略一哆嗦,欲言又止。一年前,八抬大桥,云裳霞佩,如仙子般在众人的恭维贺喜声中, 风风光光进了宋家的门;一年后,她发已乱,衣已破,心已碎,魂已消,惟有一身傲骨不屈,挺直了腰冷冷清清一个人走出宋家大门时,就已不存回归之心。为什么,为什么至亲的娘,竟不念休弃爱女的怨恨,反要她回到宋家?心中满是悲愤、不解、怨苦、无奈,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得用一双震惊不信的眼,望着生身的母亲。

  顾夫人苦笑一声: “孩子,我知道你委屈。可是,身为女子,有哪一个能不委屈。你膝下无子,柳月华已怀宋家骨肉,在情在理,她这门都进定了。你执意不肯,理亏的,就变成了你自己。纵把天下人都叫来评理,也不会有人向着你,帮着你。自古以来,七出里就有一个妒的罪名,女人犯了妒字,已是天理不容。江湖儿女,虽然比之平常的女儿家多些自由,但说起来,还是一样要依附于男子的。你看那古往今来,英雄侠少们,有几个真正一生只得一个女子相伴的?谁不是众花围绕,享尽齐人之福。一个男子,略生得周整,武功高些,又是师妹倾心,又是世交生爱,便是行走江湖,偶遇个美女佳人,也是一番风流韵事,就连仇敌的女儿,也多要动心的。认命的,就此同做一家人;不认命的,因妒生恨,反孤苦无依,一生凄凉,枉于他人做笑谈。宋剑秋如此出身,如此容貌,如此名声,如此武功,这种事,也是早晚会发生的。但无论如何,你是正妻,你的出身容貌才情样样比人强,只要懂得手段,谁也越不过你去。”

  “娘!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明明错的不是我,为什么我要低头?明明是他负心薄情,为什么我要忍受?娘,我不回去,我不要与任何人分享丈夫。”顾青瑶抓住顾夫人的衣袖,面露哀求之色。

  “青瑶,你当然有错。身为女子,已然是大错,偏还不肯认女子的命,就是错上加错。青瑶,就算是贵为公主,在礼法上,一样无法阻止丈夫纳妾。女人的命就该如此,若要强争,徒然让天下人耻笑。房玄龄夫人,只为争强,吃醋之事,贻笑天下;常遇春夫人,只因争强,被生生制成妒妇汤:她们又犯了什么错呢,还不是和你一样,不想和别人分一个丈夫。你只道你聪明,你见识高,所以忍不下这口气。你哪里知道,男人方以才能为骄傲,女人却只能以丈夫为骄傲。只有你是宋夫人,人家才会赞你聪慧见识。你若只是一个因妒被休的女子,你的聪慧与见识,说穿了,便只是一个笑话,还有谁人会看重,哪个肯赞赏?”

  “娘!”顾夫人的话,每一句都重重地打在顾青瑶的心上。她的决心,她的傲骨,她的自信,原来到头来,竟只是依附着一个负心的男子。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她茫然无措地拉着母亲,一声声哀求道: “娘,不要让我回去,我受不了看着我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装不出贤良,做不出淑慧,娘……”即使是惊闻丈夫变心,含恨被休也漠然不见悲苦之色的她,在自己的母亲面前,终是无法掩饰做作,忍不住潸然泪下。

  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不想再面对那样的苦。原本喜笑颜开想迎接至爱的夫君,谁知等来的是好友跪地求恕,丈夫冷言变心,那一刻心痛至极处,已不知悲苦为何物。那一瞬,面目僵硬,只不过是因为,那过大的悲愤和凄苦,已不是任何悲呼哀号、惨叫痛哭可以表述的。于是,惟有木然,惟有用尽最后的力量,把漠然的面具戴在脸上;惟有用冷冷的笑容,无波的眼神,来掩饰心头绝望的悲泣。没有骂,没有叫,没有撕扯打闹,只为着多年的庭训,满腹的诗书,给了她这样一身傲骨。纵然心已成灰,却也不肯就这样放纵自己。只是在暗中冷眼看着一颗心被无形的刀凌迟成碎片,却还淡漠冰冷地用自己的血写下休妻的书。那一刻,天地之间,一片冰寒,就连自手中流出的血,仿佛也已是冷的了。那一种冷,寒彻骨髓;那一种痛,痛入心肺。怎么能再去面对,怎么能再笑着做宋家的媳妇、宋剑秋的妻子,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她将他当做夫,当做天,当做生命中的一切,他却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硬生生地扯出,用利刃绞烂了,血肉模糊地掷在脚下。而今,她怎么还能做回过去的宋夫人。

