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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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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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闷气。只有那些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的乏汉,瘫痪似地坐在书桌前面,
把他满腔的鸟气吐在格子纸上,免得日后成鼓胀病,有如上瘾的穷朋友只能
每顿吞点亚支奶,这虽是不像样,却也是没有法的。有人说得好,凡是匿名
揭帖,或登广告,发传单,说某人怎样欺侮他的,大抵是吃了亏,没有力量
反抗或报复,虽不甘心却终于只好忍受的人,他的这种揭帖等便是表明他的
无能为的态度,表明他是将忍受了,只要让他嚷这一回。要咬的狗是不则声
的,叫着的却是自己在害怕。在现代乱世青年只有两条出路,强的冲上前去,
做个人类进化的“见证”(Martyr),弱的退下来,叹息诅咒,以终天年,
兼以传种,——此外,自然还有做官发财之一法,不过这一路的人已经很多,
不必再来引导,省得将来更要僧多粥薄。现在虽然听说有很巧的方法,即是
以文学代革命,犹如从前随营的朱墨文案也可以算作“军功”得保举,但我
觉得总未免太取巧一点儿,似乎不大好。英国的摆伦(Byron),匈加利的斐
德飞(Petofi),那确实不愧为革命诗人,很有砭顽起懦的力量,可是摆伦
终于卒于密所隆吉军次,斐德飞死在绥该思伐耳的战场上,他们毕究还是革
命英雄,他们的文学乃只是战壕内的即兴,和文士们的摇瘦拳头是不很相同
的。——

不知怎的话又说远了,现在再来谈万川的事罢。他去革了一阵子的命,
现在不再干这个玩意儿了,因为革命已经成了功,而同时他对于文学似乎又
变了冷淡了。我说这是不错的,因为吃得起大土的人那里要什么亚支奶,然
而等到这烟灯烟枪都收了摊,而还不肯屈尊来吞服一点代替品,那么这是有
点危险性的,正如瘾发时之要涕泪横流的。本来能革命的自然最好还是革命,
无如现今革命已经截止,而且我又是不革命的人,不能自己浸在温泉里却用
传声筒发命令,叫大众快步走,冲锋!所以对于万川还只好照着自己的例劝
他回转来弄那不革命的文学。我这样说,列位切莫误会以为我自己自认是在
弄文学,这个我早已不敢弄了,我现在只是不革命罢了,——我至今还想整
理中国猥亵的歇谣,这个我恐怕简直还有点反革命的嫌疑!恰好,万川虽已


没有打听大黑狼的新消息的热心,但似乎终于未能忘情,从我这里把它要回
去,预备刊印成书,我便趁了这个机会写几句话给他,告诉我的意思。我并
不劝他回到记录大黑狼的那时代来,因为那是不可能的,有如现在有些人想
叫大家回到古代去,但我又觉得不革命又不不革命之非计,所以想借了大黑
狼去诱引他一下,请他老实不客气地决定来干这不革命的文学或其他学问。
我的老朽却还是仍旧,不减少也希望不大增加,所以对于大黑狼们的感情仍
是颇好的,日后这本故事集印成之后我还想细细地重读一遍,——这两年来
人事改变真不少了,大黑狼和万川都还健在,这真是极可喜的事了。

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于北平市。

□1928 年作,1929 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永日集》

女子学院毕业同学录序

女子学院与不佞的历史可谓极短。民国十八年十二月,女子大学改称文
理学院的时候,我以文学院教员的资格进去教书,又暂代刘半农先生担任了
国文系的职务。前后才七个月,这一学年就完了,而这中间还经了好些波折,
法学院的打进来可以算是一个大灾难,末了借到北小街的房屋,争到女子学
院的名称,是还好的事,却也花了不少的光阴与气力了。

平心想来,这一年于多难中无事地过去,能够送这班毕业同学高高兴兴
地出去,总是极可感谢的。至于不佞以海军下士,不知怎的忽于差不多是隔
教的国文学与女子教育贸然参加,因此亦得有欢送诸君之光荣,在不佞诚为
奇迹,每想到时未尝不深自诧异者也。

女子学院自有其远大的前程,不待烦言,唯不佞老矣,常觉得荣华的未
来不及过去更为确实,古人云,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处安乐的时代盖尤为
不易。将来诚是无限的,不过那且由他罢,在我看来,似乎过去忧患的一年
更有意思,或者当时参议院的被围,礼堂的会餐,北海的送别,日后追思,
将叹为不可再得的盛时,亦未可知。不佞在学院的历史极短,但这最短的历
史未必不是最可念的,然则,同学录序的题目虽枯窘,吾安能躲避而不写几
句以为纪念哉。

