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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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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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祖母多好,舅舅没祖母,没人关心他,他干脆失了踪,只当作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生过。
  “来,之之,我有事同你这个女大学生商量。”
  之之脱下平跟鞋,这一阵子她连穿半高跟的兴致都没有。她老是悲哀地想,这种时节,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之之,你姑姑要把我们接到加拿去。
  之之不由得急起来,“奶奶你这一把年纪,一动不如一静。”
  “你爷你有点心动。”
  “祖母,你怎么能走,到了那边,谁侍候你,西方国家老人没有地位,都被赶到老人院去,”之之一时情急,出言恫吓,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并不糊涂,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们卖掉这间祖屋,去她那边入股买大房子。”
  之之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过没有?”她急问。
  老祖母不作声。
  这件有点复杂,两老手中有点资产,此刻享用余荫的是陈开友这一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财产转移到她名下。
  之之有口难开,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姑姑,这可怎么办?
  大树一走猢狲恐怕就要四散,哪里再去找这么一大进房子,届时恐怕之之真要搬到小公寓去。
  一浪接一浪,一事接一事,之之低下头,不知如何应付,难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转告父母。
  只听得奶奶说:“你爷爷听说可以天天去钓鱼,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爷爷的心意,种花种花钓鱼都还是其次,爷爷活了七十多岁,最怕乱,他经历大小战争,越发珍惜太平清静的日子,如今不管还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个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恐怕他的心思早已定了。
  “之之,不如你也来吧。”祖母轻轻说。
  已经用到这个来字,之之不由得叹气搔头皮。
  “之之,适当时请把这件事告知你父母。”
  她成了情报转运站,倘若是专门发布好消息倒还罢了,可惜生活中棘手新闻居多。”
  什么才是适当时候?趁父母高兴时一盘冷水浇下去,抑或乘他们苦恼对索性落井下石,以毒攻毒?
  之之束手无策。
  在公司里她还可以实行卸膊,拖延,混赖,在家里可不能这样应付至亲。
  祖父出来扭开电视,讪讪地问:“同之之说了没有?”
  祖母说:“之之很为难。”
  “那么就由我来讲吧。”祖父拍拍之之的手。
  之之的视线却盯在电视荧幕上,新闻报告员说:“……该名学生领袖的全篇谈话,将于今晚十时正播放,请观众注意。”
  之之霍地站起来,他们已经安全了,她又乏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紧紧闭上双目,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看情形哥哥可以很快回家。
   
   
 

(四) 
 
  祖父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只有他一人走脱,他的同学呢?”
  可见这件事全民关注。
  之之连顾左右言他,“爷爷,还是由我来说好。”
  祖父却问:“那少年倒底做过些什么?”
  祖母说:“他拚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祖父答:“才没有,他做的不会比陈知更多,你以为陈知没有给政治部录像?陈知参加的游行不会少,叫的口号还不够多?”
  祖母叹口气,“英国人才不理这些年轻人嚷什么,叫得累了,还不是会回家睡觉。”
  之之说:“我忽然想起来,我有要紧事得出去一趟。”
  她要出去与哥哥会合。
  打开公寓大门,不出所料,屋里已经没有人迹。
  他们备用这个地方最多才一天一夜,可见办事迅速敏捷。
  之之买回来的食物全部包销掉,厨房的垃圾却还没有清理。
  锌盘一只纸碟子上有几只烟蒂,之之抬起头,他们之间包括陈知都没有吸烟习惯,可见一定还有外人来过这里。
  一大幅拼图,之之只占一角,陈知或许知道得略多,但整件事故的始末,恐怕永远是个谜团。
  之之彻底清理公寓,一丝痕迹都不让留下,她把垃圾袋打个结,拎上车,驶到一个静寂的住宅区,在马路角挑一个垃圾箱,扔进去。
  当天晚上,之之凝神观看大热新闻片段。
  主角站在一幅白墙前发表演说,小公寓的墙壁正是这个颜色。
  之之忽然莞尔。
  那天晚上半夜,之之正在卧室看小说,研到门声。便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陈知轻轻推开妹妹房门,探进头来。
  之之自床上跃起,与他紧紧拥抱。
  陈知指旨房角的一只古老大橱,之之会意,与哥哥一起钻进橱内,关上橱门。
  自三五岁起,橱内便是他们谈密话的好地方。
  人长大了,空间便显得狭窄,他们缩着身子抱住膝头,轻轻交谈。
  “人已经离开本成了吧?”
  “目的地很快会公布。”
  之之沉默一会儿,忍不住问:“我是为了你才合作,你呢,你是为什么?”
