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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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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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读书吟步看山,与之酒,怡然不可厌,故与游者常满室。人至其居,
蹙然病其贫,日就之,知其乐。尝曰,吾视百物皆有真趣。”其人似亦颇有
意思。因搜求其文集读之,得光绪重刻《竹素斋集》十册,凡古文三卷,时


文四卷,诗三卷,试帖一卷。文中关于少白的只有诗草画册跋各一首,亦殊
平常,唯卷三有《酒诫》颇佳,列举五害,根据经训,谓宜禁戒,而后复有
《书酒诫后》云:

“余既作《酒诫》而饮之不节如故也,窃自惧,已而叹曰,事无巨细,
法立而不能守者有矣,若无法安所守。乃立之法曰,平居偶饮以杯为节,昼
则五之,夜则十之,宴集倍之,及数即止。苟可止,虽未及数,止也。”证
以“与之酒怡然不可厌”之语,可以想见其为人。卷二有《太上感应篇注序》,
盖踵惠松崖柴省轩之后而补注者,书尚未得见,但既信“太上垂训”,即逃
不出读书人兼做道士的陋俗,姚君于此对于少白山人不能无愧矣。

(二十六年四月三日再记)

□1936 年12 月13 日刊《中央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谈字学举隅

偶然借到宋倪正父的《经鉏堂杂志》四册,万历庚子年刻,有季振宜印,
卷面又有人题字一行云:昌乐阎恭定公家旧书,道光丁未夏借读。可知这书
是有来历的了。倪君的议论也有可取处,字体又刻得很精致,原来也是一部
好书,可是被妄人涂抹坏了,简直不能再看。先有人拿朱笔写了好些批语,
后来又有人拿墨笔细心的把它一一勾掉或直掉,这倒还在其次,最要不得的
是又有一个人(或者即是勾批语的也未可知),将书中每个帖体简笔字都照
了《字学举隅》改正笔墨,如能所此于等字,无不以昏墨败笔加以涂改,只
馀第八卷末十五叶不曾点污,岂读至此处而忽溘然耶。展卷一望,满眼荆棘,
书中虽有好议论,也如西子蒙不洁,不欲观也已。我们看了其墨之昏笔之败,
便如见其头脑之昏败,再看其涂抹得一塌胡涂,也如见其心地之胡涂,举笔
一挥,如悟能之忽现猪相,真可异也。书虽可读,因面目可憎,心生厌恶,
即还原处,竟不及读毕一卷,此种经验在我也还是初次,所以不免少见多怪
的要说这一大番话,假如将来见识得多,那么自然看惯了也就不多说了吧。

《字学举隅》这把戏我是搅过的,并不觉得怎么的了不得,我在小时候
预备举业,每日写一张大字之外还抄《字学举隅》与《诗韵》,这个苦功用
得不冤枉,在四十岁以前,上下平三十韵里的某字在某韵我大抵都记得清楚,
仄声难免有点麻胡,直到现在才算把它忘记完了,《字学举隅》的标准写法
至今还记得不少,——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大家都知道,《字学举隅》是写
馆阁体字的教科书,本是曹文正公曹振镛的主意,而这曹文正公也即是传授
做官六字秘诀的祖师。秘诀维何,曰多磕头少说话,是也。所谓字学,实亦
只是写馆阁体字(象征磕头的那一种字体)的方面而已,与文字之学乃是风
马牛十万八千里也。

不佞少时失学,至廿五岁时始得见《说文解字》,略识文字,每写今隶,
辄恨其多谬误,如必丸等字简直苦于无从下笔,如鱼鸟等字亦均不合,盖鸟
无四足,鱼尾亦非四歧也。及后又少识金文甲骨文,更知小篆亦多转变致讹,
如凡从止的字都该画一足形,无论怎么简单均可,总不能如小篆那样,若欲
求正确则须仔细描出脚八桠子才行。不佞有志于正字,最初以为应复小篆,
后更进而主张甲骨文,庶几不失造字本意。其意美则美矣,奈难以实行何?
假如用我最正确的主张,则我便非先去学画不可,不然就无从写一止字也。
小篆还可以知道一点,惜仍不正确,若今隶更非矣,而《字学举隅》又是今
隶中之裹小脚者耳,奚足道哉。

不佞不能写象形文字,正字之大业只好废然而止,还来用普通通行的字
聊以应用,只求便利,帖体简笔固可采取,即民间俗字亦无妨利用,只不要
不通就好了。不能飞入天空中去,便不如索性老实站在地上,若着了红绣鞋
立在秋千上离地才一尺,摇摇摆摆的夸示于人,那就大可不必,《字学举隅》
的字体即此类是也。不知何等样人乃据此以涂改古人的书,那得不令人恶心
杀。

□1936 年12 月29 日刊《世界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关于谑庵悔谑

《谈风》社的朋友叫我供给一点旧材料,一时想不出好办法,而日期已
近,只好把吾乡王谑庵的《悔谑》抄了一份送去,聊以塞责。这是从他的儿
子王鼎起所编的《谑庵文饭小品》卷二里抄出来的,但以前似乎是单行过,
如倪鸿宝的叙文中云:

