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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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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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庄明知女儿搞笑,也反问道:“大勇若怯你晓不晓得,大智若愚你知不知道。”
  然后一家三口齐齐叹一口气。
  本市快成为叹息城。
   
   
 

(二) 
 
  之之同张学人在一起还是最开心。
  学人是大快活,之之在微嗔时者怪他少长若干条筋,他并不笨,大事办得妥妥贴贴,学业事业均有成且上轨道,只是天性平和,许多琐碎烦恼绝不上身,每晚倒在床上不消一分钟即扯起鼻鼾。
  张学人喜取笑陈之之多愁善感,自寻烦恼。
  两个性格绝对不同的人互相调济,相处极佳。
  之之见了他找他碴:“你好像不难过。”
  学人答:“有些人表现比较含蓄。”
  “遇大事应慷慨激昂。”
  “遇大事更应分析清楚,冷静应付,处变不惊。”
  “你不似爱国。”
  这顶帽子大了,激辣辣飞过来,张学人连忙接住,“我的国家是澳洲,我宜过誓唱过国歌要效忠于她。”
  “明天记得看新闻,外相可能有所公布。”
  “你说会不会有好消息?”
  学人握住女友的手幽默的说:“你倒底爱的是哪一国。”
  之之茫然低下头,五分矛盾,三分彷徨,两分羞愧,表情错纵复杂,一时间不知所去何从。
  学人拍着之之肩膀,“不要担心,把思绪慢慢整理出来再说。”
  之之把头靠在学人的肩膀上。
  “有无同家人说要搬出来住?”
  “今晚说。”
  学人笑了。
  女友推搪尴尬之情犹如哄骗少女说会回去同糟糠之妻离婚的无良男人。
  之之另有一个想法:一搬出来就进入人生另一阶段,完全独立自主了,再也不是依依蹲在祖父母膝下那个小女孩,一切责任后果要自负。
  多么大的一个决定。
  学人外国脾气重,即使娶她,也不会娶她一家,真使之之为难。
  学人轻问:“二十多岁,还不舍得离家?”
  之之又怕得失他,这般人才,诚属抢手货,稍一迟疑,即为他人所得,她焉能不患得患失。
  “我不催你。”学人轻轻说:“我一定等你.”
  之之没想到学人会这样向她保证,无异替她注射一支强心针,原来他知道她的难处,之之感动地握住学人的手。
  一直到回家她心情都上佳。
  一推开门便年到家人在年电视新闻。
  报告员清晰地说:“英国国会中英小组主席曾告港人,说如果香港变得无法管治,英政府可能要检讨关系,不再顾虑联合声明之保证。”
  老祖父大声骂;“滚,滚,叫他们滚!”
  之之的手按在母亲肩上。
  父亲的鼻尖晒得通红,但是脸刷地转白,“此事渺茫了。”他跌坐在沙发中。
  “明天又有游行。”之之说。
  “这次你不出去了吧。”
  之之看母亲一眼、没有回答,只是问:“哥哥呢?”
  “有朋友找他,在楼上详谈。”
  之之上楼去,适逢陈知送朋友下来,与之之狭路相逢,只见两个男子汉三十上下年纪,打扮朴素,各戴一副金丝眼镜。
  可能是陈知的同事。
  物以类聚,陈知的朋友同他一样,都是注重内涵的知识分子。
  之之用目光与微笑送他们出去。
  陈知回来问:“你找我?”
  “哥哥,我有事同你商量。”
  陈知的精神似有好转,他像已经做出重要决定,如释重负,故轻松笑问:“你最近甚喜独行独断,如今又有什么要问我?”
  “哥哥,”之之把他拉到一旁,“我想搬出去住。”
  陈知一怔,注视妹妹,“搬出去?你能独立吗?我劝你三思,你吃的米,用的水,统统由他人供给,你断得了这条脐带吗。”
  “但是,我向往自由。”
  “要付出庞大的代价,超乎你想像的昂贵。”
  “劝人放长目光,不怕牺牲,勇往直前的不也是你吗?”
  “你这个条件不值得,”陈知笑着摇头,“不可混为一谈。”
  “我先去同母亲提出,她若发起脾气,请你站我这边。”
  “母亲近日对我印象甚差,我怕爱莫能助。”
  之之抱怨,“都是你,那么乖,你若带头搬出去,我就易办事。”
  兄妹两索性坐在梯间详谈起来。
  “有人鼓励你造反是不是?”
  之之不语。
  “你一旦出去了,他是否打算照顾你?”
  之之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抑或,他的支持只限于摇旗呐喊,隔江观火,一待不可收拾,立刻劝你处变不惊,庄敬自强?”
