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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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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泄与呕吐秽物之间,连走动的地方都没多少。大伙儿只好把本来该当带成行李的衣物统统穿在身上,每人身上最少穿了四五件衬衫,两三条裤子。这,就是他们此刻所有御寒的衣物了。
  至于靴子,帽子,手套——他这辈子还没戴过手套穿过靴子。根本在他们老家福建,就不存在严冬御寒的概念。
  由于停靠加拿大,同船的人都不肯下来,双方讨价还价,最后人蛇答应兜回佛罗里达碰碰运气。可这一绕就得十来天。老陈是因为忍受不了船舱肮脏的恐怖,小郭早已吐得不行,再待下去恐怕要一命呜呼。他么,除了想早点从那个比关畜生还不如的船舱解脱出来,其实心底也挺向往加拿大的。那儿冬天下大雪,不是吗? 但他不知道的是风雪呼啸起来的狂暴。拔哨似的,恶意又嚣张,完全一副欺生的态势。像是荒原里的老大,爱怎么作弄你便怎么作弄你。厉风夹着密实的雪片,咆哮着、呜咽着向他们发动一波波的攻势,那样夹头带脸猛劈狂打,完全像直冲着他们几个来似的——非把不属于这冰雪大自然里的三个家伙除去不可! 积雪使得脚底的跋涉更形困难,费时费力不说,鞋袜不一会便夹带上霜雪,不时要倒出清理,至于裤管部分,不知何时已经冻成冰了。
  他们身上,尤其头和两肩,也像人家的屋顶和屋檐那样,积了厚厚一层霜雪,刚抖掉些,又积上新的。旧的还来不及去,新的又堆上来。
  那冷不光只是冷,是一种痛裂肌肤的鞭笞( 他们终于领教到零下温度的滋味) 。别说早没了赏雪的心情,就连赶路,也是用尽极大的意志与气力,在那儿搏斗支撑着。
  美国——此刻他们心里就只有这么一个字眼,一个概念,一幅景象。也就是这个字眼、概念和景象,在这个零下十多度漫天大雪的酷寒中,奇迹似的给了他们无穷的希望、体力和脚劲。
                               二
  五点多,雪有渐小的趋势。将近六点,雪终于停了。
  老陈吃力地举起手来看表,这一走,竟然走了两个多小时。
  方才货柜卡车里的温度已够冷的了,但还不及这等狂嚣寒冷的百分之一。这岂止是冷? 雪竟然是锋利的,随着劲风一波波狂袭,直往身体各个部位猛烈割剐。像是要把人用冰雪煎溶了,里里外外都结透冰了。
  开船前,蛇头老郑手下一个家伙就警告过江洪:路上苦着呢。好些经不起折腾死了的。到美国找份工打是不难,但也还是一个苦字。
  我不怕! 当时他几乎是拍着胸脯说的。但是此刻,他意识到那些半途折腾死了的家伙,难道不也跟他们一样有着同样刚强的意志与决心么? 快别想这些个触霉头的。他立刻纠正自己:想想夏天不好么? 多想夏天就不感觉冷了,就可以把冷变成热了,这可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夏天最好的就是坐在公园树阴下闲闲地喝凉茶、下棋,或者看棋也行。凉风吹来,嘘! 就把这阵冰风当成是榕树下吹来的凉风好了,多舒服哟,多么自在哟。屋里像蒸笼,屋外如火炉的时候,要是能到这雪地里来凉快凉快,真不知有多好呢。这还不是福气吗? 既是福气脚下就快点走啊。这套心理战术果然让他的步子稍稍地加快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看见远处一个青白的光点。一个不该属于这荒郊雪地的东西。他加紧往那方向冲刺,一面眨巴着已经不大听使唤的眼皮,以便看得更准确。
  看见啦! 他兴奋地叫跳起来:看见啦! 老陈和小郭也几乎同时叫起来:加油站! “加油站附属的贩卖部里暖和着呢。”戴鬼面罩的司机说:“那里头有吃有喝,用不了多少钱,你们身上不都有加币么? 不过就走二十来分钟的事。绝对包在我身上——最多超不过三十分钟,到不了你们找我! ”
  三人一阵雀跃。由于兴奋,脚下多了几分气力,不仅路走得快,还带劲儿。
  他们估计目的地就不远了。有可能十来分钟,也可能再走七八分钟。心急遽跳着,马上、马上就到了——有点儿耐心,啊?
