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什么情况?”
如果弗兰契上校早吃午餐,夏蒙上尉就得迟吃;如果夏蒙早吃,弗兰契就得迟吃。可是,倘若弗兰契上校忘记告诉副手自己准备什么时间吃午餐,莫里斯·夏蒙就只好坐在办公桌后,拿不准什么时间、甚至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若在平时,这也没大妨碍。可是今天,出于某些个人原因,夏蒙特别想出去吃午餐。他打开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想收听新闻广播中的报时,却只能听见音乐。他关上收音机。
眼看耐德返回无望,加上无人记得他何时走出办公楼,夏蒙只好伫立窗前,俯瞰格罗夫纳广场,试图拿定主意该做什么。
耐德以往并不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办公楼,以至于连门口卫士都没有印象。可是最近他在白天上班时间确实变得有点行踪不定。
今天早晨,夏蒙在钻进轿车、动身去接耐德之前,在电话亭里打了一个电话。
正是这个电话,使他现在忧心忡忡。
他注视着那个坐在长椅上的长腿姑娘,南希·李·米勒,这回没啃三明治,身边也没有阿拉伯情人,只是还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即使隔着不算太短的距离,夏蒙仍能看出她这回用的是新笔记本,显然原先的笔记本已被她的上司拿去看了。夏蒙看着,心里陡生一计,此计未见得高明,却是情势所逼。
夏蒙在草坪上兜着圈子,以便悄悄绕到南希身后。空中阴晴不定,时而阴霾密布,时而现出几朵浮云,没有下雨和出太阳的迹象。人们行色匆匆,抬眼看天——兴许是相互打量,夏蒙想——脸上一副疑虑重重的样子。
他悄悄走到南希座椅后。她其实在读一本书,手上摊开一本平装小说,下面藏着那本螺旋芯活页记录簿。单以她的文学趣味而言,她心里倒还有几分爱国热情,因为她此时潜心阅读的,是一位侨居国外的美国作家一套极为走俏的色情畅销书中的一本。
“真不害臊,南希·李。”夏蒙在她耳边喁喁低语。
姑娘猝然遭袭似地一下子从座椅上跳起来。她从喉管里迸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等到缓过神来,才看清身边这位悄然而至的男人。“喔,是你!吓死我了,莫里斯!”
“你就看这种下流透顶的书?”
她羞得满面绯红。“你喜欢的那些书我看了一点都不带劲。”
他拍拍她的手。“今晚有空吗?”
“恐怕没空。”
“那就明晚。”
“这个星期都不成,莫里斯。”她竭力使自己的拒绝带有一点容待日后邀请的和缓意味,可她疏于心计,不善表达,以致夏蒙怀疑这种拙劣的谎话是否值得自己戳穿。
他从她手中拿过小说。“哪些地方最来劲?”
“你可以买一本自己看嘛。”
“我的女朋友手里已经有一本,我干吗还要多此一举?”
她的脸愈加绯红了。“莫里斯,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你的女朋友的?”
“在我梦里。”他故作姿态地喃喃说着,伸手拿起笔记簿,从后往前随意翻了翻。“记下一些色情描写,南希·李?”
“把它给我。”
“这儿。”夏蒙没听她的,只顾找到本子上面一行“12时55分,耐德外出”,冲着她咧嘴一乐,任她夺回这非同寻常的笔记本。
一阵沉默之后,姑娘的目光掠过草坪,盯牢了一个男人身披海军呢风衣,任凭风吹浪打,犹自岿然屹立的半身铜像。
“哦,对了,”她终于想起这个问题,“那是谁?那个老头,身上穿的啥,大衣?”她手指铜像问道。
“F。D。R。。怎么啦?”
“哪个F。D。?”
“富兰克林·狄朗劳·罗斯福。二次大战期间的美国总统。大萧条时期当选上任。如果我没记错,他连续四届当选为总统。”夏蒙两眼直视着她。“你肯定听说过他。你上学时,老师准提到过他。”
“他们讲过吗?”
“南希·李,”他略一沉吟,用一种飘飘忽忽,仿佛并不存心发问的口吻问道,“你今年多大岁数?”
“超过18岁。”
“说正经的。你有21岁了吧?”
“是的。怎么?”
“南希·李,”他说着,把她的两只手紧紧攥在自己手心里,“可以对你说句悄悄话吗?有关性的?”
她神经质地笑了一下。“为什么不可以?”
一阵尴尬无言的沉默。她的脸上泛出两朵红晕。
“说了你可别受不住!”
“莫里斯!”