  之之说:“我可以对自己负责。”
  “你是娇纵惯了的人,洗头时莲蓬水慢一点便急得顿足,质素稍差的衣服便嚷土土土,又大女人主义,之之,家里对你也讲民主,何用急急争取。”
  “我向往留学生住宿那段日子。”
  “可见是太早开放也有后患。”陈知笑。
  “你不赞成。”
  “非也非也,时机尚未成熟,不宜操之过急。”
  之之抢白他,“每个人说另外一个人,道理总是一箩筐一箩筐,丈八的灯,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陈知劝妹妹,“父母亲大人最近心清欠佳,你用辞婉转些。”
  陈之鼓起余勇,蹬蹬蹬走上去找母亲开谈判。
  意外地,她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旧沙发上抽烟。
  之之坐到母亲身边,“我不知道你会吸烟。”
  陈太太连忙按熄香烟,笑道:“年轻时吸过,戒掉多年,近日吸来解闷。”
  母女俩同坐在一张紫红色丝绒旧沙发上,它的年龄绝对比之之大,自幼她与哥哥两人喜孵在沙发里玩耍,如今丝绒面已掉得斑斑驳驳。
  母亲总是把最旧的东西抬到自己房间,好的新的都留给老的小的,自嘲是拣破烂的人。
  之之有点惭愧,最好的还不够,已是天之娇子,还要争取重高更远的目标。
  “母亲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时间都到哪里去了,记得刚出来做事便认识你丈亲,当时他是大学生,我只是时装店里售货员,经朋友介绍认识,非常喜欢对方,不多久便结婚,很快怀了你哥哥,为求生活安定,他一毕业便投考政府机关,没想到公务生涯一晃眼廿多年。”季庄十分感喟。
  之之老以为人过三十便会认命,真真没想到母亲仍然多愁善感。
  “可是你俩做得那么好,你们是好父母,好子女。”
  “是吗?”季庄微笑,“那为什么你还想搬出去?”
  之之失措,语塞。
  她没想到母亲已经打探到消息,先发制人为强。
  “之之,我明白你的心情,当年我在工专夜校念服装设计及纺织,如果读到文凭,一定有更好成就,但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爱情价更高。”
  “你有没有后悔?”之之好奇地问。
  季庄笑,看着女儿,“哀乐中年。”尽在不言中。
  “这件事我会详加考虑。”之之答允母亲。
  “但愿新一代的头脑比老一代清醒。”季庄长叹一声。
  凡是做母亲的都希望女儿自娘家直接走进夫家,嫁得好,有面子,天天差司机来接老妈出去喝茶逛街作乐。
  次一等的,努力个人事业,出人头地,扬万立名,以光门相,父母也不致失望。
  最怕女儿搞男女关系,失意时又回来娘家孵豆芽,从前之之的姑姑就是这样,在娘家进进出出,被亲戚讥笑。
  姑奶奶幸亏最后嫁到外国去,众人松口气。
  季庄至惧女儿以恋爱为业务。
  “你且慢同你父亲说这件事,近日他已白了中年头。”
  之之默默退出。
  陈开友进来问妻子:“女儿作啥,一脸心事,可是要结婚了?要不正式结婚,别的谈也不要谈。”
  “九十年代了。”季庄提醒他。
  “廿一世纪我还是这样看,谁也别想把我女地拐走,我养得起女儿。”陈开友幸幸然。
  “她男朋友暂时不想结婚。”
  “那么他一定想找死。”
  “陈先生,请你控制你自己。”
  “真没想到那小子外貌忠厚,内心奸诈。”
  季庄只得用手托着头干笑。
  陈开友的烦恼已经够多,再加上一子一女忽然都生出奇怪独立的意愿,更令他不胜负荷。
  他同妻子诉苦,“我的肩膀压得断开来。”
  公务工作越来越难做,政府威信大失,民不服官,外国上司又还不明其中道理,办事作风一似旧时,他们这一批总省级人马便不三不四,不上不下地卡在当中,猪八戒照镜子似,两边不是人。
  任何报纸服务版上的小记者一个电话便叫他们疲于奔命四出应付,专栏上批判目多,亲友动辄嘲弄:“公务员最好做,平日阔佬懒理,届时保送英国。”
  陈开友有苦自己知,退休金在哪里还不晓得呢,四十九岁半的他即使拿得到居英权,到了那边,也无以为生。
  他所服务的机构,一早在去年已经酝酿脱主政府架构独立,同事们本来觉得是件好事,这下子总算可以拿一笔服务全转到私营机构继续赚取日薪,但是最近又犹疑起来,又希望保持公务员身分,以期获得居留权。
  明明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却偏偏自相矛盾,不切实际地盼望两全其美。
  陈开友同妻子说过;“你看看好,结果驼子摔跤,两边不到岸。”
  “退休金总没问题吧。”
  “先给你四分一,或三分一,区区不数目到手也不晓得用来干什么她,以后按月付,太平盛世尚可用来续命,现在要换朝代了,你想想,唐朝的帐留给宋朝付,行得通吗,你是赵匡胤,你付不付?”
