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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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纪事-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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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去吧,我看着他。”

我转身向门外走了几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欲言又止踯躅道:“皇帝哥哥……”

他如少年时般温和地笑了笑:“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我回过身来,定定地抬头看着他的双眼:“你有那么多的后宫佳丽,粉黛如云,为何还要……还要……你可知经此一事,公子被伤得多深。”

皇上轻轻俯下身去,看着熟睡的公子。那张安静如孩子的睡脸,因着一点醉意,颊上染了微微的薄红颜色。雅间里弥漫着淡薄的酒气。

“因为朕有时,也会很寂寞……想有个能说真心话,能将自己的一切都坦白交付的人……如今既然有了这么个人,我只想抓牢他……”

“寂寞?君临天下,坐拥江山的人,也会寂寞?”我愕然不解。

“会。会很寂寞,很寂寞……”

我依然不信眼前这个富有四海的男子,会是个为情而生的人,追问道:“那么,家国之于皇上,公子之于皇上,孰轻孰重呢?”

“柔福,你这话问错了。”他舒展眉宇笑了起来,立起身,负手望着天际群山绵延,“家国天下,是我必将承担的责任,亦是身为帝王一生的抱负。”

“而容若,是我最想抓住,最想得到的那个人……”

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反复复总在回味皇上的这几句话。

原本对他任意主宰公子的命运而心存怨忿,但临别时,他将公子抱上马车前的最后一个凝眸,却有太多牵扯不清的眷恋。

——“再会了,冬郎……”他唇角挑起一抹温温存存、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眼神分明在说,他已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八岁御极,除鳌拜,撤三藩,天下之人所看到的,是一个英明果敢的君王。

然而不曾想,这个年轻天子的眼底,亦会有如斯寂寞沉郁的神色,深不见底。

想来,无论表面多么风光亮丽,日光照不到的背面,也总会有阴影存在吧。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和痛,公子如此,就连皇上也不能幸免。只是有的人长歌当哭,有的人哀怨缠绵,有的人强颜欢笑,有的人甚至将自己的伤痛掩藏得极好,使得别人只能望见他的风光他的抱负他的意气他的锋芒。

时近深更,忽听得里间一声低低的呻吟。知道是公子醒了,我忙披了一件外裳下床。

进了里间,公子已经一手撑着床沿坐了起来,另一手扶着额头,双眉紧锁。

“公子,你觉得怎么样?”

“头痛得厉害……”他使劲摇了摇头,想使意识清醒些,“我何时回来的?”

我倒了一碗预备好的解酒汤给他,拿了一件外裳给他披在肩头:“小心别着凉了。下午我去吟枫楼找你,见你醉得不省人事,就雇了马车接你回来。”

“今日荪友回乡,就和他们多喝了几杯……对了,你去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下午少夫人在院里晕倒了……”

“阿温?她怎么样?”公子惊道,面上满是担忧之色。

“公子莫慌。已经请大夫来把过脉了,说只是日光太烈,加上夫人最近休息不好,体虚气弱,这才害了一点轻微的暑气,服两剂药就好了。”

公子这才放下心来:“那她人呢?”

“夫人在暖阁里歇着呢。傍晚间已经醒了,现下想是睡熟了。”

“我进去看看她。”公子披衣起身,我帮他小心地挑开珠帘,看他进去,才重又放下。

看着轻轻摇晃的珠帘,我微微叹了一声。方才有些话,我几乎就要问出口了,可最终还是掖回了心里……

两个月后,宫中突然来了两个公公带来喜报——

“舒贵人早间突感身子不适,就那么晕了在地,万岁爷传了御医去请脉,原来是喜脉!明珠大人,咱家这便给您府上道贺来了!”

老太太只高兴得连声念着佛号:“映雪这孩子,虽是我外孙女,打小却和亲孙女一样养着,如今能有这造化,我也替她欢喜。”

老爷也陪笑道:“我看这孩子,也是个有福气的,不枉了老太太疼她一场。”

执事太监边喝茶边笑道:“太后还特别开恩,准许府上女眷进宫去探望舒贵人。”

老太太只高兴得连忙吩咐人准备东西,我回头去寻公子,却不见了他的身影。我沿着回廊往后院去找,只见公子站在栏杆前,抬手拨弄琉璃灯罩上的宫绦。

“公子……”

“柔姐姐,你不必说,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他停下手,看向我笑了一笑,“时至今日,我早已断了那个念头。如今,我只希望皇上能待她好……”

顿了一顿,又道:“况且,如果我再去见她,只会是害了她……”

我心里倏然一惊,脱口就道:“是不是皇上会……”

