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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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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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所说本是聊以解嘲的话,现今又已过了二十春秋,经历增加了不少,却
是终未能就此满足,固然也未必真是床头摸索好梦似的,希望这些思想都能
实现,总之在浊世中展对遗教,不知怎的很替圣贤感觉得很寂寞似的,此或
者亦未免是多事,在我自己却不无珍重之意。前致废名书中曾经说及,以有
此种怅惘,故对于人间世未能恕置,此虽亦是一种苦,目下却尚不忍即舍去
也。

《闭户读书论》是民国十七年冬所写的文章,写的很有点别扭,不过自
己觉得喜欢,因为里边主要的意思是真实的,就是现在也还是这样。这篇论
是劝人读史的。要旨云:

我始终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书,他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
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历史所告诉我们的,在表面的确只是过
去,但现在与将来也就在这里面了。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画得特
别庄严点,从这上面却总还看得出子孙的面影,至于野史等更有意思,
那是行乐图小照之流,更充足的保存真相,往往令观者拍案叫绝,叹遗
传之神妙。

这不知道算是什么史观,叫我自己说明,此中实只有暗黑的新宿命观,想得
透彻时亦可得悟,在我却还只是怅惘,即使不真至于懊恼。我们说明季的事,
总令人最先想起魏忠贤客氏,想起张献忠李自成,不过那也罢了,反正那些
是太监是流寇而已。使人更不能忘记的是国子监生而请以魏忠贤配享孔庙的
陆万龄,东林而为阉党又引清兵入闽的阮大铖,特别是记起《咏怀堂诗》与
《百子山樵传奇》,更觉得这事的可怕。史书有如医案,历历记着证候与结
果,我们看了未必找得出方剂,可以去病除根,但至少总可以自肃自戒,不
要犯这种的病,再好一点或者可以从这里看出些卫生保健的方法来也说不
定。我自己还说不出读史有何所得,消极的警戒,人不可化为狼,当然是其
一,积极的方面也有一二,如政府不可使民不聊生,如士人不可结社,不可
讲学,这后边都有过很大的不幸做实证,但是正面说来只是老生常谈,而且
也就容易归入圣贤的说话一类里去,永远是空言而已。说到这里,两头的话
又碰在一起,所以就算是完了,读史与读经子那么便可以一以贯之,这也是
一个很好的读书方法罢。

古人劝人读书,常说他的乐趣,如《四时读书乐》所广说,读书之乐乐
陶陶,至今暗诵起几句来,也还觉得有意思。此外的一派是说读书有利益,


如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是升官发财主义的代表,便是唐朝
做《原道》的韩文公教训儿子,也说的这一派的话,在世间势力之大可想而
知。我所谈的对于这两派都够不上,如要说明一句,或者可以说是为自己的
教养而读书吧。既无什么利益,也没有多大快乐,所得到的只是一点知识,
而知识也就是苦,至少知识总是有点苦味的。古希伯来的传道者说,“我又
专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这也是捕风,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
增知识就加增忧伤。”这所说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苦与优伤何尝不是教
养之一种,就是捕风也并不是没有意思的事。我曾这样的说:“察明同类之
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虚空尽由他虚空,
知道他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实在可以
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这样说来,我的读书论也还并不真是如诗的表面
上所显示的那么消极。可是无论如何,寂寞总是难免的,惟有能耐寂寞者乃
能率由此道耳。(民国甲申八月二日)

□1944 年10 月刊《风雨谈》15 期,署名十堂
□收入《苦口甘口》

佛经

在这个时候,假如劝青年来念佛经,不但人家要骂,就是说话的自己也
觉得不大妥当。不过我这里所说的是读佛经,并不是念佛诵经,当然没有什
么问题,因为经固然是教中的圣典,同时也是一部书,我们把他当作书来看
看,这也会于我们很有益的。旧约是犹太教基督教各派的圣书,我们无缘的
人似乎可以不必看的了,可是也并不然。卷头《创世纪》里说上帝创造天地,
有云:

上帝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

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事就这样成了。于是地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

