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井站起来，扇子轻轻抵住额头，遮去半边眼睛：
“我也只是在执行帮规而已，很抱歉，三井小组长。”
完野冷笑着走过来。冰凉的枪柄抵住三井的太阳穴，然后拉动套筒上膛。
“待会儿记得要乖乖往后倒哦，别让脑浆把大哥的鞋子喷脏啦！”
要死了吗？
这个时候三井寿并没有什么恐惧的情绪，他只是在想妈妈今晚做了什么样的饭菜，弟弟该用怎样的语气质问他为什么又晚归，篮球部的地板好久没打蜡了，樱木还欠他五百块钱，流川那小子该去美国了吧；如果水户洋平坐在他旁边就好了，他会一拳揍上去，对他说你知不知道我想揍你很久了，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就笑得那么欠扁，你还把铁男打伤了——虽然这不全是你的错，可是为什么我这么讨厌你，最后却为了你和你姐姐把命都送掉了呢？
今井有点吃惊，一般的问话进展到目前这个地步，对方早就开始崩溃吓到痛哭求饶或者更甚，眼前这个少年却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神气，茫然地略睁着无辜的双眼，空落落的瞳孔里倒映着微微的荧光，那样纯净和悲凉，像是仿佛鸽子的羽毛飘扬在青缇色的微风里。
今井一瞬间心软了。
他生平第一次有了种无法扣动扳机的罪恶感。
“住手。”今井挡住完野握枪的手，后者恭敬地望着他，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三井寿，我这次饶过你。但是，你给我记住，你这条命是我给你的。”今井加重语气，“你将功折罪吧。不然的话，住吉会迟早还是要请叛徒吃枪子。”
跪在地上的男生怅然若失地仰起头，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幸福感，而是无声地笑了笑，笑容就像是晚来的冻雨打落了最后一片枯涩的叶子：
“是，今井老大。从现在起，我的命就是你的了，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既然你救过水户良子，她肯定对你有几分信任感，你去接近她，做几天耳目。”
今井走过来，凑在他的耳边，冰冷的语调掩盖了温热的呼吸声：
“我是叫你假装，这次你可别再给我玩真的了。”
37。 再见了，铁男
美智子送三井出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歌舞伎町的百合大街上。
斑斓五色的广告牌下，路灯昏暗而暧昧。不时有男男女女互拥着呢喃走过，阴暗角落里蹲着穿学生短裙的女子大声呕吐，还有醉醺醺的痴汉躺在地上发酒疯，三三两两的异装癖和流莺穿着暴露画着艳妆，扭动身体对着路人掀开裙角。
美智子默默地看着走在前面的三井。她刚才也在房间里，目睹了一切。
三井突然停了下来。
“铁男在哪里？”
他没有回头，直直地站着，清冷的一个剪影。
美智子微微叹了口气，叹息声很快就被吹散在风里：
“不知道。”
“怎么会？”虽然猜测到了几分，还是不免地带上了颤抖。
“今井让他装扮成会津小铁会的人去杀人，大概是失败了吧，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被塞在一辆车的后备箱里。他一直在哀求今井放过你，让你回学校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加藤就在他嘴巴上贴了胶布……车子开得太快了，我在后面一直追一直追，可是摔倒了，没有追上……然后今井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打了他一巴掌……”美智子的语气平板得就像在叙述一件漠不关己的事情。
“笨蛋……这个笨蛋……”
三井张嘴想叫铁男的名字，却发现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重复地骂笨蛋，笨蛋，宛如一台突然卡带的录音机，或者突然拔掉电源的电器。
脑海电光火石间闪现出回忆的片段。
重型机车的后座，微凉的风，锋锐的水果刀，永远不戴头盔的后脑勺，粗暴的拳头，香喷喷的拉面，奇形怪状的招贴画，五颜六色的色情杂志，响亮的口哨，房间里朦胧的光晕，电视机里热闹的篮球比赛，热爱一切打架和美女，烟灰弹落，一次醉醒的时间。
总是几分懒散几分迟钝的目光注视着过去，曾经最好的朋友用颓废和鲜血答疑了这个世界是否存在美好事物的勇气，球鞋溅起的水花湿掉了裤脚，缥杳的只是未知的命运与宿命的结局。于是只好睁大双眼等待无辜的泪水滑落。和以往所有的眼泪不同，这次的眼泪有着真正悲伤和心碎的形状。
“美智子，你回去吧。我认识去丹泽园的路。”
这个死过一次的的男人背影看起来萧索而寂寞。原本有点痞气的走相显得有些踉跄。整个人仿佛是几张焦黄老唱片在风中吱嘎作响，摇摇欲坠。蒙太奇的镜头散漫无端，纷乱着支离破碎的记忆。
