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 by ciel mu 第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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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by ciel mu 第四部-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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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书房议定出兵计划以后,夜非先行告退,去城外整点兵马。元凰将北辰胤留了下来,换去了朝服同他相对而坐,让宫人泡茶端上。开春的新茶在锡罐里存放数月已是苦味大过清香,元凰啜了一口便放下茶盏,明知道北辰胤明日就要领军出征,偏偏想不出话说。他六岁那年随父皇送过北辰胤一次,彼时北辰胤是去戍边而非征战,还跟他拉勾约定要尽早相见,虽然在他小小的心里不太相信北辰胤所说的“尽快”,却也知道皇叔定会回来。他还记得那时候听说了三皇叔是同神武侯对调职务,于是变着法子打听起神武侯的身体状况,希望他早点儿康复痊愈,好去边关换回皇叔;有时又会突然想到神武侯是在边关多年才染病上身,下意识将边关想象成脏乱不堪的坏地方,不由记挂起北辰胤的身体,怕他也在那里病倒。等到元凰登基初年,他又送过北辰胤一次。彼时他方知真实身世,对北辰胤的心思琢磨不透,一时觉得北辰胤对他不计回报真心关爱,一时以为自己只不过是那人皇权道路上的踏脚砖石。他尽力要装出冷漠不屑,执意不肯去城外践行,只为了不让另一个人看穿他的深深依恋。那时候元凰知道北辰胤出征四族势在必得,没有太过担心他的福祸安危,反是一味苦恼挣扎着该如何同他相处,最后狠下决心想要一了百了。
  如今元凰第三次送他出城,两人之间终于算是开诚布公无所隐瞒,元凰却深知战局险恶危如累卵,再也没有往日候他凯旋还朝的笃定悠闲。他沉默半天,把茶盏放在桌上用手指转着圈儿,北辰胤在旁边看着,也没有要告辞的意思。元凰一不留神打翻了茶盏,眼看着瓷盏咕溜溜打着转儿滑出了桌沿,浑然未觉热水溢了一桌,弄湿了他的暖褂。北辰胤见元凰迟迟没有动作,赶紧伸手接住落到一半的瓷杯放回桌面。元凰被瓷木相碰的声音蓦然震醒,脱口而出道:“以前我跟你说不记得六岁那年送你时的样子……那是骗你的。”
  “是吗?”北辰胤笑道:“你那天的模样,我也是记得的。”
  “……明日清晨,我去城外送你。”元凰又沉默一会儿,憋出这一句话,顿了一下,转开头去:“路滑霜重,行军多加小心。你的身体……也多加小心。”
  “我自有分寸。”北辰胤颔首道;“夜鸮我带走一半,另一半留在赤城。夜鸮部队同禁卫军各有优劣,皇上可见机调遣。”
  “夜鸮你都带走吧——他们常年随你左右,差遣起来更为得心应手。”元凰道:“赤城这里,可以依靠狄。他颇通兵法,又是朕的亲信。”
  元凰口中的狄,便是当年那名在他授意下挟持长孙太后的竞技场斗者。他感激元凰将他救出苦海,甘效犬马之劳,元凰见他初通文墨又心思细密,便将他留在军中,慢慢提升至现今的禁卫统领。北辰胤想将一半夜鸮留在城中,不是看轻禁卫军的战力,而是担心元凰在军中缺乏亲信易生变故。元凰明白他的顾虑,所以将狄搬出说话,北辰胤同狄并不相熟,听元凰对他如此信任,也便不再多言。
  两人然后又坐了片刻,元凰大约是觉得冷了,起身把窗户留着的缝隙合上,没有传唤宫人,而是蹲下身子亲自动手将地上的炭火盆挑旺了一点。“活佛圆寂后,朕早知西佛国边境要出事……只是一直拖着不及举措,让他们抢了先。”他一边挑拨着盆里炭火,借着热气搓了搓手,一边低声轻叹,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惴惴:“楚王孙那样诡异的功夫,再多士兵也不是他的对手……”
  “两军相交毕竟不是江湖比斗,一个人的力量也是有限得很。以一当百、当千或可,以一当万总归勉强。”北辰胤知道他对当日西佛国内,前去接应的整队禁卫军士瞬间金封的惨状心有余悸,柔声开解他道:“若楚王孙真有那般神力,直接单枪匹马灭了北嵎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要灭我北嵎,好让龙气冲出地脉。”元凰在北辰胤低沉的声音中冷静下来,分析战局时候的嗓音变得稳温文和缓:“敌众我寡,若是战况不利,不必死守前线。退守赤城,未必就是死地。”