                               三
  江洪过了年就十七了。他是福建蓝田人。在他们家乡,年轻人出海移民闯天下根本普遍得不算回事,早已成为传统。几百年来,早在明清时期,他们就已大量出海往台湾、琉球、东南亚,甚而远至北美、南美、巴西、澳洲、新西兰等地。这个靠海吃海的传统绝不会因为世事丁点儿的变迁,当局或国外政府什么了不起的限制与移民规定,就改变得了的,就可以轻易坏了乡里的传统。村子里的哥儿们惯常说的都是:咱赤手空拳,啥都没有,有的是力气,有的就是这条命! 便就是靠着这股不要命的拼搏劲儿,乡里才年年赚进大笔外汇,层出不穷地繁荣翻新。大部分在外闯出名目来的,不是若干年后接了家小过去。就是荣归乡里,挑上个极像样的姑娘娶回去。于是他想到了黄芬。她虽然比他年长,却是他见过的姑娘里头,最难得、也最可爱的一个。江洪想到自己将来也可能有光耀门楣的一天,一股热流突然窜红了眼眶。他想到了年迈的父母。两人一个在酒厂、一个在车床厂当了一辈子的工人。母亲前两年下岗。那年他才十四,只能靠打点零工帮忙补贴家计。
  唯一的姊姊嫁到广东,日子过得紧不说,家里那个混蛋还时常骂骂咧咧的,姊姊的日子也不好到哪儿去。但这都不是重点,不是真正的理由。他就是想出去,想看世界,想走祖先哥们传统的老路,想凭自己双手赚出世界! 村子里的东明,年纪不过长他三岁,靠着一个海外亲戚的介绍,独个儿跑到深圳,进了一间台商开的加工厂。同样是打工,一周五天拿的薪水,比镇上的书记和他那个在供销社上班的老婆一个月加起来的都多。东明说,到了周末加起班来支双薪,那才叫可观呢。
  东明回来过年的时候,那股得意劲儿羡煞所有的人。本来谁都懒得理睬的穷小子,现在好了,村里男女老少全都凑到他家院里,房里更不用说,床上地上都坐满了人。大伙儿听他吹牛,讲深圳的新鲜事儿,什么卡拉OK,多大的包厢,陈设多么豪华,罗马殿堂式的,酒池肉林,还有三温暖。那里的姑娘们都穿透明薄纱,里面? 里面还能有什么? 现在还有一门最新的玩意儿,东明立刻压低了嗓子:援助交际。
  他们尚未完全明白过来。东明说:各式各样都有,有的用电话,有的虽用电话,但也只隔层玻璃板,看得见人的……
  完全像是电影上的那套。连洋鬼子都扛着摄影机来采访他们工厂和宿舍哩。
  东明赚了钱倒是毫不吝啬,来者有份,人人都请洋烟酒。大家喝得酒酣耳热,对东明就更加巴结起来,打得都是希望他介绍自己去深圳淘金的算盘。
  如今,江洪他,马上——可能用不了一个小时,最多两小时——就要进入美国了。岂止是美国,还是粉妆玉琢的美国。
  在这里,随便他打什么样的一份工,也是东明薪资的好几倍吧。
  想到这里,他内里就像烧出一股火油来似的。一阵烘暖,给自己平添了不少力气。
  事实上,他们的身体四肢,尤其四肢末端的手脚以及露在外面的脸面脖颈,都已冻伤。每次寒风一来袭,俱发生一股锥刺般的冻痛。他们终于真实的体会到“风刮得刀子似的”滋味了。
  空气中的雪絮充塞在鼻腔、喉管甚至到整个肺部。先是发冻,发痛,既之发麻,发木,感觉仿佛就要窒息一般。
  七点了。清晨的朝曦透过云层,犹如仙女的霞光射洒而下。
  三条人影,仍旧彳亍在风雪冻原上。
  原来那个灯点只是一个竖在那里的柱灯,根本不是什么加油站。三个人的眉毛眼睫上都已结了霜雪,脸皮嘴唇也冻得青黄乌紫,说话发音都有困难。此刻,他们眨动着霜雪晶莹的眼睫,真是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其实要说的,几个人心里全明白。
  他们总算找到一处陡坡,下边凹处像个天然的屋檐。三个人相互搓着身体取暖。费了好大劲儿使着僵直不听使唤的手,终于点上了烟,这样一来,感觉好多了。本想找些柴枝生个火取暖的,但雪太深,估计着即使找到也已透湿。况且,在光天化日下生火,无疑大大增加了被发现的几率。
  小郭哆嗦着嘴唇说:当时就……该听我的,跟公路……走,总有……车。
  ……狗日的……你想被抓不成? 老陈骂道。
  朝正……南走……江洪说:再往下……走肯定……
  狗……屎屁! 小郭骂道。他们这才想起来,往正南走是那鸟司机说的。加油站不也是鸟司机告诉的么? 老陈以一种比他们两个都有知识的态势说道:加……油站,只能……在公路边上,没走……到公路,就不会……有加油站……
  到现在,你……还……相信有他妈的……加油站! 江洪和小郭几乎同时开骂。他们边骂边继续挺进。看来愤怒也是种力量,使他们抖擞起精神继续前行。
  就这时候,老陈忽然站定,向前伸起了胳臂。其他两人立刻惊呆了。
  可不是,那不是公路是什么? 这表示什么呢? 表示越过这条公路,他们就进入美国国境了! 三人又是一阵雀跃。这道喜悦有如燃料,增援了最后的希望和能量继续前行。
  尽管沿着公路,却不见有任何一部驶过的车辆。本来嘛,这样厚的积雪哪辆车开得上来? 就算勉强开上来,轮胎势必立刻陷入雪沼。但这样也好,减少被人看见告发的可能。