  季庄不由得再点起一支烟。
  “这些年来,我看你也省得不能再省,你倒底有多少私蓄?”
  季庄打开抽屉,取出外币储蓄户口,放在丈夫手中。
  陈开友看到数目字,相当诧异,“难为你了,可是也无甚作为,用以防身,总好过没有。”
  季庄仍把存折锁好,“港人胃口越来越大,吹牛皮,啦啪打,动辄不把七位数字放在眼内。”
  “这些日子,辛苦了你。”
  季庄说:“何尝不辛苦了你。”
  两夫妻为着生活,为着家庭,为着老小,从来不敢争意气,强出头,总是忍耐忍耐,以大局为重,只要家人温饱,眼泪牙齿和血吞下,在所不计,渐渐背驼了,志短了,最多不过低低叹一口气。
  可是不明就里的年轻人还往往认为中年人窝囊。。
  他们不明白长年累月缄默地苦干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毅力。
  最令他们难过的是那些残酷的年轻人包括陈知与陈之,他们的子女。
  第二天傍晚,一家人下班回家,急急围着看新闻,不出所料,那长着灰白卷发的外国人本然表示没有可能允许三百廿五万港人进入英国。
  陈知霍一声站起来,看着他父亲说:“在这种时候,还卑下地为这种政府做奴才,诚属不智。”
  陈开友像是一时没有把那番话消化过来,只是怔怔地瞪着儿子。
  季庄耳畔先是嗡的一声,然后思潮在该刹那不切实际地飞出去,她清晰地回忆起怀着儿子的头三个月,怎么样的呕吐晕眩,为着生活,不得不挣扎上班,彼时福利制度不得完善,他终于在第八个月被解雇,心情恶劣,影响胎气,终于剖腹早产,护士把只得两公斤重的婴儿交在她手中,她冒着万箭攒心之痛颤抖地接过幼婴,急急数地的手指与足趾……
  季庄张大着嘴,如今这婴儿已经成长,他是一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他懂得道理了,他竟然耻笑起父母来。
  季庄的泪水汨汨流下来。
  这孩子如何学走路,如何叫妈妈,如何伏在她膝上咕咕的笑,统统历历在目。
  不,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亲儿。
  她冲向前去,仰起头,看着陈知。
  只见陈知一脸鄙夷之色,仿佛在说:像我这样的一个大好热血青年,怎么曾投胎到这种父母家中来。
  季庄混身簌簌颤抖。
  其实孙知见母亲神情激动,也已经后悔,只是坚持原则,一时下不了台。
  陈之过去扶着母亲,对哥哥说:“快道歉,快向母亲道歉。”
  这时候季庄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指着陈知说:“你给我走,你太高太大了,父母不配你,这个家也不配你。”
  之之见事情弄拙,把兄弟推到大门口,“我陪哥哥出去走走。”她扬声道。
  陈开友过来握住妻子的手,他是男人,再伤心一时也挤不出眼泪。
  过半晌他轻轻地,委曲地,自言自语般说。“季庄,我若单为自己,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即使做了三十年的奴才,也不净是为自己,学会拍马屁、钻门路、投机、取巧,也没害过旁人,只为生存,季庄,我凯真的如此不堪?”
  他的妻子不晓得如何回答。
  忽然之间,陈开友觉得两顿凉飕飕,似有东西在脸上爬,立刻本能地伸手去拂,这才知道,自己已忍不住流下眼泪。
  他这才哽咽地同妻子说:“是我自欺欺人了,我是庸才,出尽力气,不过如此。”半生不得意事一起涌上心头,长叹一声。
  老祖父祖母早已躲入房中,不理他们这一代的事。
  偏偏这个时候,门铃一响,有不速之客驾临。
  季庄万念俱灰地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穿花裙子的洋妇,染就的金发,上唇有胡髭,一身狐骚臭,吊着沙哑的嗓子捞娇俏,她说:“我找李察季。”
  季庄的神经绷得不能再紧,见到这个奇景,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之间歇斯底里的笑起来。
  季力连忙迎出来,“苏珊,这是我姐姐与姐夫。”
  他把洋妇扯到三楼自己房去,季庄只听得客人批评道:“房子虽大,太旧了一点。”
  六月以后,什么样的怪事都出来了。
  本来陈家上下三代可以母慈子孝的过完这辈子,老人家延年益寿,家主安然退休,主妇无忧无虑,少年们精益求精,甚至连舅爷都可以继续风流惆傥。
  此刻这台叫幸福家庭的戏忽然演不下去了,原剧本中角色的性格全部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失去连贯性,善良的季庄头一个不晓得如何适应。
  陈开友把妻子紧紧拥在怀里。
  时光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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