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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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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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不但是高翰林卫举人严贡生等人荒谬可笑,就是此外许多人,即使作者
并无嘲弄的意思,而写了出来也是那个无聊社会的一分子,其无聊正是一样
的。程鱼门在作者的传中说此书“穷极文士情态”,正是说得极对,而这又
差不多以南方为对象的,与作者同时代的高南阜曾评南方士人多文俗,也可
以给《儒林外史》中人物作一个总评。这书的缺陷是专讲儒林,如今事隔百
馀年,教育制度有些变化了,读者恐要觉得疏远,比较的减少兴味,亦未可
知,但是科举虽废,士大夫的传统还是俨存,诚如识者所说,青年人原是老
头儿的儿子,读书人现在改称知识阶级,仍旧一代如一代,所以《儒林外史》
的讽刺在这个时期还是长久有生命的。中国向来缺少讽刺滑稽的作品,这部
书是唯一的好成绩,不过如喝一口酸辣的酒,里边多含一点苦味,这也实在
是难怪的,水土本来有点儿苦,米与水自然也如此,虽有好酿手者奈之何。
后来写这类谴责小说的也有人,但没有赶得上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是一部笔记,虽有人恭维,我却未能佩服,吴研人的老新党的思想往往不及
前朝的人,(例如吴敬梓),他始终是个成功的上海的报人罢了。

《品花宝鉴》与《儒林外史》《儿女英雄传》同是前清嘉道时代的作品,
虽然是以北京的相公生活为主题,实在也是一部好的社会小说。书中除所写
主要的几个人物过于修饰之外,其馀次要的也就近于下流的各色人等,却都
写得不错。有人曾说他写的脏,不知那里正是他的特色,那些人与事本来就
是那么脏的,要写也就只有那么的不怕脏。这诚如理查白顿关于《香园》一
书所说,这不是小孩子的书。中国有些书的确不是小孩子可以看的,但是有
教育的成年人却应当一看,正如关于人生的黑暗面与比较的光明面他都该知
道一样。有许多坏小说,在这里也不能说没有用处,不过第一要看的人有成
人的心眼,也就是有主宰,知道怎么看。但是我老实说不一定有这里所需要
的忍耐力,往往成见的好恶先出来了,明知《野叟曝言》里文素臣是内圣外
王思想的代表,书中的思想极正统,极谬妄,极荒淫,很值得一读,可是我
从前借得学堂同班的半部石印小字本,终于未曾看完而还了他了。这部江阴
夏老先生的大作,我竭诚推荐给研究中国文士思想和心理分析的朋友,是上
好的资料,虽则我自己还未通读一过。

以上所说以民国以前为标准,所以《醒世因缘传》与《歧路灯》都没有
说及。前者据胡博士考证,定为《聊斋》作者蒲留仙之作,我于五四以后才


在北京得到一部,后者为河南人的大部著作,民国十四五年顷始有铅字本,
第一册只有原本的四分之一,其馀可惜未曾续出。《聊斋志异》与《阅微草
堂笔记》系是短篇,与上边所谈的说部不同,虽然也还有什么可谈之处,却
只可从略。《茶花女遗事》以下的翻译小说以及杂览的外国小说等,或因零
星散佚,或在时期限制以外,也都不赘及。

但是末了却还有一部书要提一下,虽然不是小说而是一种弹词。这即是
《白蛇传》,通称《义妖传》,还有别的名称,我是看过那部弹词的,但是
琐碎的描写都忘记了,所还记得的也只是那老太婆们所知道的水漫金山等等
罢了。后来在北平友人家里,看见滦州影戏演这一出戏,又记忆了起来,曾
写了一首诗,题曰《白蛇传》,现在转录于此,看似游戏,意思则照例原是
很正经的。其诗云:

顷与友人语,谈及白蛇传。缅怀白娘娘,同声发嗟叹。
许仙凡庸姿,艳福却非浅。蛇女虽异类,素衣何轻倩。
相夫教儿子,妇德亦无间。称之曰义妖,存诚亦善善。
何处来妖僧,打散双飞燕。禁闭雷峰塔,千年不复旦。
滦州有影戏,此卷特哀艳。美眷终悲剧,儿女所怀念。
想见合钵时,泪眼不忍看。女为释所憎,复为儒所贱。
礼教与宗教,交织成偏见。弱者不敢言,中心怀怨恨。
幼时翻弹词,文句未能念。绝恶法海像,指爪掐其面。
前后掐者多,面目不可辨。迩来廿年前,塔倒经自现。
白氏已得出,法海应照办。请师入钵中,永埋西湖畔。

□1945 年作,1961 年刊“三育”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知堂乙酉文编》

聊斋志异

听说苏联现在翻译中国旧文学,有陶渊明李白白居易等人的诗,这也是
平常的事,但是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是说小说类中有《聊斋志异》。本来
《聊斋志异》是中国旧说部中之佳作,与《阅微草堂笔记》并驾齐驱,代表
古小说的两派,正如《阅微草堂》是近代化的志怪书,《聊斋》继承唐代的
传奇文,集其大成,二百多年来他们在文坛上占着势力,那是并非偶然的。