  江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继续移动他的双腿的。麻木。他只感到沉重的麻木,方才冻裂的疼痛不知何时消失了。他感觉使唤不动自己的腿脚,身子底下仿佛长的是块生铁,那样重重将身体往雪地里坠,任何一秒钟都有可能直直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自己躺在公园石椅上,榕树下凉风吹送,收音机与周围纳凉人群的声响渐渐弱了,他就快睡着。
  其实他冻极,也弱极了。身体里已没多少热血与气力来继续指挥这具身体的行动。他的血仿佛半数都冻凝了,呼吸的是冰气。他的脸面五官,他的手脚四肢,俱不存在了,感觉上只是一团沉甸甸,脸仿佛是块突兀的木头,失去知觉的四肢则只存在钢铁般的冰冻与沉重。他感觉自己睡着了,清风徐来,正午太阳圆圆点点的斑影正透过茂密的枝叶洒下,在阵阵凉风中簌簌颤动……
  他似乎看见( 或听见) 二老了。背后是破竹篱、美人蕉、木瓜树和养了十来只鸡的小院、矮小失修的漏屋,可是温暖,喔,再冷也从没低过摄氏五度啊。
  他现在也能看见黄芬了,她笑着,很快低下纤细的脖颈,双手那样柔情地搁在胸口,那仿佛是一个永远将他搁在心里的手势。
  老陈回头看着落后他们甚多的江洪,一个瘦伶伶的孩子,枯树枝子似的,浅插着,欲倒未倒,那样跪在雪地上。
  喂——他向前头小郭喊——小江他……撑不下去啦。
  小郭回头站定( 他是他们三人中唯一穿了件风衣的) :撑不下去,拉倒! 继又转身蹒跚前行。
  老陈只好趄趔着过去,想搀扶起他来,未料这一搀扶,江洪竟然不支,直直倒在老陈身上。他只有伸手把小江抱住,乖乖,别看他瘦,可沉呢。老陈一步步架着小江。两个人,在晨曦照耀的雪地里仿佛是舞台上的一对戏影,踟蹰着,蹒跚着,摇摆着。
  像是随时准备下台鞠躬,谢幕,消失。
  小郭很想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但他娘的,脚步竟然就这么停下了。他转过身子,踅回头。心里别说有多么痛恨中国人一向自豪的义气。
  小郭瞄了小江一眼,很内行地摇着头:他不行啦。
  还有热气。老陈伸手摸小江的胸口:还跳呢。
  不成。小郭对着老陈猛摇头,那意思是:抬着这么个半死尸,不知还得走多远的路。我不干! 老陈小郭僵持了几秒。终于小郭说:把他放下吧。
  老陈算是同意了:咱把他埋了吧。也算相识一场。
  小郭直了眼:丢下他……不犯法。埋他,就是谋杀了。
  老陈问:他身上的这些衣服……可还有用呢。
  剥了衣服……再把他丢下……就是抢劫、遗弃……蓄意谋杀! 老陈瞪着眼,吃惊这家伙哪里来的这些名词儿和知识? 这时候小江突然回过神来:你……们只管……走吧。
  半死尸竟然开口说话了。老陈小郭一阵发窘,不得已,只好一边一个,三人连体婴似的,拖着小江继续前行。
  小郭恨恨地道:你身上……这点东西哪里顶得住……
  江洪临走买的铁灰西装上衣,穿在三件衬衣的最外头。裤子也穿了三条。只是遇到这场酷寒的风雪,身上这点东西,穿了就像没穿似的,脚上三双袜子里有两双是薄尼龙料。鞋子是双再普通不过的皮鞋。都是临行前,黄芬陪着,在城里的百货店挑的。
  式样挺好。大方,也结实。她当时说。
  现在,那双式样大方的皮鞋已不复随着主人自由漫步,而是被一路拖曳着,在完美洁整的雪地上,留下两条刮痕似的,长长蜿蜒的凹线。
                               四
  整条街景有如圣诞卡图片一般温馨。白皑皑的积雪,绵厚地堆积在每个它们可能的落脚之处。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一片丰美的白。屋脊上的烟囱冒着白烟,有可能是壁炉里烧着的熊熊烈火,也有可能是厨房里早餐的煎蛋、香肠、腌肉、马铃薯,或蛋糕饼、玉米肉和麦片粥。
  床头的电子钟亮着。层层的窗帘,舒适的大床,软厚的枕靠和被褥。而且,还开足了暖气。
  她用手指拨开两片百叶窗,瞧了一眼窗外。树枝与冬青苍绿的针叶上覆挂着满满的雪絮,刺目的白与青脆的绿,咖啡色的树桩和枝干上嵌着斑驳仿佛冰淇淋似的白雪。
  十点了。该起来了吧? 床上的男人仍旧懒着。
  这时候听见楼下六岁儿子的大声喊叫:有雪人! 雪人……
  她闻声下楼,立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三个家伙,一个已经倒下,另外两个也摇摇欲坠。三个人,像是雪地里打了千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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