“南希·李,这帮阿拉伯兔崽子要天天搂着你睡觉才会觉得过瘾。别对我说,你以前没听说过。”
一阵更尴尬的沉默,时间更长。“你一直在暗中监视我,莫里斯。”
“我嫉妒得都快发狂了。”
她纵声大笑起来。“我说了你还会醋意大发。我和他在罗马待了一星期,天天都干那事。”
她的笑有一种感染力。夏蒙也禁不住嘿嘿笑了一阵。她看了他一阵。“今晚不成,莫里斯。我8点钟有要紧事。”
“那就5点半到我住处如何?完了我准时送你回来。”
她默默无语地坐着,一边抚弄笔记本。“你不了解这个人,莫里斯。他是……我是说我好像总是欠他什么,他跟我干那事,总是理直气壮。看到谁跟我接近,他准会发疯似地胡搅蛮缠。”
“5点半钟,格罗夫纳广场奥德利路口。我在一辆棕色菲埃斯特车里等你。8点钟你爱去哪就去哪,准误不了事。”
“我说不准,莫里斯。但愿我能来。”
“这小子已经把你玩厌了。你也对他腻烦了。我们俩可以从头开始。”
她双唇微合,两眼忘情地打量着他,恍惚间笔记本从膝头滑落到草地上。
“那以后呢?”
“那就看你了,南希·李。反正我对你是一片痴情。”
“那……”
“5点半。格罗夫纳广场奥德利街口。就这样约定了。”
南莫尔顿街和布莱海姆街之间的拐角处,坐落着一家妇女时装店——布雷克托普时装店,专营面向衣着入时、收入中等的妇女的普通女装及手套、手提包等装饰品。夏蒙觉得它一直在那儿,从来没有倒闭过。该店以女老板的名字命名,她因开了一家吸引各界名流纷至沓来的罗马夜总会而名闻遐迩。不过店主取这个名字还有另一层原因。夏蒙离开南希·李,匆匆走向南莫尔顿街。他在街角稍立片刻,朝对面布雷克托普时装店的橱窗打量了一番。
接着,他走到这条街的另一端,走进一家咖啡店,要了一只黄油烤面饼和一壶中国茶。他坐了大概15分钟,一边凝视桌面,一边寻思。他今早和人约定1点半钟会面,现在已经2点半了,不知对方是否能来。
他独坐一隅,心里既不紧张也不松弛,只顾留意时间的流逝。忽然,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他抬头看去,来人正是布雷克托普女装店的老板娘布雷克托普女士。
她在夏蒙身后落座。这样,她压低嗓门说出的悄悄话,便只有他才能听见。他听见她擦燃火柴,随后一团烟雾喷在他颈背上。“呶,小伙子,你时间来得及吧?”
他点点头,开始用铅笔在咖啡店的一张廉价餐巾纸上写起什么。
他清晰如昨地回忆起自己从贝鲁特坐汽车到特拉维夫,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他当时大学刚毕业,天下还算太平,不过他在一家和这家样子差不多的咖啡店里用英语点吃食时碰到麻烦,幸好身上带的美国护照替他解了围。
“嘿,我说小伙子,你需要一个英语译员吧?”
布雷克托普出生于美国,大学毕业后移居以色列,住在雅法北边的一个合作农场。她比夏蒙大10岁,当时已经担任以色列情报机构摩萨德的一名上尉。她并非土生土长的以色列人,因而没有资格为以色列国内情报机构国家安全总局服务。可是像摩萨德这样的全球性军事情报机构正适合她发挥才干。
夏蒙坐在桌边一边认真记录,一边琢磨她是否像耐德一样已被提升为上校。毕竟,主持摩萨德工作站是一件令人苦不堪言的差使。
尤其对一个女人更是如此。
第十章
“不,先生!倘若亚伯拉罕·林肯为他撑腰,而不是撤下他换上那个狗娘养的乔·胡克,美国内战早在1863年秋季前就会结束了。”
耐德·弗兰契坐在温唐酒吧的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聆听安布罗斯·埃弗雷特·伯恩赛德为自己的祖父辩护。
温唐酒吧是一家环境怡人的老式酒店,屋中央有一张宽大的三角吧台,可供几十名酒客围坐畅饮。
刚才半小时的光景,老头一气灌下一小杯威士忌和几杯浓咖啡。他倚仗几分酒力侃侃而谈,妙语迭出。
“你得记住这个事实,年轻人。”伯恩赛德提醒耐德。“我祖父的错误,任何一个老实人都可能会犯。战争初期,北军阵亡12000人,南军只有5000人。北方一时舆论哗然。祖父对林肯直言不讳他说:‘总统阁下,您要么把那几个抗命不从、坑害我军的家伙撤职查办——他说的是富兰克林·萨姆纳和胡克——要么让我解甲归田。’他们全然不考虑我祖父在弗雷德里克斯伯格抗击的是罗伯特·李和石壁杰克逊①这样一些骁勇善战的南军将领。是的,他们完全不考虑。先生,林肯解除了他的指挥权,把他派到田纳西。后来不就是他从朗斯特里特②手中夺回了诺克斯维尔吗?我跟你打赌,罗得岛上谁也没有因为我祖父被撤职而小瞧他。他连续三次当选为州长,后来又在华盛顿当参议员。你瞧,年轻人,我继承了一个多么光荣的名字。正因如此,我才更难忍受命运的不公。”
①美国内战时南军名将(1824—1863),在布尔溪畔战役中以少胜多,赢得“石壁”的绰号。
②美国内战时南方联盟将领(1824—1901)。
耐德想用另一种方法使这个性格乖张的老头说出他对美国的满腹怨愤。“谈谈你自己吧,伯恩赛德先生。”
“我在1940年志愿参军,那时珍珠港事件还没爆发。他们把我安排在美国陆军航空兵团。1942年,我们全都转入美国空军部队。”
“当飞行员?”