  陈知要过一会儿才能回答:“我也是为了同胞手足。”
  之之说:“你真的相信这件事?”
  “我相信我们必定胜利。”
  之之再与哥哥拥抱。
  他们听到母亲的声音,“之之,你听没听到门响?”
  之之推开橱门,“妈妈,哥哥回来了。”
  季庄见他们俩还躲在橱里,不禁好气又好笑。
  廿多岁的人,还如小孩一样,实在低能,起码要活过四十,才会添一点点智慧,有什么用?体力又有够应付了。
  季庄看着一双儿女,感慨万千,长得诚然如金董玉女,可是也花了她一生心血。他们养子女同上一代不同,上一代添个孩子不过加上双筷子,冷饭菜汁,胡乱哪个大人的旧衣裳改一改。走廊里行一张帆布床,就带大一个孩子,十八年后,养儿防老,名正言顺地向他拿钱。
  现在的年轻人哪里吃这一套,待他差一点,他立即怪社会,马上成为问题少年,不但要穿得好吃得好,还要求等重、私隐、自由,养育他是大人的天职,他可是要与大人平起平坐的。
  之之看到母亲百感交集,心中惭愧,吆喝哥哥,“陈知快向母亲认错。”
  季庄摆摆手,“你向你爹道歉才真,他辛劳地奉公守法地做了三十年公务员,没想到一刹那变为狗奴才。”
  陈知听得出母亲声音中剩余的恼怒,一声不敢出,低着头垂手笔直站在地面前动都不动,望她息怒。
  “妈妈,哥哥回来就算了。”
  “我不敢同他算,是他要同父母算。”
  “妈妈,他知道错了。”
  季庄问:“现在演苦情戏吗,还不去睡觉,明天可是要上班的。”
  真的,香港人永远是香港人,无论晚上发生过什么事,第二天必定起来工作。
  之之看着母亲走出去,才说:“哥哥,我们真幸运。”
  “是的,我们不但生活得好,还有余力帮助别人。”
  第二天早上,之之在办公室边吃火腿三明治边读报上的政治评论。“……不必讳言,这些民运人士所以能够成功经港外逃,除打通边防关卡之外,香港肯定有人予以支援,而港府有关部门眼工眼闭甚至帮上一忙的可能性,亦不奇抹煞,可以这么说,没有港府的‘视若无睹’,这些大名鼎鼎的被通缉人物是不可能当本市为转运站的。”
  之之连忙喝一口咖啡镇定神经。
  她悄悄地看着左,又看看右,一颗心仍然忐忑,
  之之知道她必须尽快忘却她曾经参予过的这件事,否则心理压力更重。
  有没有发觉年轻人的特长?忘记得快只是其中一项。
  邻座有女同事低声与爱人通电话,说的却是实际问题:“屋价已往下掉了三成,要置业也是时候,看样子不会跌至三折,失去这个机会,婚事又要往后挪,移民?往英国不如往土耳其。”
  之之笑,人人都谈论同样问题。
  受了这样的重创照样若无其事妆扮妥当出来如常生活。
  换上别的城市,光是问为什么已经去掉一年,研究为什么又浪费一年,等到知道永远得不到答案,三年已经荒废掉,怎么都不可能恢复旧观。
  但是在这里,伤口或许尚未止血愈合,不过,人人都已再度振作起来,强颜欢笑都好过自怨自艾自怜。
  又有人要买房子,又有人要结婚了。
  之之肯定李张氏会把孩子养下来。
  中午偕同事出去午餐,但见马路上一条人龙直排向东边,不见龙尾,足足千来两千人。
  “这是干什么?”之之失声问。
  有人去打听回来,摇摇头叹息:“拿新加坡移民申请表格。”
  之之大奇,“长安不易居呢,那边生活程度极高。”
  同事无言,双目憔悴地看着之之。
  呵伤口还在流血。
  警察手持喇叭大声喝令市民切莫争先恐后。
  之之苦笑道:“我妈教的,人多的地方千万避开。”
  闻讯前来轮候的市民一批一批涌上。
  她俩买了简单的食物便折回写字楼,自玻璃窗往下看,人龙越接越长。
  同事喃喃说:“蚂蚁一样。”
  之之心里难过,“骄矜的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同事怒道:“我保证这批人与当日示威游行的是同一批人。”
  之之拉一拉她,“即使是,那也是人家的自由,自由社会,自由选择,自由行动。”
  “对,你说得对。”同事有点惭愧。
  之之微笑,“你也当然有批评他人的自由,这是本市最可贵的地方,一旦全民思想统一,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陈之你的观点一直很通透。”
  “我也是最近才发觉这一点,尊重维护自由实在太重要。”
  “我们最近实在学会很多。”
