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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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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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当,亦复清新可喜。如卷一云:

“古者以萧为烛,如今之火把,故须人执之也。六代时已有木奴,代人
执烛。杜诗,何时秉银烛,银已是蜡台矣,何用人执之耶?而韩忠献在军中
阅文书,执烛之卒■其须,则何故耶?谈墓者空中楼阁,修史者依样壶卢,
类如此。”又卷三云:

“古人祭祀纳金示情,唐明皇东封金不足用,张说请以楮代之,此纸钱
之始也。吴谷人《墦间乞食》诗云,归路纸钱风,可谓趣矣。若据为纸钱之
考证则呆矣。”又云:

“《聊斋》者不得第之人故作唱本以娱人耳,后人尊之太过,反失其实
矣。即如其首篇《考城隍》云:堂上官十人,惟识关壮缪。夫红脸长须者戏
台之壮缪耳,其本来面目亦如此乎?乡人入朝房,谓千官皆忠臣,问何以知
之,曰奸臣皆满脸抹粉也。《聊斋》之言与此何异?又如有心为善,善亦不
赏,岂复成说话乎?”此处批评蒲君,似乎太认真,但亦言之成理。古语云,
先知不见重于故乡,《聊斋》恐亦难免此例。若武松之在清河,张飞之在涿
州,则又是别一例,盖英雄豪杰惟从唱本中钻出来的乃为群众所拥戴。放翁
诗云,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即其反面也。

颜路请子之车,是时孔子之年七十二矣,是孔颜老而贫也。孟子后
丧逾前丧,是老而富也。其故何也?春秋之君不养士,故郑有青衿,刺
学校废也。战国之国争养客,故鸡鸣狗盗皆上客也。士即筮仕,亦止为
小官,而所任则府史之职,但作文章而已。故孔子主颜雠由,而其告哀
公曰,尊贤不惑,敬大臣乃不眩也。客则直达于君,而受虚职焉。故孟
子馆于雪宫,又馆于上宫,且为客卿而出吊也。是则春秋无客,战国无
士矣。古之人君不甚贵,臣不甚贱,故不分流品,春秋尚然,至战国则
君骄臣谄,臣不敢任事,亦不能任事,而有才者皆为客矣。此书院之膏
火所以廉,而称知县曰父师,慕客之束修所以重,而称知县曰东家也。


孔子必闻其政,则子禽以为奇事,孟子传食诸侯,而景春谓其不急于求

仕,皆此之由也。
这一则在第四卷之末,说孔孟贫富的原因很是详细,说得像煞有介事的,觉
得很有意思,中间书院膏火与幕友束修的比较更为巧妙,著者的深刻尖新的
作风很可以看得出来。但是,在上边所引的文章里边,这一则似乎最漂亮,
一面说起来却也是比较的差,因为这样的推究容易出毛病,假如材料不大确
实,假设太奇突,心粗手滑,便成谬说。我们这里引了来看他怎么说,并不
要一定学他说,重要的还是在前边的那几节,其特点在通达人情物理,总是
平实无弊者也。(乙酉年五月二十五日)

□1945 年作,1959 年刊“大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过去的工作》

北京的风俗诗

竹枝词在文学史上自有其源流变迁,兹不具详。这本来是诗,照例应属
于集部,宋朝人的郴江嘉禾各种百咏在四库总目里都收入别集内,而提要中
又称其于地志考据不为无助,可见以内容论这也可以属于史部,而且或者更
为适切亦未可知。但是这一类诗的性质也不完全统一,大抵可以分作三样来
说。

一是所咏差不多全属历史地理的性质的,较早的一部分如宋元的各种百
咏,虽说是歌咏其土风之胜,实际上只是山川古迹,往往与平常怀古之诗相
似,如李太白诗云:

官女如花满春殿,至今惟有鹧鸪飞。
作为越中百咏之一也是绝好的作品。

二是如四库提要所云,踵前例而稍变其面目者,朱竹垞的《鸳鸯湖棹歌》
一百首是最好的例,所谓所谓诗情温丽固是特色,因此极为世人所重,经谭
舟石陆和仲张文鱼诸人赓续和作,共约四百首,蔚为大观,所咏范围亦益扩
大,使读者兴趣随以增加。如《棹歌》之十八云:

白花满把蒸成露,紫椹盈筐不取钱。
又五十二云,

不待上元灯火夜,徐王庙下鼓冬冬。
这里加入岁时风物的分子,都是从来所少的,这不但是好诗料,也使竹枝词
扩充了领域,更是很好的事。寒斋所有又是看了觉得喜欢的,乾嘉以来有钱
沃臣《蓬岛樵歌》正续各百首,所咏事物甚众而注亦详备,蔡云《吴歈百绝》,
厉秀芳《真州竹枝词》四百首,前有引万二千馀言,皆专咏年中行事者,《武
林新年杂咏》系吴谷人等六人合著,又用五言律诗,体例少异,却亦是此类
的佳作。