蔬,各从其类,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上帝看着

是好的。
这一节话如说他是事实,大概有科学常识的人未必承认,但是我们当作传说
看时,这却很有意思,文章也写得不错。中国讲盘古的故事,仿佛是拿着斧
凿在开矿,还有女蜗炼石补天的事,无论怎么听总只像童话,但因此也就令
人舍不得,所以虽然缙绅先生难言之,却总是留传着,有人爱听,也有人不
厌重复的说。佛经里的故事也正是如此,他比旧约更少宗教气味,比中国的
讲得更好,更多文学趣味,我劝人可以读点佛经,就是为这个缘故。中国文
人著作,据私见说来,唐以前的其文章思想都有本色,其气象多可喜,自宋
以后便觉得不佳,虽然别有其他好处亦不能抹煞。总之我对于两晋六朝人的
作品很有点儿喜欢,只是这一段落三百年间著作不算多,那么把佛经的一部
分归到里边去,可以热闹不少,也是合理的事。我曾赞扬这些译文,多有文
情俱胜者,鸠摩罗什为最著,那种骈散合用的文体当然是因新的需要而兴起
的,但是恰好的利用旧文字能力去表出新意思,实在是很有意义的一种成就。
至于经中所有的思想,当然是佛教精神,一眼看去这是外来的宗教,和我们
没甚关系,但是离开凡人所不易领解的甚深义谛,只看取大乘菩萨救世济人
的弘愿景行,觉得其伟大处与儒家所说的尧禹稷的精神根本相同,读了令人
感激,其力量似乎比经书还要大些。《六度集经》中云:

众生扰扰,其苦无量,吾当为地。为旱作润,为湿作筏。饥食渴浆,

寒衣热凉。为病作医,为冥作光。若有浊世颠倒之时,吾当于中作佛,

度彼众生矣。
此处说理而能与美和合在一起,说得那么好,真是难得。又有把意思寄托在
故事里的,虽是容易堕入劝戒的窠臼,却也是写得质朴而美,只觉得可喜,
即或重复类似,亦不生厌,有如读唐以前的志怪,唐代的传奇文只有少数可
以相比。这一类书本来不少,不过长篇或是全体用偈时也不大相宜,大抵以
《百喻经》一类的譬喻经,《杂宝藏经》,《贤愚因缘经》,《六度集经》
等最适于翻读,我也未能保证看了一定有什么益处,总之比读俞理初所谓愚
儒的愚书要好得多。根据个人的经验来说,在四十年前读了《菩萨投身饲饿
虎经》,至今还时时想起,不曾忘记。从前杂览的时候,曾读柏拉图记梭格
拉底之死,忒洛亚的女人们的悲剧,以及近代人的有些著作,经过类似的感
动有好些回,可是这一次总是特别的深而且久,却又是平静的,不是兴奋而
是近于安慰的一种影响。这是宗教文学的力量吧,虽然我是不懂宗教的。我
记起《投身饲饿虎经》来的时候,往往连带想到《中山狼传》。这传不著撰
人名氏,我在《程氏墨苑》中见到,题宋谢仿得,又见《八公游戏丛谈》中


题唐姚合,恐怕都是假托,只是文章却写得有意思。看了这篇文章不会得安
慰,但也是很有用的,这与上边的经正是两面,我们连在一处想起来,有如
服下一帖配搭好的药,虽苦而或利于病也。(二十九日)

□1945 年1 月13 日刊《新民声》,署名东郭生
□收入《立春以前》

读旧书



中国的书向来是专门供给读书人的,所以普通人民以至妇女小儿都不能
得到他的什么好处,那么这于读书人,即是能够懂得他的人,当然是一种很
好的享受了吧。是的,也并不是。

一口说读书人,里边也很有些差别,即使在专制的古时代还出过些离经
叛道的人,何况后世?读了书而仍把书还了的更是常有,他只是偷了一套拳
头回来,却不跟着做徒弟,反而看穿了老师傅的把戏,不免要对他表示不敬
了。为的分别起见,我们称这新的一派为知识阶级,对于旧的则称之为士大
夫,自然现今的知识阶级里有些也还是士大夫,要完全的划分原不是可能的
事,这里只说个大略罢了。

我说是的,因为士大夫是封建文化的主体,那些旧书都是由他们主稿,
由他们审定,再由他们去赏鉴,自然是十分配胃口的了。但是在知识阶级之
有点见识的看去,这便并不如此。有如用了现今上海服装的标准去看张园时
代的时装,觉得可以通用的成分就很稀少,更因文字有宣传的作用,看去更
觉得有点讨厌了。从前大家迷信《四库全书》,其实分量虽多,全是一堆红
袍纱帽或马蹄袖蟒袍,说是遗产却毫无用处,况且有许多都经过清朝因忌讳
而加以删改,也失了本来的面目了。

我们中年以上的人,在书房里以十年萤雪的工夫学会了些古文,如今翻
阅旧书,往往看得昏头搭脑,一无所得,只觉可恼,正如出钱买了假古董,
空费一日光阴,大呼倒媚不止。有谁肯为人民服务的学者,牺牲时间,把文
化遗产加以整理区别,使得后人可以选择利用,功德无量,与造桥铺路的工
作不相上下。



