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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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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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东郡,与武帝别。帝曰,我年已老,与汝分张,甚以恻怆,数行泪下。

侯遂密云,赧然而出。坐此被责,飘摇舟诸,一百许日,卒不得去。北

间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离,欢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泪者,肠虽欲

绝,目犹烂然,如此之人不可强责。
卢注云,“以不雨泣为密云,止可施于小说,若行文则不可用之,适成鄙俗


耳。”我想这亦未必尽然,据注引《语林》中谢公事,大约在六朝这是一句
通行俗语,所以用人,虽稍觉古怪,似还不至鄙俗,盖全篇的空气均素雅也。
又一云:

偏傍之书,死有归杀,子孙逃窜,莫肯在家,画瓦书符,作诸厌胜。
丧出之日,门前然火,户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断注连。凡如此比,不
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弹议所当加也。

这两则都可以见颜君的识见,宽严得中,而文词温润与情调相副,极不易得。
文中“章断注连”,卢本无注。查日本顺源在承平年中(九三一至七年)所
编《倭名类聚抄》,调度部十四祭祀具七十下云注连,引云注连章断,注云
师说注连之梨久倍奈波,章断之度大智。案之梨久倍奈波,日本古书写作端
出之绳,《和汉三才图会》(原汉文)十九云,“神前及门户引张之,以辟
不洁,其绳用稻藁,每八寸许而出本端,数七五三茎,左绚之,故名。”之
度太智者意云断后,此语少见,今大抵训为注连同谊。此种草绳,古时或以
圈围地域,遮止侵入,今在宗教仪式上尚保存其意义,悬于神社以防亵渎,
新年施诸人家入口,则以辟邪鬼也。《家训》意谓送鬼出门,悬绳于外,阻
其复返,大旨已可明白,至于章断注连字义如何解释,则尚未能确说耳。又
《文章》篇中云:

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
独绝,物无异议。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至
怀旧志,载于籍传。范阳卢询祖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
魏收亦然其论。《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云,言不喧
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意耳。
此是很古的诗话之一,可谓要言不烦,抑又何其“有情致”耶。后来作
者卷册益多,言辞愈富,而妙悟更不易得,岂真今不如古,亦因人情物
理难能会解,故不免常有所蔽也。
颜之推是信奉佛教的,其《养生》《归心》两篇即说此理,《四库书目

提要》把这原因归之于当时风习,虽然原来意思亦是轻佛重儒,不过也还说
得漂亮。朱轼重刊《家训》,加以评点,序文乃云:

始吾读颜侍郎家训,窃意侍郎复圣裔,于非礼勿视听言动之义庶有
合,可为后世训矣,岂惟颜氏宝之已哉。及览《养生》《归心》等篇,
又怪二氏树吾道敌,方攻之不暇,而附会之,侍郎实忝厥祖,欲以垂训
可乎。

他自己所以“逐一评校,以涤瑕著微”,其志甚佳,可是实行不大容易。如
原文云,“明非尧舜周孔所及也”,便批云,“忽出悖语,可惜可惜,”不
知好在何处,由我看去,岂非以百步笑五十步乎?且即就上述序文而言,文
字意思都如此火气过重,拿去与《家训》中任何篇比较,优劣可知,只凭二
氏树吾道敌这种意见,以笔削自任,正是人苦不自知也。我平常不喜欢以名
教圣道压人的言论,如李慈铭的《越中先贤祠目》中序例八云:“王仲任为
越士首出,《论衡》一书,千古谈助,而其立名有违名教,故不与”,这就
是一例,不妨以俞理初所谓可憎一词加之。《国风》三卷十二期载有《醉馀
随笔》一卷,系洪允祥先生遗著,其中一则云:

韩柳并称而柳较精博,一辟佛,一知佛之不可辟也。李杜并称而李较空
明,一每饭不忘君,一则篇篇说妇人与酒也,妇人与酒之为好诗料,胜所谓
君者多矣。


这却说得很有趣,李杜的比较我很赞同,虽然我个人不大喜欢豪放的诗文,
对于太白少有亲近之感。柳较精博或者未必,但胜韩总是不错的,因为他不
讲那些圣道,不卫道故不辟佛耳。洪先生是学佛的,故如此立言,虽有小偏,
正如颜君一样亦是人情所难免,与右倾的道学家之咆哮故自不同。

《家训》末后《终制》一篇是古今难得的好文章,看彻生死,故其意思
平实,而文词亦简要和易,其无甚新奇处正是最不可及处,陶渊明的《自祭
文》与《拟挽歌辞》可与相比,或高旷过之。陶公无论矣,颜君或居其次,
然而第三人却难找得出了。篇中有云:

四时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亲,不忘孝道也。求诸内典则无

益焉,杀生为之,翻增罪累。若报罔极之德,霜露之悲,有时斋供,及

尽忠信不辱其亲,所望于汝也。
朱轼于旁边大打其杠子,又批云,“语及内典,便入邪慝。”此处我们也用
不着再批,只须把两者对比了看,自然便知。我买这朱批本差不多全为了那
批语,因为这可以代表道学派的看法,至于要读《家训》还是以抱经堂本为
最便利,石印亦佳,只可惜有些小字也描过,以致有误耳。(廿三年四月)

