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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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笙寒-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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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中月已西沉。傍晚离开蔹太后的扶摇殿,我信步闲庭,却终是来到了太液池边。自失一笑,也就寻了以前的位置坐下来,凝望一池秋水。心安然沉静下来,呆呆出神一直到现在。
握住栩然伸向我的手,稍一用力站了起来。腿脚因长时间不活动而僵硬酸涩,我身子一软,但被及时揽过靠在他胸前。

「栩然,你的手也好凉,找我很久了吗?」
「是。我在离云殿一直不见你回来,就出来找你,可走过很多地方你都不在。」
「可你明知道的,我喜欢太液池,喜欢在这里凝神望水。」我的视线再次投向波光微漾的水面。残荷已尽,秋水惊寒。
「……并不是这样的。其实你只有在伤心的时候,才会想要看水。……我原本以为,你不会再来这里的。」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的话语里流露出的一丝失落让我心疼,但在同时也使我幡然清醒。我总是在不自觉间沦陷入他的脉脉温情里,任性地抛开一切繁冗琐事。只是,这一切,在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前,即将成为过去。

「栩然,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喜爱看太液的水么?」我低头看向黑色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心底陌生的感觉升起,水面随波微曳的面容精致到几近完美,有着狭长的凤目和浅绯色薄唇。一刹那的失神间,我甚至以为那是我精神恍惚中看到的母亲的幻影,于是我下意识地对她微笑,伸出右手想要抚上她的面颊,却在指尖触到水面的瞬间,眼中的整个世界分崩离析。
手浸在冰凉的秋水中,丝丝缕缕沁入的,是彻骨的寒意。我却怔怔地没有将手收回,感受着此刻的冰冷,是如此的清晰而真实。
「你在做什么!」栩然半强迫地拉了我离开水边,解开衣襟将我的右手贴上他的胸前,温热的触感让人心思游移。
我挣了一下,他却没有松手,反而顺势将我压到怀里圈住。他的怀抱温暖舒适,我埋头在他的颈项里,闷闷地继续开口。
「……最初的时候,我也只是无意识地,喜欢上长久地坐在这里静静看水。后来,我渐渐明白,那是因为太液的池水清透明澈,像极了一个人的眼睛,而那人,我却无缘再见了。心里无比希望他回来,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此只能暗自缅怀,那是怎样一种消沉无望……再后来,我发现有另一个人的眼睛,有着与隐光如此相似的清澈……」
「王,说了这么多,你是想要告诉我,我只是个替代品么?」轻轻地开口,他附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可,如果我说,我早就知道,你面对我时所有的微笑,其实都是给另一个人的;但是,我并不在意呢?」
我哑然,没有想到他这样的回答。重重地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震惊。再开口时,声音里融入了刻意的冷漠。「可是我在意。每次看到你与他似是而非的清澈目光,我的心都会碎裂般痛彻,所以我不能忍受自己再见到你了。明明是,你们做了相同的事情,为什么,你可以活下来,而他却不知今昔何处?!」
「相同的事情?」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环在我腰间的手向下滑去,我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
「真是可怜呐,这么说来,我仅仅是你的试验品?因为他的失踪而起的一场挑衅?」他的声音冷冷地,让人听了心寒。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清晨里,他短短一日的放肆、戏谑与轻佻,而后在我面前的时候,他总是温柔如水。此刻细想,我竟恍然无从知晓究竟那个才是真正的他。
「难道你认为,除了这副身体,你还曾得到过些什么?」话虽违心,可事已至此,戏也只能演下去。或许,从头至尾自作多情的都只是我,而已?
「那,就让这身体,再陪我最后一夜,如何……」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被他禁锢在树下,圈在手臂中动弹不得,背后是楝树干摩擦的粗糙质感。
我没有挣扎反抗。闭上眼睛,我看到自己这一场迷蝶晓梦的终结,迷梦中翩然远去的蝶翼渐不可见。今夜,是最后的放纵。
他低下头,灼热而凌乱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颈侧,动作第一次如此恣肆,吮吸舔舐的唇舌重重地落下,烙印一般力。
疼。我咬住下唇,微微侧了头,目光散漫地掠过水面。
月光黯然失色,夜已是最为黑暗的更阑时分,无尽的黑夜弥漫,而太液池的水清澈依然。

第十七章

黎明时分,天空却是阴沉的铅灰色,彤云密布。
起风了,深秋的风真的是很冷了。我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襟,靠在树上的坐姿未动。
栩然终是没有强迫地抱我。最终他只是伸手抬起我的脸,静静地凝视了片刻,浅淡清澈的琥珀色眸子里光华流转宛若流岚。转身离去,风漫扬起他的衣袂犹如翩舞的蝶翼,他的身影渐渐消散在沉沉夜色里,消逝在背后凝望的我的眼中,却深刻在我的心里。