  之之笑:“人家有弹劾我的自由,我有当他透明的自由,谁中伤我,我可以立即回骂,事后大家仍然好好活着,照样吃喝嫁娶,你说自由多好。”
  游行完毕,照样上班,叫完口号,又到各领事馆去填表格,计划在海外置业,谁都不比谁更高贵,谁也不比谁更鄙下。
  要走的尽管走,走走走,买到飞机票可以即刻走,走了之后,见瞄头不对,要打回头,来来粑欢迎回来十遍地都是聘人广告。
  之之转过头来,叹口气。
  “噫,人群散了。”
  之之一看,果然,群众黑压压朝四方八散去,像芝麻似撒开。
  之之看过二次大战的纪录片,从飞机上拍摄逃难的人群,也就是这个样子。
  之之混身爬起鸡皮疙瘩,连忙回到座位上。
  手头上的工夫不多,她把公司的标准问卷取出改良。
  所有问卷都侧重数字:贵庚、收入多少、教育程度……问卷可不关心谁是温柔的好人,谁是尽责的母亲,那些统统不计会。
  多么悲哀,注重什么德育呢,都无人关心。
  晚上,陈开友在饭桌上说:“星洲天气好比火焰山,房产贵不可言,男子必须当兵。”
  季庄问:“直布罗陀在哪里?直布罗陀的房子都拿来这边卖。”
  之之的地理知识不错,她答:“直布罗陀是英国殖民地,位于西班牙南端,隔着地中海,对着北非的摩洛哥,它们之间便是著名的直布罗陀海峡。”
  季庄看女儿一眼,“呵”地一声。
  之之接着自动说下去:“新墨西州在亚美利坚合众国西南部,它的西边是亚里桑那,东边是德萨斯。”
  季庄骇笑,“谁要去那种地方。”
  “舅舅。”
  季庄发呆,“我这就去叫他回来,我要问个清楚。”
  老祖父喝完鸡汤,咳嗽一声,向之之打一个眼色。
  之之只得继续表演她的地理才华:“爷爷说,他打算尽快卖掉房子到温哥华去。”
  陈开友手上的筷子郎当落地。
  接着他一整个晚上都在房里骂人。
  “这简直就是趁我病要我命。”
  “有这种亲戚谁还需要敌人。”
  “此刻卖房子要半价抛售,老头子最笨这一次。”
  “这种馊主意也亏得她想出来,谋财害命。”
  季庄不去睬他,他俩打死不离亲兄妹,一下子和好如初,她偏帮哪一方面都不方便。
  “老有老的主意,小有小的主意,我就夹在当中,任人鱼肉,做人有啥意思?”
  又说:“叫我们搬出去,当初同他买这间鬼屋,换电线置铜喉,装修花掉一大笔,此刻叫我搬,搬到哪里去?”
  又说:“季庄,父母子女都是假的人生真正寂寞孤苦。”
  季庄只是不出声。
  幸亏还有不出产权利。
  陈开友忍无可忍,“你为什么不表态?”
  季庄愕然,“我为什么要表态?”
  “不表态即助纣为虐,你是沉默的帮凶。”
  “陈开友请你控制你自己。”
  “你涎着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怕。”
  季庄站起来,取过墙上挂着装饰用的一把宝剑,“去,”她怂恿,“去,去把他们的首级取来见我,大义灭亲,去呀,帮理不帮亲。”
  陈开友没想到妻子会得反扑,反而静下来。
  他俩新婚时曾约法三章,世上既然没有不吵嘴的柴米夫妻,那么,就吵得文明一点,一个在大声叫的时候,另一个绝对不可以回嘴。
  这个办法非常奏效,带头吵的那一方见没有人睬他,累了也就收声。
  最不好就是唇枪舌箭,有来有往,你一句我一句,挖空心思丑化对方,盛怒中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
  多年来养成习惯,所以陈开友一见季庄发话,便即对缄默。
  季庄说下去:“斩得断关系吗,父精母血,你走到外边,抬得起头来?自家的事自家解决,请勿贻笑大方,你莫学那些爱国人士,天天在外国骂祖国,不是这样还不配爱国。”
  季庄大声说完,猛地抬头看到梳妆镜子里的影像,才发觉自己额角青筋都绽现。
  她又说:“好子不论爷田地,是他的,还给他,我们没有能力供奉他已经很惭愧,怎么还能向他要。”
  陈开友的气渐渐消了,代替的是丝丝悲哀。
  “没有能力往大屋就住小房子,我同你两人,挤三百土地方已经足够,一子一女早过廿一岁,一早就该像外国人那样把伊们撵出去。姑息养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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