“柔姐姐,你说什么?”他神色一震,眉轻轻挑起,“你怎么知道……”

心里暗自后悔莽撞失言,我闭了闭眼,干脆心一横:“那日我去吟枫楼找你,皇上也恰好在那儿。他都告诉我了。”

公子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晕红,神情微窘:“你都知道了啊……其实,唉……”他回过身去,声音轻淡,“我和映雪妹妹,今后是再无相见之缘了。自此……陌路……”

次日进宫,我见到了映雪姑娘。

如今的舒贵人,已非往日跳脱慧黠的小姑娘,眼前的是一个宫装丽人,珠环翠绕,容色绝艳,明丽不可方物。

她斜倚在榻上,慵慵倦倦,眉间却有一丝寂廖之意。

她见了老太太,先是哭了一回,而后拉着老太太的手开始叙家常。我一直侍立在旁,她却始终没有抬眼看我。

直至临别之时,众人依依惜别,她才握了握我的手心,轻声道:“柔姐,告诉大哥哥,让他多珍重。”

我慎重地点了点头,悄悄把手心里她递来的一张纸条攥紧。

回到府里见了大公子,他看了那张纸条后神色复杂,忽又笑了笑,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我拾起他搁在桌上的纸条,这才看到纸上的内容。

一路上虽被手心的汗水洇湿了些,字迹却还是清晰可辨——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下一句映雪姑娘没有写出来,我却也一看便知,是“不如怜取眼前人。”

薄暮时分,公子仍旧没有回来。

我往厨房张罗好晚饭,正欲去通知少夫人,穿过园子的时候,忽听得园内假山石后有人在轻轻啜泣。

我心中好奇,想是哪个小丫头挨了主子的骂,躲在这儿伤心。正想过去安慰她一下,绕过山石,却惊然发现竟是少夫人!

她坐在池塘畔的大理石上,身边搁了一卷书。淡金色的余辉洒在池子里,和天边浓艳的晚霞交相辉映。

我试探着开口:“夫人?”

她见我来,有些慌乱地抿了抿唇,本就未着脂粉,此刻脸色愈发素白。

“出什么事了?”我在她身畔坐下。

她取下挂在襟上的丝绢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没什么。不过是看了些悲哀的词曲,心里有点感触罢了。”

“夫人要保重身体,否则公子会担心的。”

她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一下,突然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拉起我的手:“我知道,容若他心里有人……”

我不由大惊,连忙道:“夫人怎么会这样想?公子只是……”

她一向温柔的眼里,此刻有种清莹而坚定的光:“柔姑娘,你和我说实话。你告诉我,是不是映雪姑娘?”

***

章目出自陆游《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是一首太过著名的词。因为它背后那个可歌可泣的故事。

这是陆游自身的一桩婚姻悲剧。陆游二十岁左右与表妹唐婉成亲,伉俪情笃。无奈唐氏为婆婆所恶,两人被迫离异。陆游再娶王氏,唐婉改适赵士程。约十年后,陆游春日出游山阴沈园,与唐婉夫妇不期而遇。唐婉遣致酒肴,陆游怅然神伤。因写此词,题于壁间。

唐婉后来看到,也写了一首《钗头凤》,凄哀入骨。一并录上来吧。

《钗头凤》  唐婉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本章还有两处引用诗词的地方——

《古诗十九首》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是写牛郎织女的,和秦观那首《鹊桥仙》都是精品。

《浣溪沙》  晏殊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注:①荪友,即严绳孙,公子挚友,江苏无锡人,诗人,画家。著有《秋水集》。康熙十五年夏,严绳孙回南,公子作《送荪友》诗、《水龙吟(再送荪友)》词赠之。
 
 
 
 
'4楼'  作者:feelin2014发表时间:2007…07…25 16:47     
 
   第四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 


少夫人嫁进府里已有两年之久。这两年间,她与大公子一直相处融洽,从未有过争执。即使是大婚当晚的冷落和排斥,事后她也没有过半句怨言。 

平日里,或是公子读书累了,倦得斜倚在廊下阖眼睡去,她担心他吹风着凉,拿一件外裳轻轻给他盖在身上;又或是公子随口说一句莲子茶不错,她便不辞辛劳亲手煮了给他喝。 

我原以为,少夫人要的并不多。虽非公子心底最牵挂最眷念的那个人,但两年的朝夕相伴,她已然是他最好的红颜知己。 

他们之间,在不知不觉中已形成不可言说的默契。其中一方只要稍有清减,另一方便嘱咐加餐饭;一方只须戚一戚眼眉,另一方便先忧了心神。我以为少夫人的不争,是因为举案齐眉的夫妻生活已经让她满足。 

