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世上有一种昏暗要比漆黑亲切,还要让人心疼。
我想昏暗中的莲衣,宁愿把她那个昏暗的房间想像成夜幕下的一片丛林,只是没有莽野里横吹的风尘让我动了把衣襟敞开的念头。可我现在很想表达些什么,却不能启开鬼魂的双唇。
我只能在回忆里用模糊的视线一次次搜寻和侵犯她的身影,那视线急切地肆无忌惮,我知道这种漆黑使我的视线什么也不能穿透,我的眼睛陷在漆黑里,如同把心陷入凛冽的湖底。我看不到她的脸,看不到她的眼神,我轻闭上眼睛试图聆听她的呼吸,我想从她的气息中感悟一个人的性情和胸怀,可是,她的呼吸很浅很远,若有若无,我的心缩成一团。
她虚幻得宛若梦里稍纵即逝的影子。
我想,如果她此刻同我说话,我一定能捕捉到她声音的温度。
如果她转过身来和我对视,我一定能看到那两点星眸。
她没有动,两颗星辰一直闪烁在记忆天空的背面。
我突然感到同天空的距离,那本是肉眼无法望穿和抵达的高度,我曾对莲衣说过,这种距离下的两个人,谁也不能被谁拥有,但谁也不能把谁抛弃。
可是,我的心已经在悸动了,我们的前生同在一道天幕之下,却身陷在不同的死牢里,而我们在回忆中虽天人相隔却近在咫尺,此刻,或者她转过身来,或者我走过去,或者我敞开心扉,或者她让我住在她的心里,就这样简单,这是鬼魂的益处。
可我毕竟是鬼魂,我心里祈求她在前生的时候,能把她的心腾让出一块空地,我不在那儿歇脚,不在那儿栖息,我只在那儿放我的这颗心,她同意了吗?
我知道将是长时间的沉默。在这种沉默里,她要和她那颗尘封了十八年的心对话,她要把我说出的理由告诉它。如果那颗心愿意,它或者把锈片层层脱落,或者让我掬在手中。
如果前生能寻到一个知音,我宁愿使自己变成现在这样一副躯壳啊。
可是,世上有这样一把能够打开心锁的钥匙吗?那把钥匙是我的香粉吗?
第五部分:那场劫难咀嚼一生的恩爱(图)
葱郁的柳阴里响彻着的是一匹枣红马的蹄声,它溅在秦淮河边那条笔直的石子路上,疾而脆地将两岸的画舫惊动。
那是平息蓝玉谋反立了战功的曹云,身上还带着一片片蓝家那些家丁们的血渍。他顾不上换衣裳,泼命地大声吆喝着,一次次抽打马鞭向风月舫奔来,行人们不知发生什么事都远远躲避。
曹云在风月舫外下马,蹄声戛然而止,马被拴在路旁一棵粗粗的榉树之上。
曹云往里闯,不料正和要出门的葫芦瓢撞个满怀。葫芦瓢被撞倒在地,起身刚要骂,忽见曹云身上的血渍和血红的眼睛,吓得急忙禁声。
曹云气喘吁吁地说:“在下曹云,特来舫中寻访一位故人。”
葫芦瓢小心地道:“我们这画舫上有几十位姑娘,不知您找哪一位?”
曹云控制一下情绪,沉声说:“昨夜……风月舫上有事发生吗?”
“当然,昨夜是我们小桃红姑娘的开苞之喜。”
“小桃红?她昨夜弹的可是《凤求凰》?”
“不错。桃红姑娘昨夜和一位公子颠鸾倒凤好不快哉,不过,那位公子早早就走了。”
曹云痛苦地闭上眼睛:“在下想见见这位桃红姑娘,只看一眼,认认相貌而已。”
“军爷,风月舫的规矩您也许不知道,我们的姑娘上午都要休息,从不接客。”
曹云用血手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葫芦瓢。
葫芦瓢拿过银子看到上面的血渍,右手猛地抖动了一下。
房间里有一股奇香,那股奇香属于昨夜还未散尽的一场欢愉。
它们久不散去,肯定是这房间的主人还逃不脱似真似幻的回忆。
那真是一场值得留下来咀嚼一生的恩爱,无论它是酸涩还是甜蜜。
白小酌空睁着眼睛想心事,脸上是两行泪水的湿痕。房间里的窗子没有打开,锦帐依然垂落床边,仿佛时光倒流了几个时辰,仿佛那场恩爱还未开始或正在继续。
曹云气咻咻用短刀捅开门进来看着屋内,也许梁柱上耀眼的红绫刺伤了他的眼睛,他呆呆地站在地上,嘴角不自觉地颤了两颤,眼神暗淡下来,仿佛被一碗致命的毒酒迷醉。他颤声道:“我不希望你是我要找的人。”
白小酌对于来人无动于衷,在锦帐内默不作声。
“烦请姑娘撩开锦帐一角,我看一眼即刻就走。”
白小酌无所谓地道:“你我互不相识,这又何必?”