丹泽园是整个歌舞伎町最出名的风月会馆。但是由于近些天来会津小铁会在电视上的曝光率实在太高，原本金碧辉煌人潮如织的大厅有点空荡荡的。
现在已接近午夜，本来就清淡的生意更加无望。
客服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推开门，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见过很多学生仔，满脸的新鲜好奇走进来，然后问过价格之后吐着舌头不发一言地溜掉。
还是敬业地打起精神：“欢迎光临。请先看看我们的酒水单子。”
他本能地认为像眼前的雏儿都是要先从陪聊开始。
“今晚有出台的吗？”男子的声音像是感冒了，低沉得喑哑。
“出台另结。要看双方喜欢。我可以拿另外的酒水单给你看。”客服吃惊了，看不出来眼前学生模样的人居然一开口就要过夜。
“不必看了。我直接点好了。”
“您是熟客？真是太好了多谢您回头照顾我们生意。可是……我好像没见过您呐……”
“我就要你们丹泽园的荣乐之花，水户良子。”
这句音量不高的话不亚于七级地震。大厅里所有的服务人员全部扭头看他。
小客服面孔煞白，几乎快哭出来了：
“请，请您别……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呀，”非常认真的表情和语气，“麻烦看我的口型，水——户——良——子——”
崩溃之下客服抖抖索索地按下了对讲机上的警铃。
“好久没有人来我们地盘上找麻烦了，手痒得很呢！”正在厨房里喝茶吹牛皮的打手们一个个闪亮登场，把三井寿团团围在中心。
有人认出了三井寿。
“这个不是住吉会的人吗？”
三井非常有领袖风范地跟此人挥手打招呼，露出亲切慈祥的笑容。
“妈的，趁我们现在有难，住吉会这帮王八蛋骑到我们头上来了？”
“敢来我们大家姐的地盘上撒野！活得不耐烦了！”
“大哥，你看他那个古里古怪的笑容，好像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不管了，先揍他个半死再说！”
转眼间，棒球棍和椅子腿就要往这个不怕死的白痴身上招呼。
“喂住手！”很清脆的喝声。
淡棕色的眸子里一掠而过的光惊如雷电。
“三井？”
“晚上好，水户洋平。”
38。 三井寿VS水户洋平 宿命的拳王争霸赛
水户洋平和三井寿，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丹泽园。
洋平不忘回头叮嘱：“一个都不许跟过来，谁跟过来，或者通风报信，我就宰了他，割掉耳朵做串烧！”
百合大街。
头顶是五彩斑斓的广告牌，光如积水一样迸射出来，映着天空锈锈的铁黑色，邪恶又宁静，瑰丽又奇异，流光溢彩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三井就沐浴在光芒里，混凝土一样坚硬，鹅卵石一样麻木。
同样的景象，洋平想起不久之前的面具大会上对决的那个烟花照耀下的少年，还有着明朗的神色、飞扬的笑靥和豹子般的敏捷。
而此时的三井就是个垂暮的老人，眼睛里有看透太多是非曲折的神气，是暴雨前鸦雀无声的雾色压城。
“你怎么了？”水户洋平忍不住问。
对方只是迟钝地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我找你姐姐。”
“三井前辈的脸皮还真厚呀！”洋平冷笑，“上次绑架藤真健司，这次要直接打我姐姐的主意了么？”
“我找她有重要的事。”
“我也找你有重要的事。”
“哦？”三井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正好，我们有笔帐一直没算。”
“很对！不过先得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我只不过想帮你姐姐而已。她可真是个美人呢！”
“原来我和藤真都是沾了她的光咯？”
“没错！你们死活关我屁事！”
“原来前辈真的是个混蛋！”
“什么？”
“前辈，哦不，三井寿，你是个大混蛋！没人性的大混蛋！”
三井抬眼，下巴上一道隐隐的旧伤疤轻轻上挑，画成了一抹诡异清丽的笑，“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没人性大混蛋。”
洋平微微一怔，别过头去：“你今天怎么没带帮手？可不是你一贯的风格哟。”
“哼。我一个人绰绰有余。”
“你来找死吗？”
“不然你以为我今天过来干嘛的？” 三井开始解风纪扣，一边活动脑袋，发出咔咔的声音。
“就在这儿么？”洋平倨傲地看着比他高出一头的学长。
“你不敢在大街上打架吗？小绵羊！”三井开始脱校服。
“我在大街上打架的时候估计你还在吃棒棒糖吧？”
“你算术没及格吗？我是你前辈，比你大！”
“那好，我纠正：我在大街上打架的时候你还在大街上吃棒棒糖。”
