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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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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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闲居无事,拿出《杂文》来看,有许多文章看得甚喜欢,特别是序文一类,
觉得在近代文章中极少有的。

平常讲词章的人批评曲园先生的诗文总说是平庸,本来曲园诗自说出于
乐天放翁,文也自认文体卑弱,似乎一般的批评也还不错。但是,诗我不大
懂今且慢谈,文的好坏说起来颇有问题,因为论文的标准便有好些差异。有
喜谈义理者,不但主张言中有物,其物还必须是某一派的正统思想,所以如
不是面红耳赤的卫道,或力竭声嘶的辟邪,便不能算是好文字。又有好讲音
律者,凡是文章须得好念,有如昔人念韩愈《送董邵南序》,数易其气而后
成声,然后铿锵镗鞳,各有腔调,听之陶然。然而在此二派之外还可以有一
种看法,即是不把文章当作符咒或是皮黄看,却只算做写在纸上的说话,话
里头有意思,而语句又传达得出来,这是普通说话的条件,也正可以拿来论
文章。我就是这一派看法的,许多传世的名文在我看去都不过是烂调时髦话,
而有些被称为平庸或浅薄的实在倒有可取,因为他自有意思,也能说得好,
正如我从前所说有见识与趣味这两种成分,我理想中好文章无非如此而已。
《春在堂杂文》现在便可以给我做一个很好的例。

序文极是常见的东西,人们即使不从文集里去找了来读,无论看什么书
大抵前面总可见到一两篇序文的。但是平常有谁看了觉得喜欢呢?我近二十
年来才学会看书先看序,可是结果多是不满意,难道真如郑板桥所说敷衍的
太多么。其实例还因为照程式做的多了的缘故,这些大都选得进《古文范》
里去,在我们想找平庸的说话看的人却也就不免失望了。曲园先生的序文在
书上常可见到,这不仅如章太炎先生所微讽,先生好以笔札泛爱人,《杂文》
自序中也自己承认性好徇人之求,那么这些序文一定多有敷衍的了。然而我
们的经验是,一部书上有几篇序,其中如有曲园先生的在内,则其中最可读
的必定就是曲园先生的那一篇。在《天津征献诗》、《槃薖纪事初稿》、《习
古斋画絮》、《眉绿楼词》等诸书中,都是这样。为什么缘故呢?作序即使
同是敷衍,因为这多少总是赋得,但敷衍也有不同,有如寒暄,一种是照例
的今天天气哈哈哈,一种也是说今天天气好或是冷,不过关于冷稍有发挥,
说是早上见了霜,或是阴寒得很萧寂,有些物理人情上的根据,这就觉得有
点意味了。曲园先生的序便是关于这事物总有意见要说,说得又有诚意又有
风趣,读下去使人总有所得,而所说的却大抵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道理,
此正是难能可贵的地方,近世一般文人所极不易及者也。

现在试举几个实例。《杂文》卷一《逊学斋诗集序》说风与雅的区别,
说明后世的诗里也有这两种不同的风格。《荔园词序》论诗词曲三者变迁之
迹,即阐明其特色所在。三编卷三《王子安集注序》论骈散文甚有精义,最
可佩服,以骈俪为文之正轨,真通文章体例者之言。又云宋人以八代为衰,
奉昌黎为鼻祖,自此以往遂有语言而无文字。此与鄙意甚相合。《秦肤雨诗
序》引扬子云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论诗中有偏丽偏则两派,《击壤》遗音,


《香奁》流弊,均所不取。《玉可庵词序》论词之正宗贵清空不贵恒灯,贵
微婉不贵豪放,与《荔园词序》可互相发明。四编卷六《眉绿楼词序》论诗
词分类编年之是非,谓诗宜编年,可以考定其生平,词则以分类为宜,盖词
之体率婉媚深窈,或言及出处,亦以微言托意,不如诗之显明,依年编录未
必足供考证,故不如分类读之,窥见其性情之微,转足以想见其为人。又《槃
薖纪事初稿序》对于艰深之文微致讽词,五编卷七《可园诗钞序》自述诗宗
香山剑南,亦即是此意。有云,“诗固所以写性情也,雕■性情而为诗,其
犹戕贼杞柳以为杯棬乎。”此语亦甚佳,与上文文崇骈俪之说似两歧,而实
俱有至理。曲园先生著作未有专篇论文学者,仅散见于杂文中,序类中为最
多,虽只是散金片羽,而言简意赅,往往与现代意见相合,实盖为之先导,
此则甚可贵也。

《杂文续编》卷二有文数篇,皆关于金石文字者,如《慕陶轩古砖图录
序》,《问礼庵彝器图序》、《两罍轩彝器图释序》、《画馀庵古钱拓本序》、
《百砖砚斋砚谱序》,文章议论均可喜。《古砖图录序》有云:

余经生也,欲通经训必先明小学,而欲明小学则岂独商周之钟鼎,

秦汉之碑碣,足资考证而已,虽砖文亦皆有取焉。
此数语可以包括诸文大意,简单的文句里实具有博大的精神。中国学者向来
多病在拘泥,治文字者以《说文解字》为圣经,钟鼎碑碣悉不足取,砖瓦自
更不必论矣。太炎先生曾谓古代日用食器且少见,独多钟鼎,大是可疑,龟
甲兽骨则是今人伪作,更不可信。曲园先生乃独能有些创见,如在金石学家
本亦无奇,以经师而为此言,可谓首开风气者矣。此外文章随便举例如六编
卷八《唐栖志序》、《徐淡仙百兰稿序》,卷九《东城记馀序》,并无特殊
意见可说,而就题写去,涉笔成趣,不费气力,不落蹊径,自成一篇可读之
小文。《杂文补遗》即七编卷二有《外弟姚少泉所著书序》,则又亦庄亦谐,
姚君喜谈道与兵与医,曲园先生称其谈道之书明白晓畅,又谓惜余钝根仍茫
乎未得其门径,与之论兵则只取其兵贵藏锋一语,“其论医亦多心得,余固
执废医之论者,姑勿论也。”微词托讽,而文气仍颇庄重,读之却不觉绝倒。
此种文字大不易作,游戏而有节制,与庄重而极自在,是好文章之特色,正
如盾之两面,缺一不可者也。寿序与记各类中尚有佳文,兹不具论,只以序
文为限,亦不及详举也。

读曲园先生的序文,有时觉得与读欧罗巴文书籍时的感觉有点相似。有
些正论学术文艺,有如导言,但少简短耳。有些抒情说理,笔致如随笔小品,
虽是七八十年前著作,而气味新鲜,一似墨色未干者,此可异也。我们平日
写文章,本来没有一定写法,未必定规要反古,也不见得非学外国不可,总
之只是有话要说,话又要说得好,目的如此,方法由各人自己去想,其结果
或近欧化,或似古文,故不足异,亦自无妨。《春在堂杂文》中有些与新文
学相通即以此故,若我辈写序虽力或未逮,用意则固不谬,今见曲园先生序
文有相近者,此又我们之大幸也。朋友相语,常苦没有适宜的文章可以给学
生读,《左传》《史记》非无名篇,不过那只可当文学赏鉴,不能作自己写
作的参考,若要勉强去学,势必画虎类狗,做成烂调古文而后己。如今看见
曲园先生的许多序文,很是喜欢,觉得这颇足供启蒙之用,虽然一时不能指
定那几篇最合用,但总之在这中间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出很好的资料来,使青
年学子读了得到益处。近来长久不写文章,觉得荒疏了,夏天读《春在堂杂
文》很想写一篇小文,但是不敢下笔,一半也因为怕说得不对,唐突先贤,


到现在才决心来写,盖我深信此类杂文甚于学子有益,故仍来饶舌一番,不
管文章的好坏,若是为个人计最好还是装痴聋到底,何苦费了工夫与心思来
报告自己所读何书乎。(二十八年十一月一日)

□1940 年刊《学文月刊》2 期,署名知堂
□收入《药味集》

读列女传

有友人来叫我给杂志写文章。近年来文章不大写,因为没有什么话想说,
但也不是全不执笔。假如有朋友的关系,为刊物拉稿,那么有时也写一点聊
以应酬,至于文章之写得没意思,那自然是难免的了。既然是友人来说,似
乎不好不写,问是哪一种刊物,答说大约是妇女杂志。杂志有特殊的性质,
写文章便须得守住范围,选取题材大不容易,这又使我为难起来了,虽然我
未始不曾做过些赋得的文章,在学堂里得到汉文老师的好些佳批,写倒也不
难,只是这何苦来呢。可是我想了一回之后,终于答应了,关于妇女问题,
并不如友人在电话里笑说,你还可以来得几句,实在因为以前曾经留心过,
觉得值得考虑,这也是一个机会,可以借此发表一点意见。经过很久的思量,
仍旧不能决定来说什么,结果还是写了一个《列女传》的古老题目。

这题目定得不算好,一看就像是所谓赋得体,是其一。其次是,当初就
有私意,前年秋天曾写过这样一篇小文,有窗稿可以利用。那篇稿只有二百
多字,现在假如拉长了五倍,岂不够用了么。话虽如此,实际并不容易做,
旧稿中可以抄来的细看只是一小半罢了,而且这题目到底是枯窘,要想舒展
也大费力,题是赋得式的,文章却不想那么做,不喜欢说新奇的或是陈腐的
两样假话,此其所以为难也。

寒斋所有《列女传》,计有下列几种:一、“四部丛刊”本影明板《古
列女传》,王照圆的《列女传补注》,梁端的《列女传校注》,萧道管的《列
女传集解》,本文相同,都是刘向所编撰的原本八卷。二、刘开所纂《广列
女传》二十卷。我们平常所说的《列女传》大抵是指的第一种。我最早所有
的是梁注本,以后得到王管二家注解本,到手的时候常连正文翻看一过,所
以想起来看了也已有好几回了。普通的印象是,如王回所说,奥雅可喜。前
年秋天题记中有别的看法,大意云:

《列女传》自昔为女教经典,至今读之也无甚可厌处,不独“贤明”

“仁智”诸人通晓事理,可为良妻贤母之规矩,即贞顺传中人亦确然有

其个性,异于易损之货物。后世书中为人父者诏子女以孝,为人夫者教

妻妾以节,无论措语如何工巧,他人见其肺肝,闻之但可发微笑耳。《列

女传》尚少此感,良由古人文情质实,且亦态度不同也。

这个意见,在现今重录的时候,还是一样。《列女传》卷四“贞顺传”
中,宋恭伯姬不肯避火,楚昭贞姜不肯下台,死于水与火,如颂所云,其一
守礼一意,其一处约持信,之死不二,此古侠士之风,及于闺阃,与匹妇被
迫之寻短见者,区以别矣。我们不必发恩古之幽情,以为上古定是乐土,但
前人质朴,即或粗野较多,而卑劣分子故当较少,丈夫与女子虽气风不同,
自宜各有其人格存在,非汉以后人之比也。后世男子自己的地位益落,其视
女人亦自更低,如钱塘夏先生所言,盖已非复奴隶而是货物矣,上者才及金
丝雀,下者如犬马而已,太平之时多畜置以为玩饰,及至乱世则唯歼绝之,
可以轻身自保,并可易得令名,为家门之光,亦有利于前程者也。鄙人读史
志文诗,见记妇女死兵死难者一族一邑有若干数,侈陈以为光荣,未尝不为
作恶终日,邦国多乱,妇人不幸罹害为最,而男子或反因而得利,思之黯然。
《广列女传》本以刘子政书为范,多收原文,卷十三至十六为”烈妇类”,
乃有四卷,分量为全书冠,死者固可矜,男子读之更应知此正是生者之耻耳。
《列女传》一类书,此时如能虚心读之,颇有好处,但须当作史料,不可奉


为教训,古传中的守礼持信固佳,广传中的急迫死难,亦均可供男女两方的
参考,促其反省也。
俞正燮《癸已存稿》卷十四有“谈莠书”六则,其二曰“愚儒莠书”,
后半云:

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云,陈尧咨守荆南,宴集以弓矢为乐,母夫
人日,汝父教汝以忠孝辅国家,今汝不务行仁化而专一夫之技,岂汝先
人志耶。杖之,碎其金鱼。射为六艺之一,州将习射乃正业,忠孝之行
也。受杖当解金鱼,杖碎金鱼,金坚且碎,人骨折矣。衰门贱妇亦不至
此,尧咨母不当有此言此事。明方听《集事诗鉴》引此为贤母,著书者
含毫吮墨,摇头转目,愚鄙之状见于纸上也。
案《广列女传》卷七“母仪类下”即载此事,赘以颂曰:“辅国有训,

惟忠惟孝。小技自矜,何关政教。怒而惩之,进以大道。”对照读之,大可
发笑。曰愚与莠,或未免太言重一点罢,但驳斥得不能说得不对。窃意如有
此种见识,则去看古今一切书,无不如扬糠筛米,精粗立辨,随处得益,至
可歆羡。俞君为嘉道间杰出的学者之一人。《书目答问》附录“著述诸家姓
名略”中列在汉学专门经学家、史学家、经济家三项下,说明中有云,以经
学史学兼经济者,其经济成就远大。此评语本亦不错,但我以为俞君之难及
处,还在其见识之平实,如上文可见,其关于妇女问题者尤为独绝。李慈铭
在《越缦堂日记补》辛集上记阅《癸已类稿》,有云:

俞君颇好为妇人出脱,其《节妇说》言,《礼》云,一与之齐终身
不改,男子亦不当再娶。《贞女说》言,后世女子不肯再受聘者谓之贞
女,乃贤者未思之过。未同衾而同穴,则又何必亲迎,何必庙见,何必
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直无男女之分。《妒非女人恶德论》言,夫买妾
而妻不妒、是想也,忽则家道坏矣。明代律例,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
听娶妾,违者答四十,此使妇女无可妒,法之最善者。语皆偏谲,似谢
夫人所谓出于周姥者,一笑。
越缦俗儒,满腹都是男子中心的思想,其以俞君语为偏谲本不足异,唯

比拟为出于周姥则极有意思,本是排调却转成赏誉矣。以周公制礼,而能得
周姥之意,非忠恕一贯岂能至此,可不谓之大贤乎。有如此平正通达的见识,
可以谈妇女问题,无有偏执,亦可以写新列女传,读之益人神智,惜乎未曾
下笔,至今无能代者,可为嗟叹也。

□1940 年作,曾刊《新光》杂志,刊期及署名不详
□收入《药堂杂文》

学海谈龙

汤纪尚著《槃薖纪事初稿》四卷,光绪乙酉年刊,有俞曲园序文,后并
缩成三卷,为《槃薖文》甲集,以丙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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