三是以风俗人情为主者,此种竹枝词我平常最喜欢,可是很不可多得,
好的更少。这是风俗诗,平铺直叙不能讨好,拉扯故典陪衬,尤其显得陈腐,
馀下来的办法便只有加点滑稽味,即漫画法是也。所以这一类竹枝词说大抵
是讽刺诗并无不可,不过这里要不得那酷儒莠书的一路,须得有诙谐的风趣
贯串其中,这才辛辣而仍有点蜜味。可惜中国历来滑稽的文字与思想不很发
达,漫诗的成绩与漫画的一样不佳,实在是无可如何的。

我想道家思想本来是还博大的,他有发生这种艺术的可能,但是后来派
生出来的儒法两家却很讲正经,所以结果如此也未可知。汉武帝时柏梁台联
句,东方朔和郭舍人都那么开玩笑,可见其时还有这样风气,看东方朔的诫
子诗,可以知道他原是道家的人。《史记滑稽列传》中云,太史公曰,天道
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这两句话说得很好,与鄙见大抵
相同。滑稽——或如近时所谓幽默的话,固然会有解纷之功用,就是在谈言
微中上也自有价值,可以存在,此正是天道恢恢所以为大也。太史公所记,
淳于髡与二优人皆周秦时人,褚先生所补六章中除王先生与西门豹并非滑稽
外,郭舍人东方朔即联句者,与东郭先生皆汉武时人物,此后惜无复有纪录。

佛教新兴,以至禅宗成立,思想界得一解放的机缘,又以译经的便利,
文章上发生一种偈体,这与语录的散文相对,都很有新的意义。在韵文方面,
韵这一关终于难以打破,受了偈的影响而创造出来的还只是王梵志和寒山子
的五言诗,以至牛山的志明和尚的七言绝句。正如语录文被宋朝的道学家拿


了去应用一样,这种诗体也被他们拿了过去,大做其他们的说理诗,最明显
的是《击壤集》著者鼎鼎大名的邵尧夫,其实就是程朱也还是脱不了这一路
的影响。本来文字或思想的通用别无妨碍,不过我们这里是说滑稽的文诗,
所必要的是具有博大的人情,现在却遇见这样的话,如朱晦庵骂胡澹庵的诗
云,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能不令人索然兴尽,掷卷不欲再观。
大概在这方面儒生的成绩不能及和尚,不但是创始与追随之差,实在也恐怕
是人物之不相及。志明的《牛山四十屁》中有云:

秦时寺院汉时墙,破破衣衫破破床,感激开坛新长老,

常将语录赐糊窗。
又云:

闲看乡人着矢棋,新兴象有过河时,马儿蹩脚由他走,

我只装呆总不知。

这些诗虽不能说怎样了不得的好,总之谐诗的风格确已具备,可以作讽
刺诗了,拉过来说则作风俗诗也正是恰好、问题只是在于时机而已。明朝因
王阳明李卓吾的影响,文学思想上又来了一次解放的风潮,公安派着重性灵,
把道学家的劝世歌似的说理诗挽救了过来,可是他们还是抓住诗的系统,虽
是口里说着劈破玉打草竿是真人之诗,却仍不能像和尚们摔下头巾,坦率干
脆的做了异端。这风气传到清朝,在康熙的李笠翁,乾隆的郑板桥诸人上面
可以看出,我曾见一册《哑然绝句诗》,是曾子六十七世孙曾衍东所作,全
是板桥一派而更为彻底一点,所以也是难得。等到《文章游戏》四集的编者
缪莲仙,《岂有此理》二集的作者周竹君出现,老实承认是异端,同牛山志
明长老的态度一样,自做他的打油诗,不想来抢夺诗坛的交椅,这样表明之
后谐诗独自的地位也可以算是立定了。单行的著作我只看到郭尧臣的《捧腹
集诗抄》一卷,蔡铭周的《怪吟杂录》二卷,别的不知道还有些什么,此外
则我所想说的歌咏北京风俗的竹枝词也可以算在这里边。

本来各地方的竹枝词很不少,可是多自附于著作之林,大抵追随竹垞的
一路,上焉者也能做到温丽地步,成为一首好绝句,其次则难免渐入于平庸
窘迫,觉得还是小注较有趣味了。清代的北京竹枝词如樊文卿的《燕都杂咏》,
计五言绝句三百六十馀首,材料不为不丰富,可是仍用正宗的诗体咏史地的
故实,正是上边的一个好例,与咏风俗的讽刺诗相去很运。可以称是风俗诗
的,就鄙人所知就没有多少种。大概可以分列如左:

甲,杨米人著《都门竹枝》一百首,未见,只在乙的小引中提及,大约
是乾嘉间之作吧。

乙,无名氏著《都门竹枝》词八十首,嘉庆癸酉年刊,小引中说本有一
百首,其二十首删去不存云。

丙,得硕亭著《京都竹枝词》一百八首,题曰《草枝一串》,序文不记
年月,惟中云甲戌见竹枝词八十首,案即癸酉之次年,为嘉庆十九年也。

丁,杨静亭著《部门杂咏》一百首,序署道光二十五年即乙巳岁,原附
《都门纪略》后,今所见只同治元年甲子徐永年改订本,所收除静亭原作外,
又增入盛子振王乐山金建侯张鹤泉四人分咏,总共二百十六首,计静亭诗有
一百首,可知未曾删削,惟散编在内而已。光绪三年丁巳改出单行本,易名
为《部门竹枝词》,增加三十五首,不著撰人名字,且并原本五人题名亦删
去之,殊为不当,至十三年丁酉《都门纪略》改编为《朝市丛载》,照样收
入,又增二十馀首,则文词且欠妥适,更不足取矣。光绪后亦有新作,今不