“懒得跟你耍嘴皮子。喂，我打赢了你，你就带我去见你姐姐。”
“打赢我？哈哈，就凭你？大话王！”
“我反正一定要见到你们大家姐！”
“太嚣张了！绝对不可以原谅！”洋平低低地说了一句，冲过来朝着三井的鼻子就是一拳。
“这一拳是替藤真健司揍的，居然把他骗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三井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鼻子里流出殷红的血。
“不会吧，这么快就昏过去了？”洋平嘀咕着，有点慌张地走上去查看。
突然他的胃部捱了重重一脚，一口酸水差点呕出来，眼前出现了无数小星星。
狡猾的学长一边擦着鼻血一边嗳哟嗳哟爬起来：
“早知道我今天应该穿尖头皮鞋出门！他妈的都说不要再打脸了！我还要靠脸吃饭的！”
“大混蛋！”洋平疼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三井装作掏耳朵的样子：“什么？我听不见，大声点！”
洋平回敬了一个毫不含糊的飞踢。
这一次，轮到三井寿满眼都是小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这一脚是替我姐姐踢的，虽然你救了她，但是如果不是你，她又怎么会被住吉会扣住！”
三井满脸尘土地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肩膀发出嘶嘶的倒吸声。
洋平捂着胃部，大口喘着粗气。
三井开始掏口袋。
洋平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结果三井掏出一把不知道什么东西，猛地向洋平掷去。
洋平只看见漫天白花花亮晶晶的东西尖锐地呼啸着朝自己飞来。
他清楚湘北队神射手的腕力和准度，第一反应就是躲闪。
三井瞅准了时机扑了上来。利用身高和臂长按倒洋平，左右开弓就是一顿的猛揍。
洋平暗暗心惊，幸亏三井只是像发疯一样毫无章法地挥拳而不是扼击他的要害，不然赫赫有名的水户洋平真的要被一个菜鸟级别的选手在大街上发便当了！他瞅准时机一把扣住三井的手腕，利用力气和技巧把他反扭在地上，不由分说开始海扁。
百忙之中还瞄了一眼地上。
原来扔的不是暗器，是硬币。
这个大混蛋！打架的水平差得要命，打架的花招倒是防不胜防。
还没等洋平想完这句话，处于劣势的三井突然发狠用头去撞对手，正好击中洋平的右眼，痛得他仰面就倒。
刚刚获得解放的三井寿第一步去摸牙齿，发现它们还在。
第二步去摸脖子，发现也在。
刚才差点没被勒断掉。
他狞笑着一步步走近：
“臭小子，知道痛了吧？刚才那招叫做樱木头槌！”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愣住了。
洋平的眼睛里弥漫起大雾。
而三井此刻抱着头蹲下了，这个本该平凡又平凡的夜晚，发生了太多该死的事情，让他头疼欲裂，让他痛不欲生。
记忆翻滚着涌上心头。这两个在黑暗中行走，并且互相仇恨的少年却有一个非常光明的交集。如果活得像樱木花道一样单纯，一切都遵循青春励志片的传统套路，这两个少年的生活就会永远是有着美好结局的安徒生童话。
“喂——”洋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到三井身边向他伸出手，
“走吧，我带你去见我们大家姐。”
三井抱着头不说话。
“喂——你没事吧？可以站起来吗？”
这句话果然击中软肋：“白痴，你还是照顾一下你自己吧！不用化妆就可以演死人了！”
洋平很好脾气地笑笑：“良子姐姐去京都府了，明天早上回来。你要不跟我回家去等她？”他很小心地没有提出清理伤口之类的事情，知道脾气暴躁的学长肯定会一口回绝。
果然三井寿站了起来表示同意。
“等我捡一下衣服！”
“无聊！每次打架前都要脱衣服，你以为你玩北斗神拳吗？”
“要你管！”
“我才懒得管你！”
39。 成年人的悲哀
洋平的家在花木町高级社区里一幢酒店式公寓的26层。
客厅里摆设相当简单，朝窗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相框。三井拿起来看，是一张平常人家都会摆放的家庭合照：水户良子穿着一件糖果色吊带裙，额发高高撸起，清铅素靥，妩然可爱，十足幸福小女人的甜蜜模样；被倚靠着的男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眉眼跟洋平有几分相似，眼角有活泼的笑纹，没有洋平那般冷淡；洋平站在这对温馨的小夫妻身后，手搭在兄长的肩上，一贯散漫和疏离的神色收敛不见了，笑得像个幼稚园学生。
温馨的感觉就像空气带着微微的柠檬酸，在阳光里慢慢发酵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