现在想来,却不禁为原先的想法涩然失笑。 

是,少夫人要的不多,不过是此生相守相依,不过是公子将真心交付。 

然,不去争不去怨,不是因为满足。恰恰相反,是因为心里雪亮,深知一旦争了怨了,或许连这已经拥有的平静和美也会失去。 

试问,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情专意切,不希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看着少夫人发白的唇和噙着泪水清凌凌的眼,我心上泛起一阵浓浓的苦涩。 

当下只能告诉她真话:〃柔福替公子说句实话,还望夫人听后莫要再多心。是,映雪姑娘曾经是和公子情意深厚,甚至有过盟誓。可自映雪姑娘入宫后,公子自知缘分已尽,早不作此想。这两年来,公子待夫人如何,夫人想来比柔福清楚得多。〃 

少夫人扬首望着天边的绮云丽霞,轻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求容若一心一意,不求夫妻情浓,我只希望,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心里,只想着我一个人,没有别人,没有映雪。。。。。。我甚至做好准备。与他一同怀念她,分享他们的回忆。可我怕,怕他连这样的机会也不愿给我。。。。。。〃 

我微微笑着安慰她:〃夫人却是太多心了。〃当下便将公子以前和我说过的一句话告诉给她听‘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无论如何也追之不及。如今我只知尚有抱负未曾实现,有父母需当奉养,有阿温一生长伴。' 

〃夫人若还信得过柔福,就听柔福一句劝,不必再胡思乱想。柔福跟着公子六年了,公子是个怎样的人,我也还看得通透。公子说出的话,自是句句真切。〃 

少夫人静默了半晌,才拿绢子复又擦干眼泪。微垂下眼帘,唇角轻轻挑起一个温柔的笑意:〃我懂了,柔姑娘,我实在不知怎样谢你才好。容若有你这般一心为他,实在是他的福气。〃 

福气么?我伸手搅乱一池的碧水悠悠,看着几条红色锦鲤从莲叶下轻盈游过,池底郁郁青苔,碧嫩柔滑,却看出了几许伤怀之色,不由有片刻恍然失神。。。。。。 

我只知道,十七岁那年能够遇上他,是我一生的福气。 

眼见得天边晚霞渐渐暗淡,天际有暮色如淡淡的墨痕在宣纸上四散开来。 

我回了回神,笑道:〃夫人,晚饭已经张罗好了,我们走吧。〃 

少夫人亦笑着拉起我的手,站起身来:〃今儿容若大约是不回来了。我们两人一块吃吧。〃 

我刚要答她,忽然她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额头。 

〃怎么了夫人,是不是不舒服?〃我忙扶紧她。 

〃胸口气闷得厉害。。。。。。头有些晕。。。。。。〃 两弯秀眉轻轻拧起,一张削如莲瓣的脸白得似是要透明一般。 

我搀着她慢慢往屋里走:〃这头有风,夫人还是先回房,柔福这就去请大夫来看看。〃 

少夫人点了点头。我将她扶回房间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浅浅啜了一口,却立时又尽数呕了出来,面色愈发泛青。 

我见事情紧急,助她在凉榻上躺下,连忙去通知太太。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大太太同大夫一块急匆匆赶来。大夫隔着帐帘为少夫人把了把脉,随后抚着颔下髯须笑道:〃恭喜夫人,是喜脉。〃 

我不禁低低发出一声惊呼。大太太亦是满脸欢喜之色:〃大夫,是真的吗?〃 

〃错不了。〃大夫走自桌前坐下,执了笔开始开药方,〃只是夫人素来有体虚气弱的病根,从今儿个起一定要加倍注意身体,保持心情平静,万不可动气伤神。〃 

大太太坐在床沿,轻轻拍了拍帘外那只戴着青玉镯的手,嘱咐道:〃听见了么?以后要记得加倍留神。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下人去做。冬郎知道了,还不知要如何欢喜。〃 

〃太太放心,阿温知道了。〃少夫人轻声答道。 

我送大太太和大夫出去,大太太又细细碎碎嘱了我几句。待回房时,却见少夫人已挑起了帐帷,披衣坐在床边。 

床头几缕浅绯色的流苏拂在她的髻上。原本灰白的脸色,如今却泛起水润的嫣红,以及珍珠般莹洁的光采。 

〃柔姑娘,你知道吗?如今,我忽然什么也不怕了。〃轻柔的声音,却分明有种鸣金振玉般坚定铿锵的力量。那是将为人母的一股勇敢的力量。 

正说着话,公子已经推门进来。〃阿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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