英国人佳尔斯很早把《聊斋》译成英文,大概读者多觉得比李白杜甫更
有兴味,难道洋人真只懂得稗官野史的么,这当然不是的。大家都说《聊斋》
专讲狐鬼,这正上了作者的大当,他写的故事里的狐鬼,除了忽然而至,■
然而灭之外,哪里有狐味鬼气?例如《青凤》与《连琐》两篇,可以算作代
表,里边所有的还不只是普通痴男怨女,缠绵歌泣的事情么?他也可以当做
人事来写,但是那么的讲室女偷情,寡妇夜奔,岂不违反礼教,《西厢记》
便是前车,正人君子不及谋害王实甫,只好叫他下地狱,蒲留仙于此能无戒
心?他之多替狐鬼讲恋爱,并非他懂得狐鬼的情状,实乃是礼教不准他写人
的恋爱之故也,因此在这一点上很有价值。

外国重视《聊斋》,与重视《西厢》相同,取其能言情,非取其言狐鬼。
所以有人以为《聊斋》是民俗的材料,这也是不正确的,资料当然不是没有,
但在其最好的几个长篇中则除了人物是超自然的以外别无什么特殊的东西。

学《聊斋》最好的要算王韬的《淞隐漫录》,他喜写男女私情,但那时
有妓女可作材料,所以他不必再去借助于狐鬼了。

□1950 年3 月4 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收入《饭后随笔》

聊斋稿本

《聊斋志异》的稿本我见过一册石印本,是袁金铠所印,伪满时有人在
东北见到他,据说底本还在他那里,不过现在如何那就不知道了。石印本并
非完整的一卷,乃是选择若干则品凑起来的,有的是刊本中所无的,有的似
是誊清本,与刊本一样,有的则是底稿,上边经过好些删改,这改本便与刊
本相同了。末一类不多几篇,看了也很有意思,不过也可能怀疑是伪造的,
因为这很巧之中便有点疑窦,虽然袁氏是绝对相信他的真实的。假如袁氏所
信不错,而这底本还存在,那么这改的笔迹当然是蒲留仙的无疑,要查考对
联的真假这是最好的标准了。

世间所说的蒲氏稿本有的是鼓词,后来刊行的已有好几种,有的是《志
异》的抄本,大概在乾隆中付刊以前传抄本一定不很少,这便不能说是蒲氏
稿本,更不会是他的手笔了。我所见石印本中改笔的字仿佛似欧似柳的一体,
不过记忆很是模糊,所以也不能确说了。

□1950 年12 月1 日刊《亦报》,暑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西游记

我有一个长辈是前清翰林,他的学问大概与一般的太史公无甚差别,也
没有留下诗文著作,只在上海盛行诗社时,什么“几生修得到客”等人轮流
主社征诗,他也做过些《惜花四律》,《水月电灯曲》之类,又编了若干笑
话,发表在社刊上,那时代大约是庚子前后吧。他却有一种奇怪的意见,说
小孩专读经书八股,容易变成呆子,必须先教他看小说,思想灵活了,有了
看书的兴趣,再引他回过去用功,才能前进,至少也可免于淤塞不通。小说
中间他说是《西游记》最好,小孩喜欢看,书也做得巧妙,举的例不知道是
哪一回,说孙猴打败逃至一处,变成一座庙,只苦于尾巴没法安顿,只好化
作一根旗竿竖在那里,可是追的人来到了立即看破,因为世界上没有过在庙
后边单竖一根旗竿的。《西游记》虽是说取经的故事,却极少佛教的空气,
玄奘成了一个无用的和尚,读者的注意完全集中在妖怪身上,八十一难的故
事差不多都是童话的分子,其为儿童所爱好正是当然的事。印度是故事的源
泉,自是例外,此外各国恐怕没有这样的长篇童话小说,只有俗称《天方夜
谈》的《一千一夜》,或者可以相比。《一千一夜》因为是从市场出来,讲
得很是圆熟也紧凑了,《西游》则成书后才讲说,书本显得简单,假如能够
找到说《西游》的名人,照他所讲的笔记下来,那一定可以成为一部大著,
为八岁至八十岁的人同样所爱读吧。

□1950 年9 月11 日刊《亦报》,署名持光
□收入《饭后随笔》

水浒传

《水浒传》的批评向来一直颇好,只有少数卫道的绅士加以非难,称之
曰诲盗,这班绅士们的操心也不全是空的,因为一般人的喜欢《水浒》便因
为这里边的官逼民反,替天行道,有许多江湖好汉落草避难,表面上仰慕桃
园三杰,实际上是学的忠义堂一路,不能不说是这部小说的力量。中国过去
政治不良,贪官污吏与土豪劣绅占据全面的社会,人民无法生活,只好铤而
走险,不但消极的避难,还可以积极的复仇,一班有心无力的听听也觉得痛
快,正如西洋中古时代的罗宾汉故事,其流传与欢迎是无足怪的了。

