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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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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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里请少出几个政治外交经济的专号。

(一九二三年八月)

□1923 年8 月17 日刊《晨报副镌》,暑名作人
□收入《谈虎集》

古书可读否的问题

我以为古书绝对的可读,只要读的人是“通”的。

我以为古书绝对的不可读,倘若是强迫的令读。

读思想的书如听讼,要读者去判分事理的曲直;读文艺的书如喝酒,要
读者去辨别床道的清浊:这责任都在我不在它。人如没有这样判分事理辨别
味道的力量,以致曲直颠倒清浊混淆,那么这毛病在他自己,便是他的智识
趣味都有欠缺,还没有“通”(广义的,并不单指文字上的作法),不是书
的不好。这样未通的人便是叫他去专看新书,——列宁,马克思,斯妥布思,
爱罗先珂,。。也要弄出毛病来的。我们第一要紧是把自己弄“通”,随后
什么书都可以读,不但不会上它的当,还可以随处得到益处:古人云,“开
卷有益”,良不我欺。

或以为古书是传统的结晶,一看就要入迷,正如某君反对淫书说“一见
《金瓶梅》三字就要手淫”一样,所以非深闭固拒不可。诚然,旧书或者会
引起旧念,有如淫书之引起淫念,但是把这个责任推给无知的书本,未免如
蔼里斯所说“把自己客观化”了,因跌倒而打石头吧?恨古书之叫人守旧,
与恨淫书之败坏风化与共产社会主义之扰乱治安,都是一样的原始思想。禁
书,无论禁的是那一种的什么书,总是最愚劣的办法,是小孩子,疯人,野
蛮人所想的办法。

然而把人教“通”的教育,此刻在中国有么?大约大家都不敢说有。

据某君公表的通信里引《群强报》的一节新闻,说某地施行新学制,其
法系废去论理心理博物英语等科目,改读四书五经。某地去此不过一天的路
程,不知怎的在北京的大报上都还不见纪载,但“群强”是市民第一爱读的
有信用的报,所说一定不会错的。那么,大家奉宪谕读古书的时候将到来了。
然而,在这时候,我主张,大家正应该绝对地反对读古书了。

(十四年四月)

□1925 年4 月5 日刊《京报副刊》,暑名易今
□收入《谈虎集》

谈毛边书① 

(一)

毛边书的理由,据我想来是很简单的,大约与上边所说的第一项相像,
但是利益在于读者的方面。

第一,毛边可以使书不大容易脏,——脏总是要脏的,不过比光边的不
大容易看得出。

第二,毛边可以使书的“天地头”稍宽阔、好看一点。不但线装书要天
地头宽,就是洋装书也总是四周空广一点的好看;这最好自然是用大纸印刷,
不过未免太费,所以只好利用毛边使它宽阔一点罢了。

此外在著者及书店有什么用意,我不知道,或者也有罢,或者没有。因
为要使得自己的书好看些,用小刀裁一下,在爱书的人似乎也还不是一件十
分讨厌的事。至于费工夫,那是没有什么办法,本来读书就是很费工夫的,
只能请读者忍耐一下子。在信仰“时即金”——(Timeismoney)的美国,这
自然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在中国似乎还不十分痛切地感到罢了。

(四月十日于北京)

(二)

有人要毛边,有人不要毛边,这是个人的嗜好问题,不是理论可以解决
的,书店的唯一办法便是订成毛边与非毛边的两种,让主顾自由选择,但是
似乎因了经验的教训,现在书店大抵多订非毛边的书发售,以致如原先那样
想买毛边书的人也无处寻找,实在是很对不起的,虽然这是现代德谟克拉西
的规则,少数应该服从多数,不管多数的意见如何。

(八月十三日)

□1927 年4—9 月刊《语丝》,署名岂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① 这两节都是《语丝》周刊来稿的编者按语。

厂甸

琉璃厂是我们很熟的一条街。那里有好些书店,纸店,卖印章墨合子的
店,而且中间东首有信远斋、专卖蜜饯糖食,那有名的酸梅汤十多年来还未
喝过,但是杏脯蜜枣有时却买点来吃,到底不错。不过这路也实在远,至少
有十里罢,因此我也不常到琉璃厂去,虽说是很熟,也只是一个月一回或三
个月两回而已。然而厂甸又当别论。厂甸云者,阴历元旦至上元十五日间琉
璃厂附近一带的市集,游人众多,如南京的夫子庙,吾乡的大善寺也。南新
华街自和平门至琉璃厂中间一段,东西路旁皆书摊,西边土地祠中亦书摊而
较整齐,东边为海王村公园,杂售儿童食物玩具,最特殊者有长四五尺之糖
胡卢及数十成群之风车,凡玩厂甸归之妇孺几乎人手一串。自琉璃厂中间往
南一段则古玩摊咸在焉,厂东门内有火神庙,为高级古玩摊书摊所荟萃,至
于琉璃厂则自东至西一如平日,只是各店关门休息五天罢了。厂甸的情形真
是五光十色,游人中各色人等都有,摆摊的也种种不同,适应他们的需要,
儿歌中说得好:

新年来到,糖瓜祭灶。

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老头子要戴新呢帽,

老婆子要吃大花糕。
至于我呢,我自己只想去看看几册破书,所以行踪总只在南新华街的北半截,
逸南一带就不去看,若是火神庙那简直是十里洋场,自然更不敢去一问津了。

说到厂甸,当然要想起旧历新年来。旧历新年之为世诟病也久矣,维新
志士大有灭此朝食之概,鄙见以为可不必也。问这有多少害处?大抵答语是
废时失业,花钱。其实最享乐旧新年的农工商,他们在中国是最勤勉的人,
平日不像官吏教员学生有七日一休沐,真是所谓终岁作苦,这时候闲散几天
也不为过,还有那些小贩趁这热闹要大做一批生意,那么正是他们工作最力
之时了。过年的消费据人家统计也有多少万,其中除神马炮仗等在我看了也
觉得有点无谓外,大都是吃的穿的看的玩的东西,一方面需要者愿意花这些
钱换去快乐,一方面供给者出卖货物得点利润,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不见
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假如说这钱花得冤了,那么一年里人要吃一千多顿饭,
算是每顿一毛共计大洋百元,结果只做了几大缸粪,岂不也是冤枉透了么?
饭是活命的,所以大家以为应该吃,但是生命之外还该有点生趣,这才觉得
生活有意义,小姑娘穿了布衫还要朵花戴戴,老婆子吃了中饭还想买块大花
糕,就是为此。旧新年除与正朔不合外别无什么害处,为保存万民一点生趣
起见,还是应当存留,不妨如从前那样称为春节,民间一切自由,公署与学
校都该放假三天以至七天。——话说得太远了,还是回过来谈厂甸买书的事
情罢。

厂甸的路还是有那么远,但是在半个月中我去了四次,这与玄同半农诸
公比较不免是小巫之尤,不过在我总是一年里的最高记录了。二月十四日是
旧元旦,下午去看一次,十八十九廿五这三天又去,所走过的只是所谓书摊
的东路西路,再加上土地祠,大约每走一转要花费三小时以上。所得的结果
并不很好,原因是近年较大的书店都矜重起来,不来摆摊,摊上书少而价高,
像我这样“爬螺蛳船”的渔人无可下网。然而也获得几册小书,觉得聊堪自
慰。


其一是《戴氏注论语》二十卷合订一册,大约是戴子高送给谭仲修的罢,
上边有“复堂所藏”及“谭献”这两方印。这书摆在东路南头的一个摊上,
我问一位小伙计要多少钱,他一查书后粘着的纸片上所写“美元”字样,答
说五元。我嫌贵,他说他也觉得有点贵,但是定价要五元。我给了两元半,
他让到四元半,当时就走散了。后来把这件事告诉玄同,请他去巡阅的时候
留心一问,承他买来就送给我,书末写了一段题跋云:

民国廿三年二月廿日启明游旧都厂甸肆,于东莞伦氏之通学斋书摊

见此谭仲修丈所藏之戴子高先生《论语注》,悦之,以告玄同,翌日廿

一玄同住游,遂购而奉赠启明。跋中廿日实是十九,盖廿日系我写信给

玄同之日耳。

其二是《白华绛柎阁诗》十卷,二册一函。此书我已前有,今偶然看见,
问其价亦不贵,遂以一元得之。《越缦堂诗话》的编者虽然曾说:“清季诗
家以吾越李莼客先生为冠,《白华绛柎阁集》近百年来无与辈者”,我于旧
诗是门外汉,对于作者自己“夸诩殆绝”的七古更不知道其好处,今买此集
亦只是乡曲之见。诗中多言及故乡景物,殊有意思,如卷二《夏日行柯山里
村》一首云:

溪桥才度庳篷船,村落阴阴不见天。

两岸屏山浓绿底,家家凉阁听鸣蝉。
很能写出山乡水村的风景,但是不到过的也看不出好来罢。

其三是两册丛书零种,都是关于陆氏《草木鸟鲁虫鱼疏》的,即焦循的
《诗陆氏疏疏》《南菁丛刻》本,与赵佑的《毛诗陆疏校正》聚学轩本。我
向来很喜欢陆氏的虫鱼疏,只是难得好本子,所有的就是毛晋的《陆疏广要》
和罗振玉的新校正本,而罗本又是不大好看的仿宋排印的,很觉得美中不足。
赵本据《郘亭书目》说它好,焦本列举引用书名,其次序又依《诗经》重排,
也有他的特长,不过收在大部丛书中,无从抽取,这回都得到了,正是极不
易遇的偶然。翻阅一过,至“流离之子”一条,赵氏案语中云:

窃以鸨枭自是一物,今俗所谓猫头鹰,。。哺其子既长,母老不能

取食以应子求,则挂身树上,子争啖之飞去,其头悬着枝,故字从木上

鸟,而果首之象取之。
猫头鹰之被诬千馀年矣,近代学者也还承旧说,上文更是疏状详明有若目击,
未免可笑。学者笺经非不勤苦,而于格物欠下工夫,往往以耳为目。赵书成
于乾隆末,距今百五十年矣,或者亦不足怪,但不知现在何如,相信枭不食
母与乌不反哺者现在可有多少人也。

(廿三年三月)

□1934 年4 月刊《人间世》1 期,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厂甸之二① 

新年逛厂甸,在小摊子上买到两三本破书。其一是《诗庐诗文钞》。胡

诗庐君是我的同学前辈,辛丑年我进江南水师,管轮堂里有两个名人,即铅

山胡朝梁与侯官翁曾固,我从翁君初次看到《新民丛报》,胡君处则看他所

做的古诗。民国六年我来北京。胡君正在教育部,做江西派的诗,桐城派的

文,对于这些我没有什么兴趣,所以不大相见。十年辛酉胡君去世,十一年

王戌遗稿出板,有陈师曾小序,即是此册,今始得一读,相隔又已十二三年,

而陈君的墓木也已过了拱把了罢。诗稿前面有诸名流题字,我觉得最有意思

的是严几道的第二首,因为署名下有一长方印章,朱文两行行三字,曰“天

演宗哲学家”,此为不佞从前所未知者也。

旧书之二不知应该叫作什么名字。在书摊上标题曰《名山丛书》零种,

但是原书只有卷末明张佳图著《江阴节义略》一卷书口有“名山丛书”字样,

此外《谪星说诗》一卷、《谪星笔谈》三卷、《谪星词》一卷,均题阳湖钱

振锽著,不称丛书。我买这本书的理由完全是为木活字所印,也还好玩。拿

回来翻阅着,见其中仪字缺笔,《节义略》跋云癸亥九月,知系民国十二年

印本,至于全书共有几种,是何书名,却终不明白。读《谪星词》第三首,

《金缕曲·忆亡弟杏保》,忽然想起钱鹤岑的《望杏楼志痛编补》也是纪念

其子杏保而作的,便拿来一查,果然在《求仙始末》中有云,“丙申冬十二

月长男振锽于其友婿卜君寿章处得扶乩术,是月二十有一日因于望杏楼试

之”,卷后诗文中亦有振锽诗七首词一首,唯金缕曲未收,或系后作也。去

年春节在厂甸得《志痛编补》,得到不少资料写成《鬼的生长》一文,今年

又得此册,偶然会合,亦大可喜,是则于木活字之外又觉得别有意思者也。

《谪星说诗》虽只六十馀则,却颇有新意,不大人云亦云的说,大抵敢
于说话,不过有时也有欠圆处。如云:

沧浪谓东野诗读之使人不欢,余谓不欢何病,沧浪不云读《离骚》
须涕洟满襟乎?易为于骚则尊之,于孟则抑之也。东坡称东野为寒,亦
不足为诗病。坡夜读孟郊诗直是草草,如云细字如牛毛,只是憎其字细,
何与其诗?

王李多以恶语詈谢茂秦,令人发怒。以双目嘲眇人,已不长者,以
轩冕仇布衣,亦不似曾饮墨水者也。卢柟被陷,茂秦为之称冤于京师,
得白乃已。王李诸人以茂秦小不称意便深仇之,弇州至詈其速死。论其
品概,王李与茂秦交,且辱茂秦矣,宜青藤之不入其社也。

此外非难弇州的还有好几则,都说得有理,但如评贾岛一则虽意思甚佳,实
际上恐不免有窒碍,文云:

诗当求真,阆仙推敲一事,须问其当时光景,是推便推,是敲便敲,
奈何舍其真境而空摹一字,堕入做试帖行径。一句如此,其他诗不真可
知,此贾诗所以不入上乘也。退之不能以此理告之,而谓敲字佳,误矣。

我说窒碍,因为诗人有时单凭意境,未必真有这么一回事,所以要讲真假很

不容易,我怕贾上人在驴背上的也就是这一种境界罢。
《谪星笔谈》与《说诗》原差不多,不过一个多少与诗有点相关,一个

未必相关而已,有许多处都是同样地有意思,最妙的也多是批评人的文章。

① 《人间世》题作《谈韩退之与桐城派》。

卷二云:

退之与时贵书,求进身,打抽丰,摆身分,卖才学,哄吓撞骗,无
所不有,究竟是苏张游说习气变而出此者也。陶渊明穷至乞食,未尝有
一句怨愤不平之语,未尝怪人不肯施济而使我至于此也。以其身分较之
退之,真有霄壤之别。《释言》一首,患得患失之心活现纸上,谗之宰
相便须作文一首,或谗之天子,要上万言书矣。

这一节话我十分同意,真可以说是能言人所难言。我对于韩退之整个的觉得
不喜欢,器识文章都无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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