  “青瑶!”顾夫人抱住她也落下泪来, “你不要伤心,不要恨娘,娘正是因为疼爱你,才要和你说这样的话,才要让你看清这样的世界。你虽是我顾家骄贵的女儿,但仍然是个女人啊。是女人,就要认女人的命。不要说你,就算是为娘还不是一样;你爹平日里出入花丛,又哪里检点过,我们只不过是瞒着你罢了。要哪一天,他想纳妾,我也会吵,我也会争。可要是吵不过,争不赢,我也一样只得认命。听我说,你是正妻,她不过是个妾。你是顾家的女儿,她全无依仗,你只要小心行事,自有无数手段可以对付她,打压她。将来生下孩子,你的地位更加牢不可破,又何苦这样固执,白白便宜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反而毁了你自己。”

  顾青瑶拼命摇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欺凌陷害,阴谋压迫,这样的事,她不齿为,不屑为,她又为什么要为那样的一个男人去争宠夺爱,空白轻贱自身。为什么,错的不是她,负心的不是她,背义的不是她,可苦的是她,痛的是她,忍辱的也要是她。一千一万个不甘心,都在胸中化为无声的呐喊,可又偏偏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青瑶,不要再倔犟了。这件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被休的女子,受千夫所指,家门同样受辱。顾家的女儿怎么可以被休弃,你再不甘愿回去,你爹也不会答应的。到那时,绑也要把你绑回去的。”

  顾青瑶无力地滑跪到地上,绝望地看向满面无奈的母亲,张张嘴,想说话,想哀求,最后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觉得胸中有千万种情绪,千万种悲愤,却不得渲泄。沉沉绝望的哀呼一声一声,似自心中最深处奔涌而来,自口中发出时,已然不似人声,只如困兽濒死前的哀鸣。她一边哀叫一边低下头,把脸埋在手中,悲叫低泣,一声又一声,短促凄侧。

  顾夫人泪落如雨,也俯下身,想要劝慰她,房外却有丫头高唤: “夫人,老爷在找您。”

  顾夫人无奈地摇摇头, “看来你爹已经做够了红脸,要我去做白脸了。”站起来,走出几步,又止步回身, “孩子,谁叫你身为女子,你不甘心也要甘心;你不认命,也只得认命。”说完这句话,她长叹了一声,走出了房间,对房外侍立的几个丫环低声叮咛, “不要进去打扰,让小姐好好静心想一想。”

  房间里,除了顾青瑶的啜泣,再没有丝毫声音。即使是情海生波,即使是夫妻恩断,也可以咬牙强挺。在今日,面对着母亲的劝慰,父亲的决绝,惊觉所有的傲骨,所有的坚持,原来都在现实面前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摧毁。一生的要强,竟不过是个笑话。这个可怕复可悲的认知,让她就连哭,也渐渐软弱地没了力气。

  很快,她就要拭了泪,整了衣,重理云鬓,做她端庄高贵的宋夫人。

  她含着眼泪,低低地一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出手,探入衣内抚摸自己的心口。啊,这里明明有至大的伤口,这里明明被铁锤一次次重击。原来,竟仍然肌肤光滑,全无伤痕。暗伤,之所以为暗伤,只因不见天日,不为人知,看不到伤口。所以,也仍可以带着笑,继续过以前的生活,当做所有的痛与伤,都不曾发生过。

  她还是宋夫人,顾家的女儿,宋家的媳妇。锦衣玉食,高高在上,人所共羡。笑着和人谈诗论词,谈文论武,笑着把情敌一步步踩到最底层,笑着让所有的丑恶污秽都隐藏到万丈光芒中。只在无人的地方,冷眼看着不见天日,带着永不得复原的暗伤日日溃烂,忍受着在呼吸停止之前,绝不会散去的伤痛。直到伤痕裂开,任淤血和毒脓涌出,将她彻底掩埋。

  悲哀而无生气地笑一笑,顾青瑶伸手,用力地拭去眼中的泪,略略平息有些急促的呼吸,低喃着: “我不甘心,我不认命,绝不……”

  夜色如墨,夜风如刀,月黯无光,马蹄急促。

  一连三天,避开大路,转走山道,快马急疾,不眠不休。只想着,逃逃逃,远远地逃开,宁肯不做顾家的女儿,宋家的媳妇,宁可从此天涯飘零,只为了这一股不甘不平之气。纵然就此失去一切,纵然一生做弃妇,但这一身傲骨,却终是不甘折,不肯屈,不愿服。

  三天的奔驰,顾青瑶一身的骨头都快颠散了。她虽出身于武林大家,但自幼娇生惯养,享尽荣华,平日又旁骛太多,琴棋书画诗酒花,无一不爱,反倒不将武功放在第一位。武功根基本就不深,加之连日奔驰,自是心力交瘁。