再说旧书有什么地方不好,那么看得觉得可恼,这须得略为具体的说明
一下才行。笼统的一句话,自然可以说是封建道德,但事实上这倒并不着重
在三纲主义上面,最讨厌的还是在别的地方,简单的说乃是卑鄙。古今的诗
文都还装点面子,最是赤裸裸的明简的是在散文笔记上,在这里最可以看出
著者的思想感情,是研究中国士大夫的很好的资料,若是随喜阅读,却是常
要感觉不愉快的。

这里边所多的,第一是迷信。假使是民间的俗信,例如什么神什么鬼什
么禁忌,那各有社会文化的背景,值得了解与探讨。士大夫的迷信则多是他
卑鄙心理的表现,某人捐钱赈饥,固然做的是好事,结果还是中了举人,才
算大家满意;某少妇平日为人很好,忽被雷击,推究原因为了鞋底里衬了字
纸,满卷全是乌烟瘴气的祸福观念。

其次是势利。人的标准是科名与官职,书里说到某人必须带有称号,自
监生以至状元,自典吏以至大学士,在笔记诗话中都要提出,便是没有功名
的人也要称他一声布衣,表示现在虽然如此,将来可以有锦衣的希望的,仿
佛铭旌上写待赠的样子。我们查西洋的文章,总不见有戈德相国或培根水部
的名称,可见这是有科举的历史的中国所特有的习俗,是很值得注意的。


以上两种特色在中国旧书中全不能免,大概以宋为中心,古时尚好,自
唐以考试取士,渐重科名,宋兴道学,二者结合,至明清而极,其卑鄙也简
直达于顶点,民国以后仅存馀波,可以说是革命之功,至于革不能尽,亦或
有之,但总之也就不多了吧。

□1949 年12 月14—16 日刊《亦报》,署名申寿
□收入《饭后随笔》

小人书

这一种书在北方习惯叫“小人书”,不晓得这里是什么名称,在路上却
是时常看见,根本和北方是一样的。马路边上摆设一个摊,放着许多横长的
小册子,八分图画,两分文字,租给人看,看的人偶然也有大人,但十九都
是小孩,所以称做小人书确是名符其实的。我每次看见时总不免发生感慨,
这如演说滥调所说的有两个感想:其一是小孩们这样喜欢看书,很是可喜;
其二则是大人们的惭愧,我们不曾有什么好书做出来给他们看。神仙妖怪、
英雄强盗、才子佳人的故事,古今来写了不少,自然,不能算好,可是现在
没有更好的,他们饥不择食的吞吃,这也怪不得他们,同样的怪不得印造和
出租的人们。问题是要有好的替代品,要叫穷人莫吃米糠榆树皮,必须供给
棒子面小米才行,空讲卫生的道理是没有用。

说是没有替代品,那也是不合事实的,市面上的儿童书报出版得很不少
了,不过那都是面包洋点心,普通人家是吃不起的,而且吃了也不充饥,乃
是一个更大的缺点。花了几百几千的金圆买得一册故事漫画等,一翻就翻完
了,现在这时候或者不能单怨书价之贵,而价贵却是事实,其内容之廉则又
与其价成反比例,也是一样的事实。我直觉的感到,这些书与其说是为儿童
所作,无宁说全是为编者出版者自己而作的,更是近于真理。这句话说得很
有点傻,商业的出版本来都是如此,何必大惊小怪,自然也是言之成理。不
过我总觉得骗小人手里的铜钱似乎不应该,虽然骗大人没有多大关系,因为
他们也在那里骗人的。

我看小人书摊上一本本的横长册子,材料虽是陈旧一点,内容总是充实
的,结实一厚本,禁得起翻看,同时已赚了钱,总算还对得起主顾的。新的
儿童书也要能够这样子,那就好了。可是现今是商业世界,大家讲赚钱愈讲
愈精,后来居上,要想劝人赔本或是够本为儿童服务出版,那是道地的梦话,
不但听的人要咧了嘴笑,就是自己如不在做梦也是说不出口的。给儿童供给
书物,正与整个的儿童教养一样,我想原是国家的责任,应由国立机关大规
模的来办,那么大赔其钱可以全不在乎,物美固然难说,而价廉可以做到,
至少是货真,即内容总可更为充实了。不过这也是同样的一个梦,是很渺茫
的。自然比较上二者也稍有差别,前者之梦有如一匹骆驼通过针眼,只有在
戏法中乃能遇见者也。

□1949 年4 月2 日刊《自由论坛晚报》,署名十鹤
□未收入自编文集

小人书二① 

在上海或是北京的马路上行走,常可以见到路旁有些小书摊,却不是卖
的,只是借给人看,又不拿回家去,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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