多赘。

照上边所记看来,大概以乙丙两种为优,因为讽刺多轻妙,能发挥风俗
诗的本领,《草珠一串》序云,《京都竹枝词》八十首不知出自谁手,大半
讥刺时人时事者多,虽云讽刺,未寓箴规,匪独有伤忠厚之心,且恐蹈诽谤
之罪,友人喷喷称善,余漫应之而未敢附和也。可见在癸酉甲戌当时,这讽
刺觉得很锐利,作者不署名或者也由于此,到了今日已是百馀年后,无从得
知本事,可是感觉说得刻薄,总是真的,而这刻薄的某种程度在讽刺诗上却
也是必要,所以不能一定说他不对。平心而论,此无名氏的著作比较硕亭得
老夫子或者还是高出一分,也正难说。说到这里我连想起日本的讽刺诗或风
俗诗来,这叫做川柳,在民国十二年夏天我在燕京文学会讲演过一回,其中
有一节云:

川柳的讽刺大都是类型的,如荡子、迂儒、出奔、负债之类,都是
所谓柳人的好资料,但其所讽刺者并不限于特殊事项,即极平常的习惯
言动,也因了奇警的着眼与造句,可以变成极妙的漫画。好的川柳,其
妙处全在确实地抓住情景的要点,毫不客气而又含蓄的抛掷出去,使读
者感到一种小的针刺,似痛似痒的,又如吃到一点芥末,辣得眼泪要出
来,却刹时过去了,并不像青辣椒那么粘缠。川柳揭穿人情之机微,根
本上没有什么恶意,我们看了那里所写的世相,不禁点头微笑,但一面
因了这些人情弱点,或者反使人觉得人间之更为可爱,所以他的讽刺乃
是乐天家的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而并不是厌世者的诅咒。
上边提到东方朔,现在可以知道凡滑稽家他们原是一伙儿的。中国风俗

诗或谐诗未曾像川柳似的有过一段发达的历史,要那么理想的好自然也不容
易,但原则上我想总是一致的,至少我们的看法可以如此。要举出充分的例
来,有点可惜珍贵的纸,姑且把别家割爱了,只引用无名氏的词本,而且只
以关于书生生活为限,这就是上文所谓迂儒的一类。如《考试》十首之一云:

水陆交驰应试来,桥头门外索钱财,乡谈一怒人难懂,
被套衣包已割开。

其二云:
惯向街头雇贵车,上车两手一齐爬,主人拱手时辰久,
靠着门旁叫腿麻。

又其三云:
短袍长褂着镶鞋,摇摆逢人便问街,扇络不知何处去,
昂头犹自看招牌。

这里把南来的考相公写得神气活现,虽然牛山和尚曾有老僧望见遍身酥之
咏,对于游山相公大开玩笑,现今一比较却是后来居上多多了。又《教馆》
十首亦多佳作,今录其二首云:

一月三金笑口开,择期启馆托人催,关书聘礼何曾见,
自雇驴车搬进来。

又其八云:
偶尔宾东不合宜,顿思逐客事离奇,一天不送先生饭,
始解东君馆已辞。

其十云:
谋得馆时盼馆开,未周一月已搬回,通称本是教书匠,
随便都能雇得来。


这诗真是到现在还有生命,凡是做过书房或学堂的先生的人谁看了都觉得难
过。近年坊间颇盛行的四大便宜的俚语云,挤电车,吃大盐,贴邮票,雇教
员。教书匠的名号至今存在,那么受雇解雇的事自然也是极寻常的事,这条
原理不料在一百三十年前已经定下了。替塾师诉苦的打油诗向来不少,如《捧
腹集》中就有《青毡生随口曲》七绝十四首,蒙师叹七律十四首,可是无论
处境怎样窘迫,也还不过是“栗爆偶然攒一个,内东顷刻噪如鸦”之类而已,
不至于绝食示意,立刻打发走路。《随口曲》有云:

一岁修金十二千,节仪在内订从前,适来有件开心事,
代笔叨光夹百钱。

原注云,市语以二百为夹百。
乡馆从来礼数宽,短衫单裤算衣冠,燥脾第一新凉候,
赤脚蓬头用午餐。
最难得是口头肥,青菜千张又粉皮,闻说明朝将戽溇,
可能晚膳有鳑■。

这样看来,塾师生活里也还有点有趣的地方,不似都门教馆的一味暗淡,岂
海宁州的境况固较佳乎,理或有之,却亦未敢断言也。(民国乙酉年六月十
五日)

□1945 年作,1961 年刊“三育”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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