上梁山泊去的英雄中,因为打不平或受冤曲而去的原也不少,但是主要
的人物,有如晁盖宋江吴用,却又是另一路,这仿佛是抄的旧文章了,除学
究算是自由职业外,保正与押司原是政府下级员司,他们的行为却不是贪污
也是土劣,而终于加入好汉的首班,大成其功者,这是什么缘故?我想,这
种事情总是有原因,汉高祖刘邦与酂侯萧何,可不就是历史上的例子么。这
样看来,《水浒传》里不但写了贪污土劣逼人去上梁山,而且也写了他们怎
么的去上梁山,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吧。

《水浒传》描写人物事件的确有许多好的,但从思想上来说他很有些缺
点,他说官逼民反,替天行道,可是他对于人民的态度实不见得好,例如李
逵劫法场,只拣人多处杀去,这固然也是形容李逵凶猛蠢笨,但著者亦不无
痛快的意思,此是其一。其次是对于女人小儿的态度也很不好。武松杀嫂,
或者是不得已,但其写杀时不但表示踌躇满志,而且显示快意,近似变态,
至于翠屏山的一场,难道真是如金圣叹所说,故意要犯重复而写得两样以见
手段么,我觉得还是喜欢那么写,其居心更是不可问了。只是他不曾玩弄小
脚,无论这是施耐庵或是李卓吾金圣叹的意思,总之都是好的。

旧小说中写女人的态度显得大方的,还要推《红楼梦》与《儿女英雄传》,
这是很难得的,莫非因为著者是旗人的缘故,所以受旧文人的恶习较少么,
这我不知道。近代学者平步青博学多识,著《蚬斗薖乐府本事》,改作近人
笔记,简炼可读,却喜言金链,极致倾倒,读之肉麻,良可惜也。

□1949 年12 月10 日刊《亦报》,署名申寿
□收入《饭后随笔》

水浒与红楼

旧小说中间,《水浒》与《红楼梦》是两条大台柱,可是一般人的批评
也不能没有轻重,大抵比较的要看重《红楼》一点。在《中国小说史料》中
虽然二者分量差不多同样的多,但是《水浒》迷如常智和尚,一心想学鲁智
深,“与其侪伍有小忿,遂欲放火烧屋”,或怒目大骂你有几颗头的,只有
一个人;而如《庸闲斋笔记》所说的杭州贾人女,《三借庐笔谈》苏州金姓,
迷恋宝黛而生病发痴的,却所在多有,就是一个例证。不过据我看来,这恐
怕只是读书人的看法,若是以老百姓的眼光为标准,或者这要倒转过来也未
可知。

《红楼梦》的缠绵斐娓的描写,好是不成问题的,但这里边的那些公子
小姐们的性情生活,与老百姓颇有距离,大概不大容易感到兴趣,不及梁山
泊的男女可以了解,这证据是《水浒》的戏文相当不少,《红楼梦》便绝无
仅有,《黛玉葬花》如演起来,也只有知识分子能赏识,这因落花而感叹身
世的情绪在农工大众中间是很难得有的。话虽如此,我看《红楼》可以整部
看完,《水浒》只是大半部,到得打祝家庄以后,觉得宋江渐有皇帝派头,
或者正是金圣叹所说的假仁假义马脚露出来时,也就觉得随时可以放下了。

□1951 年4 月6 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收入《饭后随笔》

红楼梦

上月里法捷耶夫在北京某处演讲,提到李太白,有人说那么现在李太白
也可以讲了,近来听说有大学里开了一班课,是研究《红楼梦》,那么《红
楼梦》岂不是也可以读了么。其实无论什么,没有不可以看的,只要看的得
法。看法原来可以有几种,其一是站在外边,研究作品的历史、形式与内容,
加以批判,这是批评家的态度。其二是简直钻到里边去,认真体味,弄得不
好便会发痴,一心想念林妹妹,中了书中自有人如玉的毒了。此外有一种常
识的看法,一样的赏识他的文章结构,个性事件描写的巧妙,却又多注意所
写的人物与世相,于娱乐之外又增加些知识。这是平凡人的读法,我觉得最
为适用,批评家我们干不来,投身太虚幻境又未免太傻了。假如用这种读法
去看《红楼梦》,以至任何书,大概总是可以有益无损的。

《红楼梦》所着力的地方是描写那些女人的性格行动,这虽是三百年前
的模型,在现代也尽存在,有如那样随意的贾母,能干的凤姐,深心的宝钗,
娇性的黛玉,刁恶的袭人与率直的晴雯等,随处可以见到一鳞半爪,这非得
有社会上的大变动是不容易改变的。就这一点说来,曹雪芹虽是十八世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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