  “两军交战,难以多寡论输赢。”北辰胤说完这句话,又点头答应道:“皇上的意思我明白,若非万不得已,必不会枉送了性命。”
  “到了万不得已,也不准送了性命。”元凰挑起半边眉毛,冷冷纠正他道,面色一下子寒了数分,见北辰胤一怔之后点头不语,自觉语气失了分寸,方才还气势万钧地紧盯着对方,此时讪讪地移开眼睛去,回复到开始时候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话可说的窘况,低头喃喃道:“那你早些回府休息,明日还要起早。”
  “皇上,”北辰胤站起身来作出告辞的姿势,一面轻声嘱咐道:“皇上之能堪比北嵎历代明君,留在赤城定能独撑大局。臣此去别无顾虑,只还有一句话要说。西佛国若是久战不下,可能会求赤城增兵……”
  “朕明白。”元凰打断他道:“增兵添粮,有求必应,你放宽心。”
  “哈,并非此事。我如何信不过皇上?”北辰胤略微诧异地笑起来,停顿片刻沉声道:“不论那头战况如何,赤城留驻守军不能少于两万五千,皇上切记。”
  两万五千守军,要防备敌军进攻略嫌太少,要维护城池寻常治安又大材小用。元凰不知他是如何计算出这个数目,没有细问,但是点头记在心里。他在北辰胤转身离开的时候叫住他,取下脖子上贴身挂着砗磲水晶链子,迅速塞进北辰胤的手里,然后孩子气地抿嘴笑笑,退开几步站定看着北辰胤:“这是母后特意从西佛国求来,保平安的东西。”他说到这里,似乎觉得已经成人的自己不该再相信这些幼稚玩意儿,局促的粉红云朵从脖子悄悄爬上了耳根:“朕戴了十多年的——不过现在活佛死了,不知还有没有用。——你带在身边吧,总没有坏处。”
  北辰胤低头瞧瞧,掌心里的水晶尚带着元凰的柔和体温,比烧烤的炭火还更温暖几分。他小心合拢手掌,生怕捏坏了链子,然后抬起头来:“我随身带着。”
  “嗯。”元凰应了一声,又说一遍:“明晨朕去送你”,唯恐遗漏了什么要紧事,低头再细想一番,开口要求道:“别人在军中都有家信传回,朕能读到的只有军情题本。——若那上头是你的笔迹,朕也权当作是平安家信了。”
  “领军在外,军情理应由我亲笔上奏。”北辰胤点头应承道,见元凰没有别的话说,于是出言告辞:“臣先告退。”他随后推开房门转身走了出去,外面风刮得正紧,卷起雪花漫天,元凰用身体抵住书房门口,立在北辰胤的身后。宫人们赶紧拿着皮裘迎上来,被他挥手屏退,眼看着片片白雪从身边袍底灵巧地转入书房。他望住北辰胤的背景,明知道翌日还会相见,就是舍不得挪开目光。寒风裹着冰晶,吹打进他的眼里慢慢融化开来变为热流,让他不得不阖起眼睛。眼底灼伤似的疼痛起来,击穿脑后一直蔓延到了胸口。再睁眼的时候,他透过被风刮散了金棕色额发看到不远处的北辰胤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住脚步,回身迅速向他走来。他不自觉地迈步迎上前去,书房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砰然闭阖,阻断了退路。北辰胤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刚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拨开,浏海又被风吹回原来的位置更为凌乱。元凰意识到失态,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撇开头去,听到北辰胤在他耳边轻轻叹息,声音同以往一样坚毅刚强,夹杂着不容错认的温柔不舍。
  “我在军中,自然时刻记挂皇上。”北辰胤看着他缓缓说道,换了称谓:“然皇上在朝中日理万机,切勿以臣为念……”
  “是,朕……我记住了。”元凰低声应允着,抬起头望着另一个人,额头抵在他微糙指尖。后面的话语他没有听清,只记得他同北辰胤靠得那么近,以至于能在凌冽风中辨出彼此的呼吸,仿佛只消一个拥抱,就可以融为一体。
                  十一 暗合
  
  往后的数十天里,西佛国的情势如何严峻,元凰其实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北嵎军队支撑得很是辛苦,同十酋军队交锋过几次,各有胜败,死伤不算严重,彼此试探僵持着,都还没到拼命的时候。元凰当日希望北辰胤在赤城内修整完毕军队再行出发,后来才得知北辰胤率军到达的时候,先前增援的萧宇部队已经折损大半,萧宇本人也在赤城援军到后不久死在了军中。北辰胤随后上表奏请朝廷追封萧宇身后荣光,只字不提维持战局平衡的风险艰难。他不肯细说,元凰也不写信追问,只把他写来的简短战报一份份收好,摆在书房案头。