又一阵大风吹过,雨开始落下,淅淅沥沥很快大了起来,打湿了整个灰色蒙蒙世界,恻恻阴寒的秋意弥散。
我站起身来,有些不知所措,是该冒雨冲回离云殿,还是仍然躲在这树下避雨。
楝树稀落的枝桠已经无法阻挡倾盆而下的雨水。雨滴连成浓密的线,犹豫间衣服已被冷雨浸透,寒风一过,我无法抑制地开始瑟瑟发抖。
抬手抹了一把满面的雨水,我不顾一切地冲进雨帘。

雨水冰凉,打在身上却是一阵阵灼烧似的痛。
从来没有觉得太液池与离云殿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抬起头是弥漫整个天地的灰色,望不到尽头。
身体好重。明明冷得颤抖,体内却像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好难受,为什么还没有到……

视线开始模糊,意识逐渐远离。
突然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熟悉的温暖包围,是栩然。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只看得到一个摇晃的人影。
用尽最后一丝理智与力气,我开口,吐出细若游丝的声音,「你走……」
却是不自觉间手已扯住那人衣袖,牢牢地不肯松开。

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一无所知,突如其来地淋雨以及低落的心境令我高烧不退,持续沉沉昏睡。
勉强睁开眼睛已是在几天后,可以听到窗外潺潺的雨声。
视野中没有栩然的身影,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见我醒来,蔹太后端坐抚琴手指停下,袅袅的琴音消散在雨声中。
她起身走过来,手指抚过我的脸颊,指间冰凉。
「……他,已经离开了?」
她点头,眼神黯了一下。许久,侧过头望向无际的铅灰色天空,「寒蹊,即将兵临城下。」

翌日寒雨初歇,风流云散,久阴多日的天空终于重现清明,我的心里却有茫然若失的怅怅之感。那些丝雨连绵的日子里,纵然空气里满满的都是令人窒息的阴冷潮湿,却可以在温暖安静的室内,如冬眠的兽一般静静蛰伏着,闲逸而悠然。
然而没想到,只是我醒来后的第二天,雨收云断之日,便是一切结束之时。
寒蹊军队攻入旸京城时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人们早已不满蔹太后的专权乱政,守城的军队也只是象征性的抵抗一下便也弃械投降,何况在京城常年逸豫的生活使他们根本无法面对训练有素军纪严明的驻北大军。

重光殿厚重的紫檀木雕花门紧闭,虽是正午时分,殿内却晦暗如昏。我站在御座前的高台上,看光线穿透门的缝隙,化为丝丝缕缕的金丝。这金丝密密匝匝地缠绕住景王宫里的每一个人,华丽繁复而又坚韧无比,任人挣扎或是隐忍,结局都只有尘土飞扬。
我的身后响起珠帘掀起的细碎的悉索声。此刻蔹太后终于走出珠帘站在御座之旁,我没有回头,却感觉到她目光清晰地扫过眼前的大殿,那里空无一人。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隐匿帘后把持朝政不过短短半年,而今天或许她的政治生涯将随她的生命一起走到尽头。
我不知道寒蹊是否会放过我,我也不再去在意。想来不过或赐死或软禁,我又能有怎样的结局。

殿外安静得异常,那些趋炎附势宫人们早已逃光。鲜有冰刃相交的声音。不抵抗的诏令是我下的。早在寒蹊的军攻入旸京城时胜负就已定,何必再白白葬送近卫军数千人命。我可以想象到他们领命时的愕然。
来了。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无到有,由远及近。
我微抬首,静等一个结局。

身后突然传来撕裂锦帛之声,紧接着是鲜血喷涌而出的声响。我愕然转身,看到的是自尽的蔹太后缓缓软倒在御座之上,衣袍染血。她的眼神已经涣散,看不出表情,唯有没入胸口的匕首寒光峥然。
我走过去抱起她,她的唇嗫嚅着,「笙儿,对不起……要好好地活下去……忘了,过去吧……」
她的血染红了我月白色的衣衫,而我的怀里她的身体渐渐变冷。

「寒笙,记住了,左胸第三、四肋之间,一剑毙命。」
我的眼前依稀出现了幻像,许多年前一个冬日的午后,还是蔹妃的她对着学剑回来的我如是说着,手中把玩着一把华丽而小巧的匕首,神情随意,眼神灼然,语气自信。仿佛她握在手中的,不是一把精致到让人以为只是玩具的匕首,而是,江山。
只是谁会想到,这样的一刺,最终会用回说话者本人的身上?
由不得我沉浸于回忆,重光殿的门缓缓开启,声音沉重绵长如同叹息。

正午灼热的阳光蓦然肆虐进来,消融掉重光殿内的每一处阴影。
我的二哥宇文寒蹊站在大殿门口,周身被逆来的光线勾勒出金色眩目的轮廓。风从他的背后涌入,吹起他的衣发猎猎飞扬,器宇轩昂宛若天神。
逆光中他的眼睛幽深莫测。
我微微的笑了,笑容浅淡却凄婉。
「你回来了啊,蹊……」
金色的阳光中翩然飞扬的尘埃缓缓落下。