“机械师,我们是首批赴英的美国空军地勤人员。”
“也是在英国退伍的?”
“那是1950年。随后我就结婚了。”老头倏地打住话头,憔悴的脸庞紧绷绷的,露出道道皱纹。
耐德觉得此时该向对方亮明自己的军人身份。他掏出一张早已过时的军人身份证,上面的军衔只是中尉。他认为这样便于自己和退伍老兵套近乎。如果直说自己是上校,准会使对方自愧不如,远远避开。
老头乜斜着一只醉眼打量了一番。“才当中尉?别拿我开心了,小伙子。你这种年龄不可能只混上个中尉。”
“那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在美国大使馆工作。有什么委屈,只要你有理,尽管找我帮忙。”
老头的身子慢慢靠向椅背,仿佛耐德递给他一粒药效不明的药片,吞服后说不准自己是会恢复健康,还是会一命呜呼。“好吧。”他终于说道,声音里骤然透出些许坚毅。“我娶了个英国姑娘。维姬,一个漂亮的英国皇家海军妇女服务队队员。我曾在一家飞机制造公司工作,直到它倒闭。后来我又先后受雇于几家飞机公司,都是只干几年就倒闭了。它们无法生产波音或其他新型飞机。于是维姬和我只好在南肯辛顿开了一家街角小店,出售香烟、报纸和糖果,兼营寄信等邮政业务。两年前,小店被人买下,我们得了一大笔钱。”
“唔,这是好事。”
“它现在是一家意大利面食店。”
“你们的钱是怎么用的?”
“我和维姬的养老金加在一起,足够应付日常开销。因此我们把钱投入一家美国人办的信托投资公司。这家公司专门向其他美国公司投资。‘今天投资,明天准能与山姆大叔分享红利。’这话说得我和维姬心里痒痒的。我们当然不想把钱投到英国人办的公司里,你说是吧?”
“这家公司叫什么名字?”
“国际英美信托投资公司。”
“听起来像是英国公司。”
“它就叫这个名字。我们买的债券叫北美自由基金发展债券。‘共创80年代经济发展的奇迹!’”
伯恩赛德火从心起,越说越气。“两年来,我一直去你们那该死的大使馆伸冤诉苦,可就是无人搭理。2000英镑给白白扔进水里,那是3000美元啊,年轻人。维姬心脏一直不好,需要动手术。在享受国民保健医疗、等待动手术的病人中间,她排到第227位。要是多活3年,她就肯定能进手术室了。我想花钱私下请人做手术,可她不愿意。就在这时,信托公司突然倒闭,钱和人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
伯恩赛德呼吸愈加急促,眼圈上的淤伤显得更紫更黑。他伸出扭曲变形的手指攥住耐德的胳膊。
“开始我一直瞒着她。可是一个星期以后,她打开一张用来裹东西的旧报纸,无意中读到这个消息。她问我:‘亲爱的,这可是真的?我们辛苦积攒的那点血汗钱全泡汤了?’我讷讷难言,像个傻瓜似地站在那里点点头。她那两只漂亮的蓝眼睛像瓷娃娃的眼睛一样往上骨碌一翻,扑嗵一声摔倒在我脚下。”
他伸出一只粗大的食指笃笃笃地连续叩击桌面。“就摔倒在我脚下,年轻人。我连忙送她去医院,可她再也没有恢复神智。”笃,笃,笃……
耐德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深深地吸进又排出酒店醉人的空气,两眼仔细端详对方那张饱经沧桑的脸。那张脸的主人是伯恩赛德将军的孙子,曾为美国和美国空军获得声誉,自己却遭人暗算……
耐德手伸进贴胸口袋,掏出一支钢笔和一个旧信封。“再说一遍那家信托公司的名称好吗?”
老头的食指笃笃笃地狠狠叩击桌面,似在严厉惩罚那帮假借美国名义为非作歹的家伙。“那家混账公司的名字根本没有用。要紧的倒是那个领头的骗子,他也是美国人。”
“他叫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