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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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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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有。”这种说法实在是很平实而亦新奇。为什么呢?向来只有那些不近人
情的道学家与行不顾言的文人横行于世,大家听惯了那一套咒语,已经先入
为主,所以对于平常实在的说法反要觉得奇怪,那也是当然的事吧。《古南
馀话》有记琐事的几则亦均可喜,卷三云:

友三(案即古南寺住持僧)言往自村墟归,至野老泉下,遇见一狐
低头作禹步,规行若环,而寺门一鸡即奋飞入其环中,为狐撄去,僧号
逐不释。然则祝由治病,厌胜杀人,及飞头换腿之术,咸不诬矣。

友三又言,古南松鼠多而诈,竹初生则折其笋,栗未熟则毁其房,
彼视狸如奴,视犬如仆,毫不畏。一日有猎人牵犬憩所巢树下,仰见鼠
怒跃而号,松鼠竟直堕其前,不敢遁也。

友三尝筛米树下,一枭栖木末,俯视目眩,直堕筛中,因被擒。佃
人病头眩,乞其袅,杀而食之,眩疾愈。余笑曰,理当益眩,何忽愈?
然则使醉人扶醉人反不颠耶?刘伯伦有言,一石已醉,五斗解酲。是则
以眩枭医眩人耳。吾问以枭食母事,友三谓一孚两子,子大则共食父母。
余曰,不然,是人间只二枭矣,何宝刹枭声之多耶。盖亦犹人中之禽,
偶一不孝,辄并其兄弟疑之,不尽然也。枭如能孝,吾且令乌为之友。

记录这些小动物的生态很有意思,其关于枭的说明亦有识见,虽然偶一不孝
之说还不免有所蔽,至于鸡与松鼠受制于狐犬,盖系事实,如鼠之于猫,蛙
之于蛇,遇见便竦伏不能动,世所习知。此虽仿佛催眠术,却与禁厌不同,
盖一是必然而一是非必然,故祝由科与狐犬终不是一类也。

白香的文章颇多谐趣,在《游山日记》中最为常见,卷一记嘉庆九年六
月甲子(初七日)事有一节云:“五老峰常在云中,不能识面。峰半僧庐为
博徒所据,不可居。西辅至峰寺,云亦下垂,至寺门一无所见,但闻呼卢声,
亦不知五峰绝顶尚离寺几千丈也。”


《游山日记》是一部很有趣味的书,其中记郡掾问铁瓦,商人看乌金太
子,都写得极妙,现在却不多抄了。林语堂先生曾说想把这书重印出来,我
很赞成他的意思,希望这能够早日实现,所以我在这里少说一点亦正无妨耳。

(二十四年九月廿四日,于北平)

□1935 年11 月刊《宇宙风》4 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郝氏说诗

偶然得到《名媛诗话》十二卷,道光间刊,钱塘沈湘佩夫人著,卷五记
钱仪吉室陈炜卿事云:

“有《听松楼遗稿》内载《授经偶笔》,序述记赞跋论家书诸著作,议
论恢宏,立言忠厚,诗犹馀事耳。”《诗话》中因引其论《内则》文二篇,
论“国风”《采■》及《燕燕》文各一篇,文章的确写得还简要,虽然所云
阐发经旨,也就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女子平常总是写诗词的多,散文很少见,
在这一点上《听松楼遗稿》是很值得注意的。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可以相比,
这是《职思斋学文稿》的著者“西吴女史”徐叶昭,序上亦自称听松主人。
《文稿》收在徐氏家集《什一偶存》里,有乾隆甲寅序,末云:

“今者综而甄之,涉于二氏者,类如语录者,近于自用自专者,悉为删
去,其辨驳金溪馀姚未能平允者亦尽去之,于是所存者仅仅庶几无疵而已,
以云工,未也。呜呼,予老矣,恐此事便已,如之何?”案其时盖年六十六
岁也。所存文共三十五篇,多朴实冲淡可诵读,大不易得。只可惜由佛老而
入程朱,文又宗法八家,以卫道为职志,而首小文十篇,论女道以至妾道婢
道,文词虽不支不蔓,其意义则应声而已。又有《与大妹书》,论奉佛之非,
晓晓不休,更是落了韩愈的窠臼了。所作传志却简洁得体,如《夫子鹤汀先
生述》首节云:

“呜呼,君之行亦云似矣,第世之传志不免文说其辞,真与伪无从辨别,
故余苟非可证今人者概不敢及。夫一呐呐然老诸生耳,乌有卓行之可称?顾
无可表见之中,止此日用行习已为世俗之所不能到,其可默而不言?”这几
句写得不坏,虽然不能说是脱套,末尾音调铿锵处尤为可议。此君盖颇有才
气,据其自序中述少年时事云:

“■考古稽今,多所论著,如官制兵制赋役催科礼仪丧服贡举刑书,偏
私臆见,率意妄言,虽其中或间有可采者,而以草野议朝章,以妇人谈国典,
律以为下不倍之义,窃惴惴焉。”终乃汩没于程朱二氏韩欧八家,下乔木而
入幽谷,真可惜也!