“你的声音好像很熟悉,我的预感告诉我,你就是让我寻找了两年的女子。”
白小酌没说话,闭上眼睛。
曹云走过来站在床边:“见不到你的脸,我是不会走的。”
白小酌淡淡地道:“想见我很容易,只要付得起银两,下午或者晚上都可以。”
“曹某不听曲子也不嫖妓,我在找一个人,一个和我有过百年婚约的人,我要见她,就是现在,一刻都不能等。”
“恕我不能从命。”
“那就莫怪曹某无礼了——”曹云说完猛地向锦帐伸过手去。脆弱的锦帐,它无援无助地遮挡着一个女人的世界,而现在,那只手只轻轻一挥便让它飘落地面。
锦帐堆在地上,宛若一件因为年代久远而失去光泽的华衣。床上的人更惨,她做不到像那件华衣一样沉默,因为她还保留着一点点可怜的感知,因为她的胴体暴露无遗。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对视,一双眼睛盛着两潭死水,一双眼睛喷着一腔怒火。
那是可怕的两潭死水,纵然此时有劈头而来的地裂天崩,也激不起它微小的涟漪。它们在锦帐被扯开的一瞬之间丧失了生命,而且在尊严沉没之前,所有的外形包括肌肤都已蜕变为躯壳,只有那两座乳峰孤傲地高耸。
无论怎样,那两座乳峰依然是精美绝伦的。
它们曾是王狄那双手的故乡。它们曾是昨夜那场欢愉中他那双手登临的极顶。
我想,王狄那双手肯定还留着它们的余香,他是准备用那双带着余香的手去揩朱元璋的血的,可是,它们现在还贮存着欢愉的尾声吗?如果把第一次欢愉比作一次致命的疼痛,那么,以后的每一次轻微划伤,她还会在意?也许她感觉致命的疼痛经历过了,她宁愿赤裸着它们面对怒火,不惧烧伤,甚至根本不用寻找一种遮掩羞涩的东西,从而给自己一次逃避耻辱的良机。
两人久久对视,曹云似乎不敢让自己的视线移到白小酌的胸脯,最后竟掏出火折点着,又让它掉落,燃着了地上的锦帐。
跳动的火苗映着二人的脸庞,彼此的眼神飘忽不定。
“你看到我了,怎么样?这是你一直想看的。”白小酌脸上充满不屑。“没什么,很好,今天我有事,明天我来找你,你等着。”曹云说完踩灭地上的火苗走了出去。
第五部分:那场劫难死牢里的恐怖(图)
在这个灰蒙蒙的傍晚,几只鸟儿突然从窗口处飞进来,大叫着在囚犯们头上盘旋。不知道是谁最先的一声惊叫,接着便引发了婴儿的哭泣,死牢里顿时显得很恐怖。
在这个宽敞的死牢里,男女囚犯各自分开,蓝心月、鹿儿和莲衣、李惠儿的牢室相邻,中间被一排木栅隔开。
一阵稀里哗啦的开锁和铁链的碰撞声响起,几个狱卒把饭菜放在地上,人们在栅栏口争吃东西,只有蓝心月和莲衣未动。李惠儿拿了干粮走回莲衣旁边,无声地把干粮放到莲衣手里。莲衣淡淡一笑:“母亲,你吃吧,我不饿。”
李惠儿坐在地上,分一半干粮给莲衣:“你也是,干吗非要回来?”
莲衣故意说:“跟你在一块儿挺好的。”
“你知道什么叫好?在掬霞坊等那姓林的小子才是好,你偏不。”
蓝心月听到李惠儿的话,猛地扭头看着莲衣。她起身,走到莲衣的牢房前:“莲衣,你说清楚。”莲衣并不看她:“说什么?”
“你和林一若。”
莲衣扭头看着蓝心月,淡淡地:“和他怎么了?”蓝心月恶声道:“我在问你。”
莲衣笑了:“这是我和他的事,为什么要告诉你?”说完扭过头去。
蓝心月恶毒地道:“你最好跟他没什么,不然我饶不了你。”
莲衣听罢再次扭过头来,脸上的神情很快活。
我在一间牢房里站了一夜,我很奇怪那个香粉盒里的香粉怎么就变成了一只绿玉乌龟,我想不通。天亮的时候,三个兵卒抱着几捆稻草来到昏暗的牢房里,我站在屋角看着他们往地上铺稻草,不由笑了。
我蹙了一下鼻子:“这里肯定喂过牲口,我闻到了骡子的味道。”
一个兵卒笑了:“林一若,你可真够逗的。”
我满不在乎地说:“哎,你们去告诉皇上,我是冤枉的,叫他速速放我回家。”
兵卒们没答话,走出去咣地关了牢门,我的心紧了一下。站了一夜,实在有些困倦,我坐在墙边的稻草上闭目假寐。一只红色的小蜘蛛不知什么时候爬到我的肩上,我刚要用手把它掸开,又是一阵铁锁声响,我索性停住手闭上眼睛,置若罔闻。
金兰一身华彩的盛衣慢慢走到牢门前。她一定看到了我肩上的小蜘蛛正爬向我的脖子,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我一动不动任由那个小蜘蛛在我脖子上游走。
金兰极力控制情绪,轻声叫着:“林公子。”我睁开眼看着她,身形仍未动弹。
金兰不说话,用手指指我的脖子,又指指自己的脖子某个位置。
我轻轻用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小蜘蛛沾到手上。
金兰动情地说:“林公子,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淡淡地道:“还有谁知道?”