“而书既国门,逢人道悔,是则谑庵谑矣。”又张宗子著《王谑庵先生
传》中云:

“人方眈眈虎视,将下石先生,而先生对之调笑狎侮谑浪如常,不肯少
自贬损也。晚乃改号谑庵,刻《悔谑》以志己过,而逢人仍肆口诙谐,虐毒
益甚。”这里不但可以知道《悔谑》这书的来历,也可以看出谑庵这人的特
色,传中前半有云:

盖先生聪明绝世,出言灵巧,与人谐谑,矢口放言,略无忌惮。川
黔总督蔡公敬夫,先生同年友也,以先生闲住在家,思以帷幄屈先生,
檄先生至。至之日,宴先生于滕王阁,时日落霞生,先生谓公曰,王勃
《滕王阁序》不意今日乃复应之。公问故,先生笑曰,落霞与孤骛齐飞,
今日正当落霞,而年兄眇一目,孤鹜齐飞殆为年兄道也。公面赪及颈,
先生知其意,襆被即行。

这里开玩笑在我的趣味上说来是不赞成的,因为我有“两个鬼”,在撒野时
我犹未免有绅士气也,虽然在讲道学时就很有些流氓气出来。但是谑庵的谑
总够得上算是彻底了,在这一点上是值得佩服的。他生在明季,那么胡闹,
却没有给奄党所打死,也未被东林所骂死,真是侥天之幸。他的一生好像是
以谑为业,张宗子编《有时越人三不朽图赞》,其赞王谑庵有云:

“以文为饭,以弈为律。谑不避虐,钱不讳癖。”特别提出谑来,与传
中多叙谑事,都有独到之见。《三不朽图赞》凡一百单八人,人人有赞,而
《琅嬛文集》中特别收录王君像一赞,盖宗老对于此文亦颇自熹欤。传中又
引陆德先之言有云:

“先生之莅官行政,摘伏发奸,以及论文赋诗,无不以谑用事者。”可
谓知言,亦与上文所说相合。谑庵著书有刻本《王季重九种》以至十一种,
世上多有,寒斋所藏《谑庵文饭小品》,只有五卷,而共有五百页,仓卒不
及尽读,难于引证,姑就卷一中尺牍一部分言之,盖九种云云之中无尺牍,
故用以为例。第一则“简夏怀碧”云:

丽人果解事,此君针透,量酬之金帛可也,若即欲为之作缘,恐职
方亦自岳岳。买鱼喂猫则可,买鲥鱼喂猫,无此理矣。
第二则“柬余慕兰”云:

敦睦如吾兄,妙矣。然吾兄大爷气未除,不读书之故耳。邵都公每
每作诗示弟,弟戏之曰,且云做官做吏,各安生理,毋作非为。渠怫然。
闻兄近日亦染其病,读书可也,作诗且慢,不容易鲍参军耳。

第十五则“上黄老师”云:

隆恩寺无他奇,独大会明堂有百馀丈,可玩月,门生曾雪卧其间者
十日。径下有云深庵,曾以五月啖其樱桃,八月落其苹果。樱桃人啖后
则百鸟俱来,就中有绿羽翠翎者,有白身朱咮者,语皆侏■■舌,嘈杂
清妙。苹果之香在于午夜,某曾早起嗅之。其逸品入神,谓之清香,清
不同而香更异。老师不可不访之。第十九则“简周玉绳”之二云:


不佞得南缮郎且去,无以留别。此时海内第一急务在安顿穷人。若
驿递不复,则换班之小二哥,扯纤之花二姐,皆无所得馍馍,其势必抢
夺,抢夺不可,其势必争杀,祸且大乱,刘懋毛羽健之肉不足食也。相
公速速主持,存不佞此语。

第二十则又云,“刘掌科因父作马头被县令苦责,毛御史则因在京置妾,其
妻忽到,遂发议罢驿递。”也是很有趣的掌故。
第二十五则“答李伯襄”云:

灵谷松妙,寺前涧亦可。约唐存忆同往则妙,若吕豫石一脸旧选君
气,足未行而肚先走,李玄素两摆摇断玉鱼,往来三山街,邀喝人下马,
是其本等,山水之间着不得也。

材料太多太好,一抄就是五篇,只好带住,此虽是书札,实在无一非《悔谑》
中逸语也。卷首又有“致语”十篇,黄石斋评曰:

“此又笺启别体,冰心匠玉,香味吐金,望似白描,按之锦绚,苏黄小
品中吉光摘出,何以敌此。”其中如《鲁两生不肯行》,《严子陵还富春渚》,
《陶渊明解绶》诸篇,都颇有风趣,今惜不能多引。

谑庵一生以谑为业,固矣,但这件事可以从两边来看,一方面是由于天
性,一方面也有社会的背景。《文饭小品》卷二中有“风雅什”十三篇,是
仿《诗经》的,其《清流之什》(注曰,刺伪也。)云:

矫矫清流,其源僻兮。有斐君子,巧于索兮。
我欲舌之,而齿斮兮。
矫矫清流,其湍激兮。有斐君子,不胜藉兮。
我欲怒之,而笑哑兮。


所以有些他的戏谑乃是怒骂的变相,即所谓我欲怒之而笑哑兮也。但是有时
候也不能再笑哑了,乃转为齿■,而谑也简直是骂了。如《东人之什》(注
云,哀群小也)云:

东人之子,有蒜其头。西人之子,有葱其腿。
或拗其腧,或摇其尾。
东人之子,膝行而前。西人之子,蛇行宛延。
博猱一笑,博猱一怜。


书眉上有批云:“至此人面无血矣。门人马权奇识。”哀哉王君,至此谑虽
虐亦已无用,只能破口大骂,惟此辈即力批其颊亦不觉痛,则骂又岂有用哉。
由此观之,大家可以戏谑时还是天下太平,很值得庆贺也。

《文饭小品》卷二末有一首七律,题曰《偶过槐儿花坐》,系弘光乙酉

年作,有云:
舆图去半犹狂醉,
田赋生端总盗资。

此时虽谑庵亦不谑矣,而且比《东人之什》也骂得不很了,此时已是明朝的
末日也即是谑庵的末日近来了。
(二十五年十二月九日灯下,记于北平之苦雨斋)

□1937 年1 月刊《谈风》6 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瓜豆集》

读檀弓

我久矣没有读《檀弓》了。我读《檀弓》还是在戊戌年的春天,在杭州
花牌楼寓内冬夏都开着的板窗下一张板桌上自己念的,不曾好好的背诵,读
过的大抵都已忘记,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前回一个星期三在学校里遇见适之,
他给了我一册《中国文学史选例》,这只是第一卷,所选自卜辞至《吕氏春
秋》,凡二十五项。其中第十六即是《檀弓》,计选了六则,即《曾子易箦》,
《子夏丧明》,《孔子梦奠》,《有子言似夫子》,《黔敖嗟来》,《原壤
歌狸首》是也。在从学校回家来的路上,我把这六篇读了一遍,觉得都很好,
后来又拿《檀弓》上下卷来理旧书,似乎以文章论好的也就不过是这几章罢
了。这里边我最喜欢的是曾子的故事:

曾子寝疾,病。乐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
执烛。童子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子春曰:止!曾子闻之,瞿然曰:
呼!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曾子曰:然,斯季孙之赐也,我未之能
易也。元,起易箦!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不可以变,幸而至于旦,
请敬易之。曾子曰:尔之爱我也不如彼。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
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举扶而易之,反席未
安而没。
这篇文章写得怎么好,应得由金圣叹批点才行,我不想来缠夹,我所感

叹的是写曾子很有意思。本来曾子是怎么一个人物我也并不知道,但根据从
《论语》得来的知识,曾子这临终的情形给予我很谐和的恰好的印象。我觉
得曾子该是这样情形,即使《檀弓》所记的原只是小说而不是史实。据说,
天上地下都无有神,有的但是拜神者的心情所投射出来的影。儒家虽然无神
亦非宗教,其记载古圣先贤言行的经传,实在也等于《本行》及《譬喻》等,
无非是弟子们为欲表现其理想之一境而作,文学的技工有高下,若其诚意乃
无所异。《檀弓》中记曾子者既善于写文章,其所意想的曾子又有严肃而蕴
藉的人格,令千载之下读者为之移情,犹之普贤行愿善能现示菩萨精神,亦
复是文学佳作也。《原壤歌狸首》一篇也是很好的文章,很能表出孔子的博
大处,比《论语》“宪问第十四”所载要好得多。其文曰:

孔子之故人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淳。原壤登木曰:久矣予
之不托于音也。歌曰:狸首之斑然,执女手之卷然。夫子为弗闻也者而
过之。从者曰:子未可以已乎?夫子曰:丘闻之,亲者毋失其为亲,故
者毋失其为故也。

要知道这里的写得好,最好是与《论语》所记的比较一下看: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

以杖叩其胫。
看老而不死这句话,可知那时原壤已经老了。戴望注:《礼》,六十杖于乡。
那么孔子也一定已是六十岁以上。胡骂乱打只有子路或者还未能免,孔子不
见得会如此,何况又是已在老年。我们看《檀弓》所记便大不相同,我觉得
孔子该是这样情形,正如上文关于曾子我已经说过。“执女手之卷然”下据
孔颖达《正义》云:

“孔子手执斤斧,如女子之手卷卷然而柔弱,以此欢说仲尼,故注云说
人辞也。”假如这里疏家没有把他先祖的事讲错,我们可以相信那时孔子的
年纪并不老,因为一是用女子之手比孔子,二是孔子手执斤斧,总不会是六


十岁后的事情。把两件故事合起来看,觉得孔子在以前既是那么宽和,到老
后反发火性,有点不合情理。不过我们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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