清朝女作家中我觉得最可佩服的是郝懿行的夫人王照圆。《晒书堂文集》
后附有《闺中文存》一卷,系其孙郝联薇所刊,共文十一篇,半系所编著书
序跋,末一篇为《听松楼遗稿跋》,中有一节云:

“颜黄门云: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余于子女有慈无威,
不能勤加诱导,俾以有成,今读《授经偶笔》及尺素各篇,意思勤绵,时时
以课读温经形于椿墨,虽古伏生女之授书,宋文宣之传礼,不是过焉,余所
弗如者五矣。”其实据我看来,这里并没有什么弗如,郝君夫妇的文章思想
不知怎地叫人连想颜黄门,而以颜黄门相比,在我却是很高的礼赞,其地位
迥在授经载道者之上。听松楼的《偶笔》只在《诗话》中见到几则,大抵只
是平平无疵耳,照例说话而能说得明白,便难得了,不能望其有若何心得或
新意思也。王照圆所著述书刻在“郝氏丛书”内者有《列女传补注》《列仙
传校正》《梦书》等,《葩经小记》惜未刻,但在与郝兰皋合著的《诗问》
及《诗说》中间还保留着不少吧。之罘梦人(王照圆自称)无诗集,仅在,
《读孝节录》文中见有七绝一首,亦不甚佳,但其说诗则殊佳妙,吾乡季彭
山(王阳明的门人,徐文长的先生,也是鄙人的街坊,因为他的故居在春波
桥头禹迹寺旁,与吾家祖屋相去只一箭之远也)所著《说诗解颐》略一拜读,


觉得尚不及王说之能体察物理人情,真有解颐之妙。《诗说》卷上云:

瑞玉问:女心伤悲应作何解?余曰,恐是怀春之意,《管子》亦云,
春女悲。瑞玉曰,非也,所以伤悲,乃为女子有行,远父母故耳。盖瑞
玉性孝,故所言如此。余曰,此匡鼎说诗也。

《诗问》卷二,《七月》“遵彼微行”注云:
余问,微行,传云墙下径?瑞玉曰,野中亦有小径。余问,遵小径

以女步迟取近耶?曰,女子避人尔。
虽不必确,亦殊有意趣,此种说经中有脉搏也。又卷一,《氓》“三岁食贫”
注云:

余问,既贿迁何忧食贫?瑞玉曰,男狭邪不务生业,女侥资财何益
也。
又“总角之宴”注云:
瑞玉问:束发已私相宴安言笑,何待贸丝时?余曰,总角相狎,比
长男女别嫌,不复通问,乃贸丝相诱,始成信誓。
解说全章诗意亦多胜解,如《丘中有麻》云:

《丘中有麻》,序云,思贤也,留氏周之贤人,遁于丘园,国人望
其里居而叹焉。瑞玉曰。人情好贤,经时辄思,每见新物则一忆之。有
麻秋时,有麦夏时,无时不思也。麻麦,谷也,李,果也,无物不思也。

《风雨》首章注云:
寒雨荒鸡,无聊甚矣,此时得见君子,云何而忧不平?故人未必冒
雨来,设辞尔。解云:
《风雨》,瑞玉曰,思故人也。风雨荒寒,鸡声嘈杂,怀人此时尤
切,或亦夫妇之辞。
《溱洧》解云:
《溱洧》,序云,刺乱也。瑞玉曰,郑国之俗,三月上已修禊溱洧

之滨,士女游观,折华相赠,自择昏姻,诗人述其谣俗尔。
《诗说》卷上载瑞玉说,“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二句可疑。郝君引《竹书
纪年》解之曰:

周公自二年秋东征,至四年春便还,前后不过年馀,举成数故云三
年耳。又以见周公之悯归士,未久而似久也。且详味诗意,前三章都是
秋景,至末一章独言春日,盖军士以秋归,以冬至家,比及周公作诗之
时则又来年春矣,故末章遂及嫁娶之事,言婚姻及时也。此事诗书缺载,
据《竹书》所记年月始终恐得其实,未知是否。瑞玉日,恐是如此。又
曰,读此诗,可知越王勾践之生聚其民,不过欺卖之耳,那有真意。

此语殊有见识,即士大夫亦少有人能及。训诂名物亦多新意,而又多本于常
识,故似新奇而实平实。如《七月》“七月亨葵及菽”注云:
瑞玉曰:菜可烹,豆不可烹,盖如今俗作豆粥尔。其法,菜半之,
豆半之,煮为粥,古名半菽,《夏小正》谓短闵也。
又“采荼薪樗”注云:

瑞玉曰,茶苦,得霜可食。樗非为薪也,九月非樵薪之时,且下句
遂言食我农夫,则二物皆供食也。樗,椿类,叶有香者,腌为菹,九月
叶可食,薪者枝落之,采其叶也。

此二条亦见《诗说》中,但较详。把《诗经》当作文学看,大抵在明末已有
之,如《读风偶评》可见,不过普通总以外道相待,不认为正当的说法,若


以经师而亦如此说,则更希有可贵矣。《诗说》卷上云:
瑞玉因言,《东山》诗何故四章俱云零雨其濛,盖行者思家惟雨雪
之际尤难为怀,所以《东山》劳归士则言雨,《采薇》之遣戍则言雪,
《出车》之劳还率亦言雪。《七月》诗中有画,《东山》亦然。古人文
字不可及处在一真字,如《东山》诗言情写景,亦止是真处不可及耳。