“只有我。”
“那就是你使了调包计,怎么,良心不安了吗?”
金兰着急地说:“不是我,是另有其人,我正在调查。”我直起身形:“你?我怎么相信你?”
金兰突然盯着我的眼睛:“林公子,你以前见过我吗?”
“当然,那是昨天,在你母亲的芳泽宫里。”
金兰似乎想到了什么,淡淡地笑了。
我慢慢走到她近前,开玩笑说:“笑容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我看见你的笑,心情也好了许多,我知道你是公主名叫金兰,我和我的龙贤弟还谈起过。”
金兰显得颇有兴趣:“谈我什么?”
我无所谓地道:“男人之间的话题,公主,现在不是说你的时候,还是说我吧,如果不是我的耐性好,就凭你们对我的耍弄,早揭竿而起了,就像蓝玉一样。”
金兰环顾着左右,低声说:“林公子,祸从口出,千万不要乱讲,蓝玉谋反罪有应得,父皇要杀和他有染的叛臣、家眷一万五千多人。”
“几天前我就知道,我在将军府听到过他和手下的谈话。”我忽然意识到莲衣的安全,怕她回了蓝大将军府,着急地问,“你刚才说他的家人……”
“现在全部囚在死牢里。”
我的脸色陡地阴沉下来:“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公主,一若有一事相求,请你务必帮忙。”金兰紧张地看着我:“出什么事了吗?”
我着急地说:“我来皇宫之前把一位姑娘留在家里,实不相瞒,她是……她是……你只需让她不要回家即可,千万千万,一切等我回去再说。”
金兰盯着我道:“她……对你很……重要吗?”
我诚恳地点点头:“她是个可怜的人,应该得到保护。”
金兰为难地说:“皇宫不是掬霞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眼里显出焦急与绝望,在牢房里走来走去,忽又停住脚步看着墙壁一动不动。
“当务之急是把你救出去。我去找父皇,就说你能为蓝玉谋反的事作证,怎么样?”
“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只想知道我的朋友现在是否安全。”
“我……怕出不去。”
“对不起,我急糊涂了,你是公主,怎么会为我做事呢?”
金兰心疼地看着我的背影,良久,慢慢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为你做事?”
我狂喜地转过身来:“公主,我记着你的恩德,等你大婚之时一定研一盒旷世奇绝的香粉,还要亲手送给你。” 金兰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我,半晌匆匆向外走去。
第六部分:让我落水的女人恶毒而得意的笑容(图)
在我的回忆里,我的前生一直困惑地做着某种抉择,并且好像因为那个抉择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我为我的前生感到骄傲,因为选择了莲衣。
我预想着蓝心月绝不会善罢甘休,她一定伺机报复,可是我不明白蓝心月作为一名死囚,怎么会被王狄所救呢?她的自由,对于我和莲衣意味着什么?
我不愿意让我的前生和莲衣有太多的磨难,我希望我们远走高飞。
就在这次回忆里,我突然感到某种不祥,我从水中那股涩涩的味道里隐约嗅到了杀气,这种杀气围绕在周围,时常造成回忆的中断。我无法记起我的前生和莲衣走出那个死牢后的情形,我想也许从此刻的蓝心月身上能看出些端倪,至少有某种冥冥中的联系,可是蓝心月的影子也渐渐模糊。
我知道除非寻到那个二百年前让我落水的女人,才可以得到超生。可是这个女人到底是谁?是莲衣还是蓝心月?还是除了她们之外的另一个女人?
在等待超生的这些年里,我一直观察女人,甚至饶有兴趣地观察娼妓们打哈欠的姿势。她们总是把稍微有些浮肿的眼睛斜落在那条小路的尽头,然后慵懒而悠长地将双臂高高划过头顶,而在那一张张褪了唇红的小嘴开了又闭的时刻,两只胳膊一前一后耷拉下来,随后重新瘫倒在锦床之上。她们睁着无神的眼睛,恍惚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