民国十八年七月三十一日,于北平。

□1929 年8 月8 日刊《华北日报》,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介绍政治工作大纲

《政治工作大纲》,何容著,本年四月北平出版。洋纸六开本二四二页,
定价大洋八角。

本书内容共计十章,即“总理纪念周”,“党旗与国旗”,“赞礼”,
“总理遗嘱”,“标语’,“口号”,“演说”,“军民联欢大会”,“党
务”,“传单”,是也。此外有绪论及后记,附录三种,卷首有“献给王得
胜同志”的呈献辞,次为题词,引陈公博先生的文章里一个武装同志的话:
“贴标语总要找人罢!”封面图案系“自《子恺漫画》中偷来”,记得是一
张《病的汽车》。至于字呢,据精通掌故的人说,乃自中山先生手书的文章
中集出云。

这是一本近来少有的好书,我一拿到手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没有一行跳
过不读。是什么缘故呢?这个我实在说不出。我想,未必因为彼此是同行罢?
老实说,我以前曾经有过一个计划,想编一部完全的《宣传大全》,内分天
文地理时令人物等门,人物门中按照百家姓,以人为纲,划分拥护打倒两目,
将某人的同一事件,依照拥打两种场合,拟成适当文句,分别登录,以备临
时应用。这部《大全》如能编印成功,生意一定不会差,只可惜工程浩大,
而且泄尽人天奥妙,恐遭造物之忌,也不很好,所以就搁下了。现在何君的
《大纲》出来,略可补此缺恨,自然是很好的,但是中国有句老话,“同行
嫉妒”,我既是著者的同行,又被他捷足先登,那么因此而反爱读该书,照
中国的道理是不会有的了。

其次,难道是因为意见相近么?恐怕这也不见得。我平常有一种偏见,
不大喜欢口号与标语,因为仿佛觉得这是东方文化的把戏,是“古已有之”
的东西,玩了没有什么意思。假如相信它有实在的神力,那就有点近于符咒;
或者只是根据命令,应时应节地装点,这又有点类似八股了。即使以广告论,
我又是很讨厌广告的,其原因当然是一半由于商业广告之撒谎,一半则是被
沿路的香烟广告——特别是画广告穷凶极恶地包围,失去了姑妄观之的忍耐
性了。反过来说,我因为不喜欢符咒,八股,以及广告,所以对于标语口号
也不大喜欢,或者说得更为妥当一点亦未可知。但是,假如因为自己不喜欢,
看见人家有类似的意见,便五体投地的赞美他的全部著作,那也未免太感情
用事,是我所极想避免的。况且,著者也并未明瞭地表示他反对的意见呢。

我称赞这本书的缘故是很简单的,便是因为它能够将政治工作的大纲,
简明他说给我们知道。著者是专攻“标语学”(Posterology)的同志,凡读
过他批评北大三十一周纪念标语的文章的人无不知道,这回他根据了多年的
经验与研究,把以标语口号为中心的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写成一本书,的确
如著者所说“自党国成立以来,这类著作似乎还不甚多见。”看官们手里如
有八毛钱,想到平安去看有声电影,我劝大家不如买一本这个大纲,拿回公
寓去读。你如不赞成喊口号贴标语的,读了也有意思,万一是将来要去做这
些政治工作的,读了尤有用处,反正是不会叫你上当的。不过若是手里有一
块六毛钱,想两个人去看电影,那么我就不好意思劝你买,因为叫人家牺牲
恋爱来研究政治工作,未免有点拂人之性,所以我也只能恕不替著者硬拉买
卖了。

□1930 年6 月刊《骆驼草》7 期,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枣和桥的序

最初废名君的《竹林的故事》刊行的时候,我写过一篇序,随后《桃园》
出版,我又给他写了一篇跋。现在这《枣》和《桥》两部书又要印好了,我
觉得似乎不得不再来写一篇小文,——为什么呢?也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想
借此做点文章,并未规定替废名君包写序文,而且实在也没有多少意思要说,
又因为太懒,所以只预备写一篇短序,给两部书去合用罢了。

废名君的小说,差不多每篇我都是读过了的。这些长短篇陆续在报章杂
志上发表,我陆续读过,但也陆续地大都忘记了。读小说看故事,从前是有
过的,有如看电影,近来不大热心了。讲派别,论主义,有一时也觉得很重
要,但是如禅和子们所说,依旧眼在眉毛下,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归根结蒂,
赤口白舌,都是多事。分别作品中的人物,穿凿著者的思想,不久前还是喜
欢做,即如《桃园》跋中尚未能免,可是想起来煞是可笑,口口声声称赞“不
知为不知”的古训,结局何曾受用得一毫一分。俗语云,“吃过肚饥,话过
忘记”,读过也就忘记,原是莫怪莫怪。然而忘记之馀却也并不是没有记得
的东西,这就是记得为记得,似乎比较地是忠实可靠的了。我读过废名君这
些小说所未忘记的是这里边的文章。如有人批评我说是买椟还珠,我也可以
承认,聊以息事宁人,但是容我诚实地说,我觉得废名君的著作在现代中国
小说界有他独特的价值者,其第一的原因是其文章之美。