有敦瓜苦,蒸在栗薪。触物惊心,易胜今昔之感,所谓尽是刘郎去
后栽者也。二句描写村居篱落间小景如画,诗中正复何所不有。
又云:

晋人论诗,亟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及訏
谟定命,远犹辰告,以为佳句。余谓固然,佳句不止此也。如鸡栖于树,
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写乡村晚景,睹物怀人如画,又如蒹葭苍苍,白
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渺然有天际真人想。其室则迩,其人则
远,渺渺予怀,悠然言外。东门之栗,有践家室,止有践二字便带画景。
至如汉之广兮,不可泳思,江之永兮,不可方思,尤所谓别情云属,文
外独绝者也。(十一月)

□1935 年11 月21 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竹杂记》

蒋子潇游艺录

日前得到一册蒋子潇所著的《游艺录》,有山阴叶承沣的原序,无年月,

此乃是光绪戊子长白豫山在湖南所重刻。书凡三卷,卷上凡三十三目,皆象

纬推步舆地之说,从《蒋氏学算记》八卷中抄出,门人彭龄在目录后有附记,

云门人等虽闻绪论,莫问津涯者也。卷下凡二十四目,皆从《读书日记》十

卷中抄出,杂论各家学术得失。第三卷为别录,凡文八篇,叶序云仙佛鬼神

之作,实则为论释道及刺麻教等关于宗教者七篇,又《天方声类》序一篇,

乃以亚刺伯字来讲音韵也。在这里边第一分简直一点不懂,第二分读了最觉

得有意思,可佩服,虽然其后半讲医法术数的十四篇也不敢领教了。下卷各

篇多奇论,如《九流》引龚定庵之言曰,九流之亡儒家最早。又《大儒五人》

则列举郑司农、漳浦黄公、黄南雷、戴东原、钱竹汀。但我觉得有趣的,却

是不关经学儒术大问题的文章,其论近人古文云:

余初入京师,于陈石士先生座上得识上元管同异之,二君皆姚姬传
门下都讲也,因闻古文绪论,谓古文以方望溪为大宗,方氏一传而为刘
海峰,再传而为姚姬传,乃八家之正法也。余时于方姚二家之集已得读
之,唯刘氏之文未见,虽心不然其说而口不能不唯唯。及购得海峰文集
详绎之,其才气健于方姚而根柢之浅与二家同,盖皆未闻道也。夫文以
载道,而道不可见,于日用饮食见之,就人情物理之变幻处阅历揣摩,
而准之以圣经之权衡,自不为迂腐无用之言。今三家之文误以理学家语
录中之言为道,于人情物理无一可推得去,是所谈者乃高头讲章中之道
也,其所谓道者非也。
八家者唐宋人之文,彼时无今代功令文之式样,故各成一家之法,自明

代以八股文为取士之功令,其熟于八家古文者,即以八家之法就功令文之范,
于是功令文中钩提伸缩顿宕诸法往往具八家遗意,传习既久,千面一孔,有
今文无古文矣。豪杰之士欲为古文,自必力研古书,争胜负于韩柳欧苏之外,
别辟一径而后可以成家,如乾隆中汪容甫、嘉庆中陈恭甫,皆所谓开径自行
者也。今三家之文仍是千面一孔之功令文,特少对仗耳。以不对仗之功令文
为古文,是其所谓法者非也。余持此论三十年,唯石屏朱丹木所见相同。八
家以后的古文无非是不对仗的八股,这意见似新奇而十分确实,曾见谢章铤
在《赌棋山庄随笔》亦曾说及,同意的人盖亦不少。我却更佩服他关于道的
说法,道不可见,只就日用饮食人情物理上看出来,这就是很平常的人的生
活法,一点儿没有什么玄妙。正如我在《杂拌儿之二》序上所说,以科学常
识为本,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理智,调合成功一种人生观,“以此为志,
誌固佳,以此为道,载道亦复何碍。”假如蒋君先是那样说明,再来主张文
以载道,那么我就不会表示反对,盖我原是反对高头讲章之道,若是当然的
人生之路,谁都是走着,所谓何莫由此道也。至于豪杰之士那种做古文法我
们可以不论,大抵反抗功令时文只有两条路走,倒走是古文,顺走是白话,
蒋君则取了前者耳。又有《袁诗》一则云:乾隆中诗风最盛,几于户曹刘而

人李杜,袁简斋独倡性灵之说,江南北靡然从之,自荐绅先生下逮野叟
方外,得其一字荣过登龙,坛坫之局生面别开。及其既卒而嘲毁遍天下,
前之以推袁自矜者皆变而以骂袁自重,毁誉之不足凭,今古一辙矣。平
心论之,袁之才气固是万人敌也,胸次超旷,故多破空之论,性海洋溢,

① 《宇宙风》题作《谈桐城派与随园》。

故有绝世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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