  月黑风高之时,催马不止,风如刀一般割肤生疼,头上竟有雷霆之声响起,隐有大雨倾盆而下的势子。

  顾青瑶面色苍白,策马疾驰,但眼前山野寂寂,却不知去何处寻立足遮身之处。

  一道闪电划过苍穹,撕裂天地,恰似苍天震怒发威。

  马受了惊吓,立起长嘶,顾青瑶一个不防,被掀下马去,跌得一身酸痛。想要站起,一时竟觉全身无力,站立不住。

  马却没有停留,纵蹄前奔,转眼远去。

  顾青瑶几番挣扎,还不及站起,大雨已经无情地从天而降,打在身上。雨声之中,雷鸣电闪不绝,寂寂山野,一时恐怖得如同幽冥鬼境。

  顾青瑶发乱衣污,全身湿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走出几步,却又滑倒于地。再站起来,再走,再跌倒,如是四五次,她已放弃挣扎,反而狂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戟指苍天: “哈哈,我是妒妇,女子好妒,则不容于夫,不容于世,原来也不容于天。老天,就算你不能容我,我也不悔,你倒是发一道雷下来,把我劈死好了。”

  苍天似也有灵,如斯响应,雷鸣不绝,闪电不止,雨势更显狂猛。

  顾青瑶一身污脏,披头散发,指天叫骂,其状若狂,再不复绝美风姿,名家风范,倒似鬼母魔女,正衬得惨烈阴森的天地,非是人间。

  第二章

  “醒了,快醒了,苏先生,你快来看,这位姑娘快醒了。”

  声音遥远得似自另一个世界传来,勉强睁开重似千斤的眼皮,努力分辨眼中所看到的一切。

  空气里过分浓郁的药香令顾青瑶略略恍惚了一下,这才略皱了皱眉,四下望去。普通的一间房,简单的几件粗木家具,一柜一几一桌两椅,但收拾得窗明几净,普通人处身其间,一定会觉得清爽舒服。

  但顾青瑶却是顾家的女儿,自幼在金玉丛中长大,成年后,虽也走走江湖,但她是世家出身,一路上,也一样是锦衣丽行,满道知交尽迎送,根本不曾接触过任何底层的生活。此时乍然身处如此环境,竟然生出茫然不知今生何世的感觉。

  “姑娘,醒了吗,觉得身体怎么样?”热情的问候响在耳旁。

  顾青瑶侧首看去,床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正笑得十分亲切,一迭声地说: “造孽啊,花朵似的人,怎么在山上淋了一夜。要不是苏先生急着用药救人,摸黑冒雨上山寻药,救下了你,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被救了吗?麻木的心灵也感觉不出什么欢喜,只是默然地听着,静静地打量着四周,心中忽地一动,用力掀开被子,看向自己身上的衣衫。

  中年妇人忙按着不让她动,又把被子盖好, “别乱动,你着了凉,苏先生因怕男女不便,特地请了我来照料你。换衣擦身,都是我帮你做的,只是苏先生说你被雨淋了足足一夜,再加上忧结于心,身体又疲累,一旦病发就十分厉害。这三天来,他白天在外头看诊,夜晚和我一块守着你。我累了还打个盹休息了一会儿,他可连眼也没合过一次,好不容易你才醒过来,可别又着了凉。”

  顾青瑶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了: “苏先生是位大夫?”

  “是啊,苏先生是医术很好的大夫呢,而且学问也好。闲了,常教着左邻右舍的孩子们读书识字,时间一长,大家倒不叫他大夫,而管他叫先生了。”

  顾青瑶点点头,只淡淡地开口: “大娘怎么称呼? ”

  “我当家的姓宋。” 

  “宋嫂。”顾青瑶漠然地叫了一声,原来,她也姓宋,嫁为宋家妇,便没了身份,没了名字,只能做宋嫂、宋婶、宋婆婆,度此一生。自己平日自骄自矜,自以为出尘脱俗,皎皎不群,又如何脱得出这样的命运。身为女子,无论身份如何,已不可避免要依附于男人,再没有自己。一刹那她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就连悲伤的感觉也不复存在,说话的力气都似没有了。

  可宋嫂却笑着一个劲在耳边说: “苏先生可真是个好人呢,二话没说把你从山上带了回来,自个儿掏银子请我来帮忙。这几日为着你的病日夜操劳,你每晚都会喊叫挣扎,必要有人时时守着照料,不致叫你着了凉。每一次要喂你吃药,你都要吐出好多次,每回都要反复煎好几次药,才能勉强让你喝完一回。就这样,苏先生还亲自煎药,惟恐火候差错半分。替你喂药时,弄污了好几件衣裳,他连眉也不曾皱一下……”

  顾青瑶只静静地听着,心真的是已经空了吧,此时此刻,竟没有丝毫的感动和抱歉的感觉。以往在顾家宋家,偶得小恙,哪一次不是四五个丫头守在身边,照料得分毫不差。事后,自也会有厚赏重酬,这一切似乎也都是习以为常的事,值得这般大嚷大叫地说半天吗?只是自己已醒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见那位苏先生出现,看来宋嫂嘴里的关怀,也是夸大了。她略略不满地低哼一声,却又因发觉心中的不满而惊得睁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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