  传回的军情战报,大多数是北辰胤亲笔书写,也有少数由神堪鬼斋代笔,末尾一律属上北辰胤的名字。奏报内容通常无甚紧要大事,总像是北辰胤的说话口吻,每次简洁明晰的罗列出两军最新死伤数目,军中粮草情况,好让朝廷放心。元凰回执过去,也不过寥寥慰问几句,权作安定军心之用,体己话语不能出口,亦是无从说起。虽然次次都只照搬些陈词滥调,他却写得格外认真卖力,一笔一画都用上了幼年习字时的力道,像是要交书法作业似的,下笔前一丝不苟地想好结构安排,若有写的不满意的地方就换纸重写,仿佛这样一来,就能透过纸背将无法出口的万语千言传达给另一个人知晓。
  神堪跟随北辰胤多年,模仿字迹惟妙惟肖,外人看不出端倪,却难以瞒过元凰的眼睛。北辰胤少时先习隶书,再习钟繇楷体,写小楷时亦颇有隶书风范,同寻常公文所用之方正出锋的钟王小楷颇为不同,尤其是他习惯在写完撇、捺之后停顿挑笔,使得字中撇似雁翅,捺似雁尾,别人若想临摹伪造,须对隶书有颇深造诣。元凰对隶书无甚钻研,但少时曾多次尝试模仿北辰胤的笔法,对他的写字习惯谙熟于心,神堪伪造的纵有八九分像,在元凰看来总在那么几个字上或缺或过,不似北辰胤亲笔。他默不作声地将西佛国边境战报分作两迭,一迭是北辰胤亲手书写,一迭则是神堪鬼斋字迹,偶然遇到几封急报字数太少,连他也分不出真伪,便都顺手归入神堪那一迭里。起初时候封封都是北辰胤的亲笔信,渐渐的大多成了神堪仿写,直到正月月末的那天,元凰蓦然发现神堪鬼斋的那一迭信,已经比北辰胤的那迭更高更厚。他不死心地拣出最近几份军情又细细看了一遍,觉得实在没有错认的可能,才郁郁地将纸张放回了神堪那一迭里,坐回桌子后头。他伸手拿过北辰胤的早先书信,想打开再读一遍,最终还是合拢放去案上,摊开了新上的奏折。
  宫内的早朝、午朝还是日日不缀,原先定下的日讲、经筵也都照常举行。北嵎朝臣们原先听说西北十酋声势浩大,以为他们会同闻讯赶去的北嵎军队正面交锋大战一场,两三天内便能生死立见。没想到十酋军队在西佛国边境安营扎寨,谨慎观察,即不敢贸然挥军进攻,也不肯就此引军西退。一来二去,北嵎军队同他们对峙已近一月,而这场战争仍是前途未卜。官员们都清楚战局越是拖延,对缺兵少粮的北嵎越是不利,然而在目前兵力不济的情况下,又无法先发制人,同十酋军队速战速决。进退两难之下,看不见终点的等待变得比可以预测的灭亡更为噬人心脾。大多数朝臣变得惶惶不可终日,就好像是押赴刑场问斩的囚犯突然间听说行刑的刽子手不知去向,忐忑不安又心存侥幸地跪在午门之外。他们知道皇上必定比他们掌握更多的情报,或许已经明确看到了战争的混沌结局,于是在见驾的时候格外留意皇帝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一个眼神手势的暗示,在出宫之后彼此询问。这种私下揣测上意的情况愈演愈烈,终有一日元凰在御书房里,当着几个文臣的面,把案上的累积战报一字铺开:“这些战报,朕读过,你们也读过;如今你们看不到的,朕也看不到。你们既有心群策群力的猜测战局,不如就去西佛国走一趟。”
  元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负手站在冬日难得的暖阳底下,看不清俊秀眉眼。文臣们知道触了龙须,忙不迭请罪,劈里啪啦跪了一地,好像没绑紧的柴火担子,一枝一枝落在地上,发出零散声响。他们趴了一会儿,等不到皇帝说话,于是心惊胆战地抬头去望,见到元凰就站在他们身旁,正出神注视着书房窗外不及清扫的雪堆,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留不下一点痕迹。皇上的心思一向难以猜测,何时变得如此喜怒无常,他们却是不知。从他们的角度看去,年轻的皇帝高而瘦削,微微高扬着下巴,没有朝冠遮掩的五官徒然变得无比陌生,眼睛比正视时候稍显狭长,眼角流露出枝枝蔓蔓的疏离推拒;披着的朝服过分繁重华丽,将他的身材衬出一种不真实的雄健厚实。这样的皇帝比在金銮殿上坦诚,却也更让人感到害怕,就在大臣们以为皇帝永远不会气消的时候,元凰完全忘了刚才一幕似地惊讶问道:“你们怎么还跪着?”
  说完这句话,元凰摆摆手,不看他们顾自走入了内堂,留下面面相觑的三人,老老实实又跪了片刻,直到外头太监提醒,才轻手轻脚地从地上爬起,因为跪得太久膝盖发麻,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元凰的这次发作在第二日上朝之前传遍了朝野上下,暂时杜绝了种种不实猜测,北嵎朝堂又回复到战争最初爆发时的样子,用等待女儿出嫁的复杂心情每日期待着西佛国边境的最新战报。
  江仲逸在这个时候又一次显示出他非凡的勇气同镇定,在北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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