第十八章

相视无言的瞬间就是漫漫流年。
弱势的傀儡帝王与坐拥重兵的先王王子,王权的争夺,这本就是个毫无悬念的时刻,而此时的寒蹊却长久地沉默着,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侧未出鞘的剑柄。
我低头去看怀中的人。蔹太后双目微阖的面容看似只是一张睡颜,流露出淡淡的疲惫与安然。她的脸上有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依稀的笑颜却让人觉得纯净明丽一如二八年华的豆蔻少女。
于是我也浅浅地对她微笑,希望我的笑容,可以帮她在漫漫三途川路,寻觅到另一个人的身影。羽荨,羽荨,相处的最后时日里,她一次次梦呓般地低吟这个名字,几多温柔,几多眷恋。拂开心底记忆上满落的尘埃,断断续续的讲述勉强拼凑起过往,才发现,纵使这些年竭尽全力想要遗忘,一切却清晰依然。记忆,早在那人的身影第一次映入眼帘起,就已刻骨铭心。
怨别离。与所爱之人天人永隔的痛楚我亦深明,而这样的痛她压抑忍受了十五年。此刻她已解脱,为什么我还要继续忍受煎熬。是罪?是罚?
出神间突然下颔被禁锢,头被迫仰起,我不自觉紧了紧手臂,牢牢抱住怀中冰冷的身躯。

军戎生涯在寒蹊身上积淀了沉稳而凛然的霸气,那张本就坚毅而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更添一份令人仰视的英武之气。
近在咫尺处的暗蓝色双瞳幽深依然,眼中如暗夜沧海之上涌动的波澜,壮阔而有震慑天地之势。依稀有点点的眸光寥寥闪烁,而我已无意探究其中的涵义。

我抱着怀中人站起身来。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却显出艰难,手臂酸软虚弱仿佛要断掉一般。我稳了稳身形,缓缓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向外走去。
或许这几天的沉沉昏睡中,我已在潜意识里斩断了所有的思绪,压抑了一切的痛楚。完全不同于隐光失踪后那样深切的无力感与疯狂的迷乱,此刻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境,不知究竟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眼前的人。伤心么?流泪么?可心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栩然,蔹太后……他们终是都离开了,匆匆而过的身影带走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一同远去,留下我一个残破的躯壳在原地,麻木而漠然地继续翻过生命苍白而单薄的每一页纸张。

抬脚跨过重光殿陈旧的门槛,我眯起眼睛直视向当空的太阳。从来不知道深秋时日里竟能有如此眩目而明媚的阳光,让人即使站在光线之外阴影里,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融融的暖意。
然而阳光一旦掠过交叠错杂的兵刃,那反射而来光芒便带了森然的冷意,明晃晃让人生厌。
我仍旧旁若无人地向前走着,愈近,那些持械的将士们却没有退让的意思。
微微皱眉,我顿住脚步,转身开口。「二哥,如果我是你,此刻断不会和一个已死之人在这里纠缠……你的母妃,难道,你不想见她或许是最后的一面么?」
「……她,在哪里?」他的声音低沉,却有掩饰不住的动容。
略微低头勾起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这筹码果然足够分量,让他暂时无意顾及我的行动。我没有押错,寒蹊是个重感情的人。
见我沉默,他立即领会到我的意图,示意手下撤开。身后凌乱的金属摩擦声响过,我知道路已畅通无阻。
「冷宫。至于具体是哪里,我并不知晓。」我没有抬头看他,目光扫过他紧握却轻颤着的双手,心中黯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春风夜月年年度,道是埋香处。景王陵之中有墓地名为玉钩斜,葬的是历代景王的妃嫔媵嫱。
逝者已矣,入土为安,那里本该也有蔹太后的三尺之地。可如今形势,宇文寒蹊是断然不会放过蔹太后的。斩草不除根,沈家劫后余生的人,也定不会放她善终。无法知道这场回环往复的血债到底如何才会还清,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力保全她的遗体,而寒蹊也默许了我的行为。
当日傍晚昏昧的夕晖里她在我的眼前火化。渐渐暗下来的夜幕里,扶摇殿偌大而空旷的院落中央再次燃起熊熊的火焰,灼热炙烈,醴艳异常。
心已成灰,人已成灰,相思亦成灰。
寒夜吹彻的肃风扬起最后的灰烬散落每个角落。
不是不想带她走,放她离开景王宫这个牢笼。即使离开了,一缕孤魂,又有何处可以归去?景王宫终究是葬送了她一生韶华的坟墓,逃不开了。……天地阔远,无处可逃。

何处归路,何处故乡。
生于斯,卒于斯。
歌于斯,哭于斯。

每一个身处景王宫的人必定永远与这里纠缠不清,最终都被它埋葬了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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