关于文章之美的话,我前在《桃园》跋里已曾说及,现在的意思却略有
不同。废名君用了他简炼的文章写所独有的意境,固然是很可喜,再从近来
文体的变迁上着眼看去,更觉得有意义。废名君的文章近一二年来很被人称
为晦涩。据友人在河北某女校询问学生的结果,废名君的文章是第一名的难
懂,而第二名乃是平伯。本来晦涩的原因普通有两种,即是思想之深奥或混
乱,但也可以由于文体之简洁或奇僻生辣,我想现今所说的便是属于这一方
面。在这里我不禁想起明季的竟陵派来。当时前后七子专门做假古董,文学
界上当然生了反动,这就是公安派的新文学运动。依照文学发达的原则,正
如袁中郎自己所预言,“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饾饤之习者
以流丽胜,饾饤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
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
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公安派的流丽遂亦不得不继以竟陵派的奇僻,
我们读三袁和谭元春刘侗的文章,时时感到这种消息,令人慨然。公安与竟
陵同是反拟古的文学,形似相反而实相成,观于张宗子辈之融和二者以成更
为完美的文章可以知之,但是其间变迁之故却是很可思的。民国的新文学差
不多即是公安派复兴,唯其所吸收的外来影响不止佛教而为现代文明,故其
变化较丰富,然其文学之以流丽取胜初无二致,至“其过在轻纤”,盖亦同
样地不能免焉。现代的文学悉本于“诗言志”的主张,所谓“信腕信口皆成
律度”的标准原是一样,但庸熟之极不能不趋于变,简洁生辣的文章之兴起,
正是当然的事,我们再看诗坛上那种“豆腐干”式的诗体如何盛行,可以知
道大势所趋了。诗的事情我不知道,散文的这个趋势我以为是很对的,同是
新文学而公安之后继以竟陵,犹言志派新文学之后总有载道派的反动,此正
是运命的必然,无所逃于天壤之间,进化论后笃生尼采,有人悦服其超人说
而成诸领袖,我乃只保守其世事轮回的落伍意见,岂不冤哉。

废名君近作《莫须有先生传》,似与我所说的话更相近一点,但是等他


那部书将要出版,我再来做序时,我的说话又得从头去另找了。
二十年七月五日,于北平。

□1931 年作,1932 年刊“开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看云集》

修辞学序

提起修辞学来,就令我想到古代的智士(Sophistēs)。修辞学这名称,
我想是从西方传入中国的,本来是勒妥列克(Rhetoric)的译名,而原文又
是rhetoriketēkhnē 之略,此言辩士的技术也。后来希腊以至罗马的辩士有
些都是堂堂的人物,用新名词来说就是些大律师和政治家,但是当初的辩学
大师却多是智士,所以这种本领可以称为雄辩,有时又仿佛可以叫做诡辩,
这固然是由于我的有些缠夹,而散步学派(Per’patētiko)因为这些辩士非
爱智之士,也总难免有点轻视,那又可以算是我的缠夹的一个原因了。

可是,散步学派虽然对于辩士不大重视,对于他的技术却是重视的。爱
智者唯重真理与公道,而发挥此真理与公道又不可不恃文字言语,则其术亦
甚切要,犹因明之于佛教焉,故散步学派亦自有辩学(实在,辩士应称说士,
此应称演说术)之著作,至其著者即是大师亚里士多德。亚氏之书区为三分,
首分可以说是名学的,关于说者,次分是心理的,关于听众,未分是文学的,
关于所说,即后世修辞学之始基。其后德阿弗拉斯妥思、特默忒留斯等相继
有所著述,由罗马而入欧洲,虽代有变化,流传不绝,至今读修辞学者不敢
忘散步学派哲人,于智士诸子亦不能不加以怀念也。

亚氏书中首分区别所说为三类,一政治的,二法律的,三临时的,是也。
基督前五世纪中,希腊政体变为民主,公民在议会和法庭上的活动渐以增加,
前两类的演说遂很重要,而临时尚有一种臧否人物,如送葬演说之类的东西,
即所谓epi…deiktikoilogoi,此言显扬的演说,其性质较广,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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