□1934 年4 月14 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甲行日注

《甲行日注》八卷,署名木拂纂,原刻在《荆驼逸史》内,民国二年刘
承幹重刊,即《叶天寥年谱》下半部。天寥为明末江南名士,夫妇子女皆能
文,三女小鸾早死最有名,全家著作合为《午梦堂集》十种,叶德辉有重刊
本,又辑刻关于小鸾的文献为《疏香阁遗录》四卷,颇便读者。天寥自著《年
谱》二卷,明亡以后隐于佛门,别为日记即《甲行日注》,起乙酉(一六四
五)八月,迄戊子九月,凡三年馀。《午梦堂集》和《年谱》我都读过一遍,
但最喜欢的还是这部日记,因为到了甲申他已是五十六岁,从前经过了好些
恩爱的苦难,现在却又遇着真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他受了这番锻炼,除去
不少的杂质与火气,所表现出来的情意自然更为纯粹了。虽然情形稍有不同,
我觉得黄山谷的《宜州家乘》在这里似乎可以相比。《甲行日注》里所记的
是明遗民的生活,所以第一显著的当然是黍离麦秀的感慨,而这里又特别加
上种族问题,更觉得痛切了。如《日注》卷一记乙酉九月事云:

十七日乙丑,晴暖。宁初又来,云田园尚犹如故,室庐亦幸偷存,
故乡风景则半似辽阳以东矣,但村人未吹芦管耳。
又卷六丁亥十二月云:

初九日乙亥,晴。晚间枯林戢响,斜月皎幽,东窗对影,一樽黯绝。

颜子之乐自在箪瓢,予不堪忧者,家国殄瘁,岂能忘心。李陵所云,胡

笳互动,边声四起,独坐听之,不觉泪下。
又卷一乙酉十二月云:

三十日戊申,一盏黄昏,含愁卒岁,国破家亡,衣冠扫地,故国极

目,楸陇无依。行年五十馀七,同刘彦和慧地之称,萧然僧舍,长明灯

作守岁烛,亦可叹也。
民国癸丑五月刻本刘氏跋中乃云:“闻落叶而悲吟,听胡笳而不寐,拊心暗
泣,举目皆非,地何愁而不埋,天胡为而此醉。回忆故园松竹,老屋琴书,
未卜何日,重臻清境。人生罹亡国之惨者,类如是也。”

为天寥道人咏叹身世,本自不妨,但若“我田引水”,以同调自居,则
大可笑,盖清朝“遗老”与明遗民其境况品格迥乎不同,决不可同日而语也。

日记中纪录当时乱离情状亦多可取。苏州不战而降,没有多大杀戮,但
即其零星纷扰也含有重大意义,盖在这里可以看出民族的老病来。卷一乙酉
十二月云:

初二日庚辰,晴。过临平,零雨■飞,寒峰隐翠。遇虏运柴,舟人
不解事,近之,我舟遂为所夺。非真虏也,即罗木营兵耳,放肆无忌。
又卷二丙戌二月云:

二十七日甲辰,细雨大风。时义兵飙起,皆闾左陇上耕佣,聚千人

至我族索饷,不得则一炬焚之。。。各予钱米乃止。时队伍未整,虏下

索则又鸟鼠散,而平民罹之。
又四月云:

十六日壬辰,晴。义师去,忽安庄虏来,突入将书厨悉毁,简帙抛零满
地,《午梦堂集》板碎以供■,愤余家贫而无物以逞恨也。人有识者,云半
是山左诸公家丁所降,我德施而怨报矣。
《续年谱》记乙酉闰六月事云:“廿七日,山左宋玉仲玉叔王敬哉谢德修左
萝石夫人挈家避难来投,家丁骁勇善弓马。。。余为桑梓保障计,分宅居之,


族中亦相率授屋,各为居停。”前后相去,盖才十月也。

陈老莲出家号悔迟,丙戌年有《避难诗》一卷,现刻入《宝纶堂集》中,
其《作饭行》序云:“山中日波波三顿,鬻图画之指腕为痛焉,儿子犹悲思
一顿饭,悲声时出户庭,予闻之凄然,若为不闻也者。商絅思闻之,以米见
饷,此毋望之福也,犹不与儿子共享毋望之福哉,乃作一顿饭,儿子便欢喜
踊跃,歌声亦时出户庭。今小民苦官兵淫杀有日矣,犹不感半古之事功否。
感赋。”诗末节云:

鲁国越官吏,江上逍遥师,
避敌甚畏虎,篦民若养狸。
时日易丧语,声闻于天知,
民情即天意,兵来皆安之。


差不多是同时候的事,可见江浙情形大略相似也。日记中尚有记当时士夫献
媚事者,卷二丙戌十一月云:

二十八日庚午,晴。侄孙学山来言吾邑宴虏令之盛,笾豆肴核费至
三十馀金,倍席赍从,伶人乐伎,华灯旨酒,俱不在内也。不知虞棕《食
疏》中所载何物,耗金钱乃尔。国破民痍之日,为此滥觞,贡媚腽肭。

又八月中记一事,则寄孤愤于谐趣也:
初二日乙亥,晴。佺往市墟。夜有穿窬,予曰,日来大盗聚党,白

昼探丸,此犹昏夜胠发,何其行古之道欤?恨不如王彦方遗以布耳。
日记叙述隐居生活颇为详尽,今抄录数节,可以见其困穷与闲适之趣。卷一
乙酉十二月云:

初七日乙酉,晴。夜金五云持酒一坛大蟹六只至。六人各食一蟹,
馀已无他,亦自不俗也。
卷三丙戌十月云:

初六日戊寅,晴大风。。。抵暮侍儿以烧栗十枚烘豆一握遗予下酒,
寘几上去,而樵妪瓶油已罄,无可举灯,点火于枯竹片授予,予左手执
竹片,右将倾壶,火忽灭,犹幸馀光未及暗尽,倚短窗下嚼四栗饮三瓯,
暗中扪床而寝。

卷五丁亥三月云:
二十八日已巳,午晴。张婿迩求来,家止一臃肿仆,出外借米,厨

无庋架,不能尽主人情,怅然送别。
小鸾字张氏,未嫁而卒,迩求仍执子婿礼甚恭,日记中曾称道之。又卷二丙
戌二月云:

初十日丁巳,晴。初闻黄鹂声,犹忆离家日听雁声也。物换星移,
动人感深矣。
卷三同年十月云:

二十八日庚子,阴风冷。茫茫烟景,催流短景。
文词华丽,意思亦不外流连景光,但出在遗民口中,我们也就觉得他别有一
种感慨,不能与寻常等视。如卷六丁亥七月云:

十七日丙辰,晴风。夜中偶起,似可三更时分也。洑流薄岸,颓萝
压波,白月挂天,苹风隐树。四顾无声,遥村吠犬,鱼棹泼刺,萤火乱
飞,极夜景之幽趣矣。清言俪语,陆续而出,良由文人积习,无可如何,

正如张宗子所说,虽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廿三年五月)


□1934 年5 月7 日刊《华北日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江州笔谈

从小时候就在家里看见一部《巴山七种》,无事时随便翻看,三十年来
不知道有几次了,及今才知其妙。书有同治乙丑(一八六六)序,木刻小本,
纸墨均劣,计《皇朝冠服志》二卷,《治平要术》一卷,《衡言》四卷,《放
言》二卷,《江州笔谈》二卷,《白岩文存》六卷,《诗存》五卷,共二十
二卷,云有《治官记异》及《字通》二书已先刊行,则未之见。著者为栖清
山人王侃,《文存》卷四有自撰墓志,知其字迟士,四川温江人,以贡授州
判不就,撰文时为咸丰辛酉称行年六十有七,计当生于乾隆六十年乙卯(一
七九五)也。墓志自称“山人喜事功,不解渊默,心存通脱,死生不以置怀,
何有名利。其为人直口热肠,又性卞急,以故于时不合,然与人无町畦,人
亦不忍相欺云。”又云“良恨前后执政庸庸,不能统天下大计,建言变法,
以致世局日坏”,可见在那时也是一个有心人。但是我所觉得有意思者,还
在他对于一般事物的常识与特识,这多散见于笔记中,即《衡言》《放言》
与《江州笔谈》。据他在墓志里说:“随时自记其言,论古者可名《衡言》,
谈时事者可名《放言》,一听后人分部统名《笔谈》”,其实内容大略相似,
随处有他的明达的识见。

《江州笔谈》大约是在江津所记,因为较是杂记性质,所以拿来权作代
表,其二言所谈及者便即附列在内。栖清山人论小儿读书很有意思,《笔谈》
卷上云:

读书理会笺注,既已明其意义,得鱼忘筌可也,责以诵习,岂今日
明了明日复忘之耶。余不令儿辈读章句集注,盖欲其多读他书,且恐头
巾语汩没其性灵也,而见者皆以为怪事,是希夷所谓学《易》当于羲皇
心地上驰骋、毋于周孔注脚下盘旋者非也。

卷下又云:

教小儿,不欲通晓其言而唯责以背诵,虽能上口,其究何用。况开
悟自能记忆,一言一事多年不忘,传语于人莫不了了,是岂再三诵习而
后能者耶。

《衡言》卷一亦有一则可以参考,文云:

周诰殷盘佶屈聱牙,寻绎其义,不过数语可了,有似故为艰深者。
不知当时之民何以能解,岂一时文体所尚如是乎,抑果出于下吏之手乎?
授小儿强读之,徒形其苦,未见其益。

山人又痛恶八股文字,《笔谈》卷上云:

唐宋金石文字间用左行,字大小斜正疏密不拘,署衔名长短参差有
致,虽寥寥数语,出自巷曲细民,文理亦行古雅。今之碑板文既陋劣,
语言名称尤甚不伦,良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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